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侯爷有何吩咐,我站着回话便是。”虽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景玗,但倚仗陆白猿亲传弟子以及地龙会分舵主的身份,顾师良还是稳下心神,从容答复。
“顾先生来此地,多久了?”见顾师良不坐,景玗也并不坚持,兀自拉过首座坐下,抬头打量对方。顾师良在心中默默回忆了一下与玉羊相识的时间,如实回答道,“便是去岁仲夏,应夫人相邀,入驻石门……如今算起来,也有近九个月了。”
“九个月啊……”景玗闻言,也在心中默默推算了一回——算起来顾师良来到石门的时候,却是玉羊初次表达出有悔婚之意的时间!于是乎当下垂眸一笑,“倒是挺久。”
眼见着景玗一笑,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冷下去了几分,顾师良被眼前的状况搞得莫名其妙,只能再次抬手一揖:“侯爷可是有什么话要说?还请明示。”
“没什么话,就是过来看看。”景玗微微偏身,指了指身后的那幅山水画,对顾师良道,“适才看到顾先生的画,于题词之中,却有一句不解:‘君子立身,不染外邪,不假他物,皎皎兮如雪之洁,峣峣兮如山之巅’,此为何意?”
“这是……”顾师良闻言顿时一愣——自己这首题词写得非常直白,表达的意思不外乎君子安身立命的种种高洁德行,腹中稍有书墨的便不至于看不懂。现任白帝素有文武全才之名,这时候点出这一句来诘问自己,是什么用意?
顾师良是何等机敏之人,对方来者不善,又特意点出这句话来以示警告,分明攻击的便是自己德行有愧……在回忆中梳理了一遍自打来长留城作为分舵舵主的种种行事之后,顾师良心中有了些计较,对着景玗一躬到底,直接问道:“侯爷指的可是针对夫人的种种无端之事?”
“无端?”景玗的眼光直直锁定着顾师良,嘴角的笑容又盛了几分,“何为无端?愿闻其详。”
“所谓无端之事,自然如同无根之木,空穴来风,不过是些好事之徒的无稽之谈罢了。”把着了白帝的脉数,顾师良心中便有了些与之计较的底气,诚恳回答道,“侯爷统率西境千万豪杰,当知鸿鹄不与燕雀为伍的道理,作何要为这些小人妄语所扰,平白劳损自家清静呢?”
“家中清静,我自有数,无需先生代为筹谋。”被顾师良不亢不卑的态度所激,景玗的眸光中也已然有了几分寒气,“我问的是,先生自己的清静……于己无愧否?”
“噗……”景玗此话一出,顾师良险些破功笑出声来——千算万算,没算到白帝此番特意前来兴师问罪,竟然是为了醋自己!然而眼见着景玗神色有变,顾师良连忙捞起袖子遮住口鼻,打着喷嚏掩饰过去道,“啊嚏……近日有些风寒,还请侯爷见谅!只不过适才这一问题……恕顾某愚钝,不知侯爷所指为何?还请明示。”
“我看顾先生倒是明白得很。”见顾师良已然变了神色,景玗心知对方已经通晓了自己来意,便也不再多做掩饰,“君子立身,不假他物——顾先生是否人如其言,立身不假他人之物?”
“侯爷许是有些误会了。”见景玗已经把话挑明,顾师良也直起身来,与景玗对视道,“顾某如今驻于石门山庄,不过是受夫人高义所召,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实为心存信义二字,绝无其他邪思妄想!侯爷纵是信不过在下,也应该信得过夫人——这石门山庄内与来往商贾之中,仰慕夫人者何止百千?侯爷见过夫人因此有丝毫行事偏差,对任何人有过着意偏袒的吗?”
此话一出,景玗却是似有所悟,垂下双眼开始回忆先前与玉羊交流时的种种——那种真心恋慕的目光,他曾经是熟悉的,玉羊不是那种善于掩藏情绪的女孩,喜怒哀乐都非常一目了然,故而回忆着这半年多以来玉羊对别人的种种反应,尤其是与顾师良的互动模式……好像……说得的确有道理,她看他的眼光确实没什么问题。
然而昨日才刚刚从玉羊的反应中试探出了怀疑一二,眼下里景玗还无法立即从“未婚妻变心”的挫败感中抽离出来,故而对顾师良的自辩之辞,也仅是半信半疑。见景玗低头不说话,顾师良又一拱手,建议道:“侯爷若是还不相信,是否要在下请夫人过来,一问便知?”
