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城东门之围已解,此处先按下不表,且说险些被宋略书吓丢了魂的猰貐等人沿着城墙往北撤了没多久,忽然便听得前方传来一声锣响,随即便从北面山坳方向冲来一支队伍。猰貐勒住马借着曙光略一打量,却见袭来的骑兵阵列旗鼓林立,甲胄森严,不是早就被遗忘了存在的襄武关昆吾守军又是何人?
原来当长留城的东城门开始焚烧之际,假借“督粮”之名龟缩了十数日的刘社稷终于下令整军出阵——他要的不过是长留城多遭些损失破乱,好以此为借口来向上峰请粮补助,不是真的希望长留城被破,留下自己守城不力的把柄。于是乎城楼已倒,足以上书证明战况之惨烈,已经作壁上观许久的朝廷驻军,自然也就可以出面收拾残敌了。
也是猰貐运气不好,若是宋略书再晚来个一刻钟,他们面对即将被破的城门士气正旺,面对来捡便宜的朝廷驻军或许还能有一战之力。然而先前已经被来势凶猛的宋略书杀了个措手不及,如今又忽然遭遇数倍于己方人数的朝廷驻军,两边还未接战,猰貐已经先慌了手脚,骑兵队列都来不及重整,只顾扯着嗓子猛夹马腹,嘶声大叫:“中埋伏了!快,快跑……快冲出去!”
趁着前方的朝廷驻军还未完全封住去路,跑在最前面的鬼戎骑兵们发出受惊野兽般的惨叫,拼命抽着马争先恐后地沿着长留城城墙朝北方突围而去——虽然城头上不时有箭矢落下,但总好过被前方的大部队堵住去路,被后面那个来路不明的煞神包了饺子……眼见着鬼戎骑兵的前队已经冲过己方前锋阵列,刘社稷手中令旗一挥,阵中弓箭手万箭齐发,竟是硬生生地将突围中的鬼戎骑兵射成了两截。
已经冲过昆吾驻军前锋的鬼戎骑兵前队在箭雨过后,便只剩了稀稀落落的几骑漏网之鱼。刘社稷并没有下令追赶,而是指挥麾下副将带着骑师们迎头向着被阻于箭雨后的鬼戎大部队迎头扑去——刀光血雨与惨叫疾呼再一次响彻长留城上空,只不过这一回,被屠戮的一方换成了鬼戎。
没胆子冲在最前头的猰貐被乱箭射中,与他所率领的数千鬼戎骑兵一起,做了刘社稷的刀下亡魂,被落下的鬼戎步兵一看情况不妙,纷纷怪叫着朝着东北方向的山野逃去……然而在广袤辽阔的平原之上,人腿哪里是马足的对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从东门逃窜至此的猰貐一部,除了最先突围的几个骑兵之外,其余无论步兵马卒,统统被刘社稷杀了个干净。
而这边厢刘社稷正在打扫战场清理战果,那边厢西门还在等猰貐消息的从足,却从自家斥候那里听到了最不敢相信的战报:东门的进攻已经被打退了,猰貐遭遇援军与守军夹击埋伏,凶多吉少;分兵时猰貐带走了两倍于己的兵力,存活下来的却连个零头都不到……受惊不浅的从足也顾不得探听盟友死活,趁着守军还没赶到西门,翻身上马朝西北方疾驰道:“撤退!全军撤回大营,快走!”
只听得城外的鬼戎骑兵们发一声怪叫,正在城楼上与鬼戎步兵酣战的景家子弟与西门守卒,便看见刚刚还凶狠无比的鬼戎人忽然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连滚带爬地从城上溜了下去,追着骑兵的身影向西北逃离……天光已然放亮,景合玥用左手按住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右手手腕,长出了一口气。然而正当她转身准备下楼牵马,赶去东门方向驰援玉羊和景玗时,却听见城楼下有马嘶之声——那个先前在城楼上给自己指过路的孟鸟族人,正牵着马往城门方向奔去。
“喂,你要去哪儿?”景合玥拎着刀叫住了对方,“那是本小姐的马!”
“……景小姐,对不住了!”听见景合玥的喊声,那父收住脚步,回身向来人拱手道,“可否请您借马一用?容我追赶城外敌兵,救回我的妻子?”
“你?就你一个人?要出城?”景合玥眨了眨眼,用看傻子般的眼光望向对方,“你没发疯吧?对面虽然撤了,但是起码还有千把号人!你一个人去追?我哥都不敢这么夸口的!”
