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住的男子,自然是前来营救阿麋的那父——顺着鬼戎留下的足迹,他策马跑了一天一夜,这才一路紧紧咬住了对方的去向,并且在夜晚宿营时分,找到了敌方的大部队。原本他的打算,是等夜深鬼戎睡下后再想办法潜入其中,救出阿麋,然而未曾想他所骑的那匹马因为在寒风中跑了整整一天,如今又被迫留在并不挡风的沙丘之中,于是乎远远望着有火光的山坳营地忽然躁动了起来。马的嘶鸣声引来了尚未歇息的鬼戎兵,那父不得已,只能拔刀与他们交手,最终因为寡不敌众,被生擒到了从足面前。
对于眼前突发的状况,被战败逃命的挫折与羞耻感折磨了一天的从足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异常残忍的念头。他看了眼身后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奴,又看了眼脚下匍匐于地的男子,忽然直起身子,朝着营地四下里大声询问:“咱们这儿还有多少夷貊族的弟兄啊?”
“首领,大约还有二三百人。”亲随之中有人回答,同时附近的人群中也有人影站了出来。从足看了眼那些人脸上狼牙形的刺青,对控制着那父的几名戎人士兵道:
“把这家伙给夷貊族的弟兄们送去吧,天寒地冻里跑了一天,他们一定也饿坏了,正好给他们腹中添些油水,也让这条昆吾走狗世世代代变成他们的奴仆,永远不得翻身!”
得了首领的指令,那些心领神会的戎人士兵们答应一声,从地上捉起叫骂不已的那父便朝着夷貊人的营地走去……不多时,夷貊人的营地方向便传来肆意的狞笑与怪叫,刀光与火光勾勒着鬼魅疯狂而狰狞的影子。借着跳动的火焰,隐约可以看到一具被割掉头颅,开膛破肚的残躯被架在篝火上炙烤,而那些夷貊人则围着篝火手舞足蹈,唱起了狼嚎般诡异刺耳的咒诵歌谣……
远远望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的阿麋,在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之后,便彻底晕死了过去。
半年后,草原湿地,鬼戎人的夏季牧区之一。
双脚被绳索羁绊的阿麋从湖边捧起水罐,吃力地顶在头上,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向营地方向走去——宽大的毛毡外套,已经掩饰不住她日益臃肿的身形,腹中日益膨大的新生命时常使得她重心不稳,不得已只能一手扶着水罐,一手托着肚子,亦步亦趋地挪向鬼戎人的羊圈。
她即将成为母亲,却并不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虽然名义上她是属于戎人首领从足的女奴,但当从足不在的时候,看守奴隶的戎人老头,或者随便哪个起意的鬼戎士兵,都可以将她拖进羊圈中肆意侵犯……奴隶的孩子也只能是奴隶,不会对主人正室所出的孩子造成威胁,故而有时候从足也乐得摆出一副慷慨大方的模样,将她和其他被掳掠的女子一起,作为茶余饭后的赏赐来笼络人心。
将水罐中的水倾倒入食槽之后,阿麋便趁着羊群争相饮水之际,便弯腰拾捡起地上的羊粪来……沉重的肚子使得她在清理一阵之后,便不得不直起腰来休息片刻,然而正当她扶着腰堪堪起身时,伴随一声鞭响,裸露在外的小腿上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鸟婆姨,不准偷懒!”羊圈外,看守奴隶的戎人老头手里扬着鞭子,正眯着眼打量扶着肚子倒在地上的阿麋,“别以为有了身子就可以不好好干活!若是再敢偷懒,老子就把你肚里的小杂种踢出来,拿去给夷貊人下酒!”
