回到景家歇了一个晚上,景玗的心情并没有得到缓解。玉羊在石门安置了“慈鬼”一族的事情,如今在家中已是尽人皆知。昨夜甫一到家,各方各院的话事人便匆匆前来要他定夺——以如今玉羊在长留城内的风评,再保留这段姻亲关系,对景家来说已经是弊大于利了。至少在长房、五房等几位老爷少爷们看来,比起玉羊在别院内鼓捣出的那些个古怪作坊和石门内的通商生意,景家作为百年世家的蜚声名望显然要更重要得多。
面对一众叔伯弟兄的质问与盘诘,景玗忍住了怒气没有当堂发作,但当天晚上便在自己的小院里舞了一宿的刀,直把院内老树残存不多的黄叶都片片劈作碎缕,这才堪堪作罢,回屋歇息……休留回来复命时,景玗正靠在桌边假寐养神,听见休留的脚步声,景玗睁开眼睛,把屋内的丫环婢仆都遣了出去,抬眸看向来人道:“怎么去了那么久?可是她遇着了什么麻烦?”
“麻烦却是没有,只不过在门外听见她跟丫头们讲述石门内与慈鬼族人的种种见闻,觉得有趣,便留下听了片刻……”休留说着,便将玉羊所说的、设计孟鸟一族并将他们“拐回”到石门内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景玗。景玗听罢,微微皱眉:“就这些?她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就这些。”休留肯定回复道,“后来雪衣似是困倦了,应小姐便也住了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师父,徒儿有些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眼下你能这么问,必然是不当说的话。”景玗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峰,顿了片刻,忽然改口道,“但就算我不让你们说,难保你们也不会瞒着我去做……说吧,你想怎么替她求情?”
“倒也不是求情,徒儿只是觉得,应小姐这么做……其实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情。”见景玗没有反对,休留这才壮着胆子,继续陈述道,“除了慕容师伯所说的节省花销、提升城外北方疆土的防备能力以外,若是真能将这些族人留下来,于我们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师父您此番前往蜀地经营商堡,不就是为了以防未来不时之需,为西境建立防御纵深么?如此说来,这些异族人若是能在石门落户,不就是最好的私兵来源?他们不是昆吾人,不必担心他们向朝廷鹰犬通风报信。而应小姐对他们有再造之恩,他们理当对师父您和应小姐惟命是从……比起等到石门通商后再招募昆吾人来进行训练驻守,让这些人留下,成为您手中的刀锋,不是更理想的选择吗?”
休留此话一出,景玗的眸光却是为之一变——自打从京师武运城中回来,在楚王诬陷一案中吃了大亏的景玗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增强己方势力,以防再有不测。如同在新竹山庄中陆白猿等人所说,“天下会”里打下的“四圣”之名,仅能够保证景家的荣华富贵,却不能够保证一族与长留城的长治久安……将百年家族的盛衰宠辱维系于“天下会”这一项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的比武制度上,实在是过于轻浮怠慢了——且不说如今比武中越来越频繁的猫腻机巧,单就凭当今天子重文轻武的秉性,这一延续了六十余年的比武大会还能够存续多久,也是未知。
自被楚王构陷下狱以来,景玗便比以往更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威胁——朱皇与楚王一系结好,虽说是有臭味相投的成分,但未尝不定是明家出于对“天下会”未来种种不稳定因素的考虑,从而主动寻找出路的缘故。如今楚王与明家虽然倒了,可保不齐下一届又会有新的对手觊觎西境……相比台上的输赢胜负,真正的比试,其实早就已经转移到了台下。如今早已不是先帝时期,可以以武会友、一决高下的时代了。
回到长留城以来,景玗虽然有意避开地龙会过多的介入,但从来没有停下过扶持自己势力的脚步:从长留城到蜀地的十二座商堡,足以将整个西境的东南两边尽都化作景家的势力范围;长留城以西便是玉山,是白氐人世代为生的土地,而白氐一族于他而言,早就是兄弟一般的存在;如今便只剩下长留城以北,与浊河接壤的大片荒地。这里以往便只有朝廷驻军可以涉足,从没有民间势力能够从戎狄南下的铁蹄中幸存……然而如今,若是按照玉羊的构想,将那些孟鸟族人收为私兵,把他们安插于南下必经的石门山谷之中……那么对于长留城和景家来说,将会是一重多么重要的楔子与屏障呢?
念及于此,景玗立即起身,开门便想往后院去……然而没走几步便自觉不妥,收住脚又折了回来,对休留道:“虽说对我们有利无害,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还是先罚她们在后院待几天吧……我不方便出面,晚上你送食水过去,可以斟酌着多带些东西……不论她是歪打正着还是早有此意,都只能罚而不赏——毕竟这一次她擅自做主,引出的麻烦已经够让我们焦头烂额的了!必须要让她长长记性,否则日后若是习以为常,指不定啥时候她能把天都给捅个窟窿出来!”
“是,徒儿知道该怎么办了。”休留忍着笑拱手答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凭他对景玗的了解,他心知景玗这么说话,心里那一页便算是揭过去了。自家师父的外冷内热口是心非,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发那么大火马不停蹄地从蜀地一路疾驰赶回来,到底有多少是出于对玉羊擅作主张、引狼入室的愤怒;又有多少是出于牵挂其安危的担忧呢?
但这些意思,身为弟子的他却是不能代为说破的。景玗之所以一直留他在身边,便是看中了这一份自觉的寡言与沉默……这事说到底还是景玗与玉羊两人间的私事,而他只要能保证玉羊能够留在景家,能够留在师父身边……就已经感到满足了。
然而事事难测,没等景玗把玉羊从后院里放出来,大批南飞的鸺鹠鸟便带来了新的灾祸预兆——翌日,长留城外驻军派人来报:他们遣往浊河北岸的斥候传回消息,浊河以北百里之外,发现了“恶鬼”一族与部分戎人部落大举南下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