“虽是并无多少胜算,但却不得不往。”那父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没有交还的意思,“长留城……我们已经替少夫人守住了,如今作为一名男子,一个丈夫,我必须要去救自己所爱的女人。倘若我无法回来,请小姐转告少夫人一声:她的再生之恩,那父来世当牛做马,必然相报!”
“这……”话说到这份上,景合玥已经知道对方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外加前阵子多看了几册话本小说,对于这种痴情设定的汉子,景合玥是一点应对方法都没有。愣了片刻,景合玥只能摇了摇头,无奈道,“马送你了,话我也会帮你带到……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活着回来,亲口对她说些别的……”
“谢谢小姐!”得了应允的那父再次朝着景合玥深深一揖,随后便牵着马头也不回地朝城门方向走去……景合玥重新登上城头,目送那父一人一骑,朝着鬼戎撤离的方向追赶离去。她在心中暗暗叹了句慈鬼族中竟也有如此深情之人,忽然脑中便闪过一道人影来。于是乎急忙收拢没受伤的景家子弟,沿着城墙往东门方向赶去了。
是夜,浊河北岸,长留城以西百里以外的一座山坳内。
从西门撤退之后,从足即便是一路狂奔回到大营也没法安心,于是裹了营中的老弱妇孺即刻向北渡河,连夜跑了百多里地后才堪堪歇下。带着众多老幼及牲口,如此脚程已经是极限,派出去的斥候刚刚回报,长留城的驻军与援军似乎都没有要追击的意思。从足心中这才稍稍安稳了一些,吩咐族人就地扎营,宰羊造饭,准备安歇。
眼看着行帐外的篝火一顶一顶升起来,从足往嘴里灌了口冷酒,顺手抹掉胡须上的冰碴,开始思考今后的出路——这次攻打长留城,可以说是颗粒无收,不仅半点财帛粮草都没抢到,还赔进去多半鬼戎两族的精壮……然而相比丢了性命的猰貐,自己却还算是走运的:攻打西门的鬼戎兵卒活下了大半,外加从营地里带走的千余妇孺,以及夷貊族留下的数千牛羊,与自家的牛羊合群仍有万头之数……仔细盘算下来,自己这一遭也不算吃亏太甚。带着这些家底,一路往西避一避风头,休养生息个五六年之后,自己未必没有再次南下复仇的实力。
想到这里,被恐惧、焦虑与不甘折磨多时的心中,这才感到稍稍平静了一些。从足放下酒囊,正准备去看看门外篝火上的羊肉熟了没有,却听见临时营地外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马嘶人吼中隐隐然传来一声惊叫:“有追兵!”
从足拎着刀差点吓得跳起来,他转身从栓马桩上解下自己的马,正要喊人拔营撤退时,却见骚乱所起之处的声势渐渐安定……从足强抑住内心的恐惧,派出一名亲随去查看情况。过不多时,那名亲随回来报告,说是留在外围的弟兄们捉到了一个孟鸟人,可能是长留城派出的斥候。
“只有一个人?你确定?”听罢亲随的报告,从足稳了稳心神,接着盘问。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仍旧满腹狐疑与忧惧的从足将刀入鞘,挥了挥手道,“把人带上来!”
鬼戎营地内又是一阵骚动,不多时几个亲随便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白衣男子上来,一把摁在了从足面前。从足上前,一把揭去男子头上围着的白巾,露出额头上的鸟羽形刺青。见果真是孟鸟族人,从足狞笑一声,双眼中露出寒光:“你们这些孟鸟人,果然是草原上的野狗杂种!先前帮着那群昆吾人守城不算,如今还要替他们来追踪探路,好置我们于死地……你就那么想变成我们的刀下鬼吗?”
“我不是来替昆吾人探路的。”那名孟鸟族汉子挣扎着抬起头来,吐出嘴里的血沫,直视从足道,“我只是来接回属于我的族人!”
话音未落,从足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叫,一名女奴从奴隶堆中站了起来,拔足便要朝这边奔跑;听见那名女奴的声音,眼前的男子也猛烈地挣扎起来,四五个鬼戎兵一拥而上都几乎控制不住……然而因为奴隶的脚上都捆有绳索,那名女奴没跑出几步就被绳子绊倒,身后自然有负责看管奴隶的鬼戎人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便举起鞭子,朝着倒地的女奴劈头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