阿麋闻言瑟缩了一下,赶紧跪到地上,双手并用地拾捡起满地羊粪来……待老头终于走远,阿麋才再次抬起脸庞,深深地看了眼羊圈外来来往往的戎人身影,以及渐渐西斜的夕阳暮光,忽然绽开了一个无声的微笑。
夜里,所有的奴隶都被赶进羊圈,他们脚上的绳索被串联在了一起,被羊群拱进了最肮脏拥挤的角落,就这么互相挨挤着,度过日复一日毫无希望的长夜。
然而这一夜,睡在人群边缘的阿麋却始终没有合上眼睛,待看守的戎人尽都睡去后,她从蓬乱的发间拔出一样物事,悄悄握在手中,一下又一下地划拉着束缚双脚的绳索。
那是一柄边缘已经被磨得尖锐锋利的牛骨坠子,是那父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半年以来,她一直将它藏在发髻之中,在戎人一次又一次痛彻肺腑的暴力侵犯中,她也从未将它拔出,用来自卫。
如今,这枚支撑着她熬过漫长痛苦的坠子,终于让她重新获得了自由:脚上的绳索很快就被磨断了,她蹑手蹑脚地将断绳从脚踝上扒下,然后轻轻挪开遮挡着羊圈一角的干草堆——那里有个仅容一人进出的破洞,是无数个夜里无数孟鸟族女子们用指甲生生抠出的一条生路。
然而今夜,看着阿麋手握牛骨坠子从洞中缓缓爬了出去,用身体掩护着她的一众孟鸟族女性,却并没有人跟着她一起逃离,而是待她走后,重又偷偷掩起羊圈上的破洞,仅仅用彼此间的凝视在互相传递着无声的祈祷与诅咒。
从羊圈里爬出去后,阿麋一路小心地躲避开夜巡的戎人士兵,朝着再熟悉不过的大帐方向走去。从足的大帐外有人守卫,但今天是戎人的祭祖之日,守卫和从足都喝了不少酒,待冷风吹过后,肚内的酒力散发出来,大帐外的守卫已经枕着刀鞘睡了过去。阿麋将身体贴近地面,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从足的大帐……走进帐内,用毛毡与兽皮铺就的简易卧榻上,同样喝多了的从足正仰面朝天,鼾声如雷。
从足为人狡猾而多疑,当他入睡时,一定会将佩刀压在被褥底下,身边也不会留有任何一个女奴过夜。阿麋从地上直起身来,冷眼望着眼前身长八尺,肌肉虬曲的戎人首领,从头上拔下一缕乱发,绑在了光滑的牛骨坠子末端……待走到近前,阿麋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住牛骨坠,看准了从足暴露在外的咽喉,狠狠插了下去。
尖细的牛骨坠一下穿透了颈项的皮肤,从足从梦中惊醒,正要大叫时却感到喉间又传来一阵剧痛——阿麋将整个身体扑到了他的身上,双手双脚死死缠住他的同时,还张嘴咬住了他的脖颈,大口吮吸着从伤口中涌出的血液。
从足想要吼叫,但阿麋的牙却紧紧箍住了他的咽喉与声道,令他呼吸困难,根本无法发出声音。察觉到对方的杀意与伤口的剧痛,从足开始垂死挣扎,斗大的双拳胡乱挥舞,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阿麋的脊背……肋骨与脊柱在重击中发出咯咯脆响,腹中也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然而阿麋还是死不松口,任凭从足的拳头如雨点般砸在身上,就是不松开紧紧交缠的手脚。
凭着最后的蛮力与求生本能,从足带着阿麋一起从床铺上撑起身子,想从帐中爬出去求救。阿麋忍受着全身的剧痛,用尽力气抱住对方的脑袋,向地上拖去……无声的缠斗持续了几分钟,从足终究是没能在流血与缺氧中坚持到爬出大帐。待确定地上的人已经无法动弹之后,阿麋直起身子,不顾鼻腔中涌出的鲜血和松落的门牙,看着面前死不瞑目的从足尸体,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从腹内涌出的鲜血已经染透了她身下的泥土,这笑声宛若无数夜枭纷飞,又如同年轻的山鹰掠过草原……闻听得嘹亮的笑声传来,羊圈里的孟鸟族女人们也一起发出了酣畅淋漓的笑声,这笑声惊醒了营地里的看守与侍卫,当他们揭开大帐门帘时,却见一个状如疯癫的孟鸟女奴,正一边用双手敲打着自己的肚子,一边仰头发出凄厉的尖笑。
她就这样替自己和爱人报了仇。
——《化鬼为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