“你既一口咬定是空穴来风,此刻又何必急于自证?”景玗虽心有动摇,嘴硬却丝毫不肯落于下风,“横竖此种闺帏之事,顾先生还请自矜自重,即便不吝惜声名,也请顾念两家信义,不至自毁同盟。”
“……看来侯爷是不信我了。”顾师良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躬身朝着景玗解释道,“无论侯爷信与不信,师良都绝然没有弃大义与情理于不顾的道理,更不会有意贬损夫人清名……既然侯爷今日已经讲话说到这般份上,顾某便也同侯爷说上几分真心话——顾某心中已有属意之人不假,但并非夫人。侯爷与夫人之间或有罅隙,但绝非因顾某而起,还请侯爷好自斟酌,早日与夫人尽释前嫌为好。”
顾师良说完便一躬到底,兀自转身出门去了。景玗转身深呼吸了好几次,这才忍住了拔刀将面前画卷一劈为二的冲动,也没有再去找玉羊,兀自带着休留便登车回府……一来一去宛若飘风,竟是不知图个什么。只不过当天晚上休留回去以后,四人小会团体内便又有了新的谈资——景合玥聊到八卦便是双眼放光,追着休留问道:
“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但又不是玉羊?那会是……谁啊?”
东山道扬州境内,前任宰相曾文观家中。
扬州境内遍植烟柳,每年一到春芳时节,便是处处飞絮,满城绵绵,倒是也与桃李落英相映成趣。这一日一大清早,曾家府内仆从多随了少爷小姐们出门赏花,家中便显得颇有些寂清寥落。曾文观在后院中兀自烹着一壶热水,等待水热沏茶。
当水壶中终于冒出阵阵炊气时,有个老仆从角门出去,不多时便领着个身着便服的高大中年男子进入院内。男子外戴一领头巾,用袖子遮面,进了院子这才把衣袖放下,俯身跪地便对着曾文观行了叩头大礼:“老师,学生无能!实在有负老师所托!”
“起来说话,好好的,无故行此大礼作甚。”来人正是曾文观的门生之一,前任中书侍郎何靖——在曾文观告病还乡后不久,何靖便也因为琐事牵连,被一发贬官离京,如今恰是在扬州境内担任院试道学。曾文观将何靖唤起,亲手斟茶点茶,给昔日门生递上一碗,沉声道,“如今我便是一乡间野夫,你还有官身,行不得此等大礼,在家中便也罢了,今后在外,千万注意。”
“无论在朝在野,老师终归是老师,当得起学生此礼。” 何靖捧着茶碗,似是百感交集,望着碗中变化流转的茶汤,竟是伸手抹起泪来,“……想当年还在京城时,老师烹茶用得还是龙凤团,兔毫盏,如今竟只得此等红陶粗器!天子不念旧情,冷落至此,当真令人心寒呐!”
“说的这是什么话,天子能让老夫全身而退,保全一世清名,已然是莫大的恩德。粗器大叶,也是一味,如何便是冷落了!”曾文观捧起自己手中的茶碗,缓缓吹开茶末,一饮而尽道,“如今我在乡间,不若当年消息便捷——我听说那梁元道又高迁了,可有此事?”
“是,因了元月时主持灯节有功,如今已然领了宰相一职……”在说完此话时,何靖抬头瞥了一眼曾文观的表情,见对方并没有神情变化,这才接着道,“百官之首,国朝栋梁,竟然只因在灯节上讨了天子欢心便可得幸若此,实如儿戏!可惜如今朝中同窗,与老师关系亲近的,已经尽都被贬谪离京,剩下那些首鼠两端的,不提也罢!如今朝中便是他梁某人的一言堂,也就没人敢对天子诤言劝诫了……”
“听说今年的元月灯节排场甚大,整个京城三日点灯,光香油就烧了三百多缸,如此手笔人力,能统筹得当,也算是个人才。”曾文观微眯双眼,伸手捋须道,“算起来,明年此时,便是天子四十大寿,后年此时,又值太后还历之年……国中喜事多,正是用得此等能人之时,也不为怪。”
“学生深知老师素有雅量,但宰相毕竟是柱国之职,百官表率!被如此竖子媚上谄下,伙同宦官玷污朝堂,老师您就不痛心吗?”见曾文观不为所动,何靖接着历数信任宰相种种“罪状”,向其控诉道,“只因政见不合,他在三个月内便撤换了六部百多名官吏,任人唯亲,卖官鬻爵……实是祸国殃民之举!学生恳请老师能重振精神,召集昔日同窗,共商如何扳倒此獠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