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失,是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对城外驻军有所指望。”眺望了一眼聚集在城外弯月湖边饮马的商队,独孤陌如是替景玗分析道,“若非始终希望着城外驻军会来救援,你在准备守城的那半个月里,行事就不会有所保留;若非你始终希望着鬼戎会因忌惮守军而自行退却,那么在他们总攻前的那十天里,你若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未尝不能在援军到来前击溃他们的战意……处于绝地之中时,希望是最能杀人的东西,今后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
“师父教诲的极是。”景玗闻言再行一礼,郑重应下道,“敢问‘此一得’是?”
“还用问吗?你娶了个好媳妇儿!”独孤陌斜瞥了景玗一眼,撇嘴笑道,“先前在殿上一见,便只觉有趣——虽不如传闻那般国色天香,倒是别有一番兴味……如今听你这般道来,这姑娘倒的确当得起‘世间无二’的名号来。昆吾人向来庸碌,只道女子之德,全在于美而贞静,孰不知这样的姑娘才是天下少有,比你这般金玉其外的样子货要稀罕得多。”
“……师父谬赞。”虽然独孤陌夸的是玉羊,但在景玗听来,那最后一句话却实在有些刺耳。见景玗似有不服,独孤陌又冷哼一声,接着说道:
“以少胜多,以绝地胜重围,全在‘士气’二字——你仔细想想,若不是她有先觉之明,拼死将那些孟鸟族人放进城里,单凭你那些家丁城卒,哪里来的必死之气,能挡得住鬼戎十日重围?之后在城下帮佣也好,做灯也罢,看似干的都是些闲散杂活,其实作用全在人心——她在城下帮佣,无形中便是将你们景家、孟鸟族人与守城士卒化为一体;她在城上造无油之灯,看似雕虫小技,实际上对于城中之人来说,却是点起了必胜的信念……若无此妇,你去岁便是能守住城,只怕也得伤重躺个一年半载。你说我先前谬赞,看来你还是对自己自信过高啊……”
闻听独孤陌如此直言不讳,景玗却是越听越不是滋味:景玗嘴毒是有渊源的,打小听惯了独孤陌的种种挖苦嘲讽,如今这几句小意点拨,他并不会放在心上。然而令景玗心中郁闷的是,独孤陌开口一个“娶妻如此”,闭口一个“若无此妇”,显然是已经将自己和玉羊视为一体,并且相当看好玉羊今后能给予自己的助力……而偏偏这样的误会,是如今的景玗最难以解释,也最难于面对的。
见景玗低头不语,独孤陌以为他还在消化适才分析的得失种种,便随手拍了拍弟子的肩头,鼓励道:“你有远志,如今得了这样的贤内助,本就是求之不得的运气。适才听你所说的蜀地商堡,并那丫头的石门计划,今后都将成为你巩固西境边防的臂助……你们还年轻,路可以慢慢走,只是今后若有难处,不妨听听她的意见——丈夫之智,在于能屈能伸,你在外头得绷着撑着装出个门面,关起门你们俩有啥事儿不能商量着来?横竖自家媳妇儿,回头多哄两下子不就完了……”
闻听独孤陌如此说话,景玗心里苦得简直恨不能当场调转马头找个没人地方嗷一嗓子,然而自入城以来戏已经演了半场,又不能半途下场告知真相,只得强颜欢笑,一路陪着独孤陌策马入城,只待进了城区之后,才借口去商会有事,暂时告别了独孤陌与众师弟,拨马离开想找个地方躲清静。
然而说来也巧,景玗骑马沿着城中小路没多久,便遇到了带着玉羊和景合玥出门的慕容栩——三人为了抄近路选择走小道去市集,却是未曾想到会在路中央与景玗狭路相逢。城中小道本不宽敞,被景玗的马一挡,立即显得捉襟见肘。景玗见了三人,却没有立即让路的意思,凝眉问道:“去哪儿?”
“带她们去市集上逛逛而已。”仅仅只是一个照面,慕容栩便看出景玗今天显然心情不好,当下不动声色地朝前站了半步,将景合玥与玉羊稍稍挡在身后,“玉羊妹妹想去看看有些什么新鲜食材,合玥也想跟着长点见识……总是闷在屋子里,也不是个事儿,横竖有我陪着,不会出乱子的。”
“有你陪着,才会出大乱子!”景玗斜了一眼慕容栩,将马打横调转,伸手向玉羊道,“上来。”
“啊?”玉羊见状愣了,转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慕容栩,“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去市集吗?你们这么慢慢悠悠走过去,待赶到时都过晌午了,还能买到什么新鲜食材?”景玗压着满腹郁闷,接着催促道,“上来。”
“……这话也有道理,毕竟骑马快一些!”慕容栩终于会意,伸手将玉羊往前推了几步,让景玗得以顺势将玉羊拉上马背,随后从善如流道,“你们先走,我跟合玥可以走轻功抄近路过去。”
景玗没有答话,拨转马头带着玉羊,便往市集方向小跑而去。景合玥目送两人同骑离开,眨巴了两下杏眼,看向慕容栩道:“他这是……开窍了?”
“……我看悬,多半是被什么事儿给刺激了。”深知自家师弟别扭脾气的慕容栩见状淡淡摇了摇头,一把揽过景合玥的肩膀,换了个方向道,“我们走吧。”
“咦,不是要去市集么?”景合玥一边被推着走,一边还忍不住转头向后张望,“这是要去哪儿?”
“他不开窍也就罢了,你得开窍啊!”慕容栩拉着景合玥一路紧走,无奈道,“他们俩若是处得好,显然不会希望我们跟着膈应;他们俩若是处得不好,景师弟更加不会希望被我们看见……反正市集就在那儿,我们改天去也行,走吧走吧,我知道城南有家香粉胭脂铺子,里面的品种花样可齐全了……”
骑着马小跑了大约半炷香时间,景玗在确定慕容栩跟景合玥没有跟上来之后,这才拉住马一路慢走,向着市集方向缓步而行。玉羊看着奇怪,不由转头小声问道:“不是说晚了就来不及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慢走了?”
“人多。”景玗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却是冷漠如霜。玉羊心知跟他讲不了道理,丢下一句“随便你”以后,便自顾自转头看风景去了。
虽说是已经不是第一次同乘一骑,然而两人之间的互动关系,看着依然是别扭得可以:马鞍的空间本就不大,玉羊为了跟景玗保持距离,不得不挺直了腰杆抓着鞍具尽量靠前;而景玗一手得防着玉羊从马背上颠下,另一手又必须控制缰绳松紧,一路走来为了维持住这一微妙姿态,两人其实都累得够呛……闻听玉羊如是答复,景玗只感到额上青筋都跳了两下,嘴里的话语也旋即开始变了味儿:
“如今是在城中,你好歹应该配合我些,若是让师父他们看出了端倪……回去以后,也别想轻易遂愿!”
“呵,”玉羊虽然有些迟钝,但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听着景玗如此威胁,当下小脾气上头,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想不到白帝大人一世豪雄,也有要拿着封休书要挟我这小女子的时候。”
“……若是不能好好说话,就闭嘴!”景玗额上的青筋跳得更明显了,然而玉羊料定大庭广众之下对方不敢拿自己怎么样,当下不仅毫不收敛,反而愈发不可收拾起来:“嘴长我身上,您说闭嘴就闭嘴,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再说了,啥叫不能好好说话?我觉得我遣词用句什么的还是比较标准的,敢问大人您这‘好好说话’的标准是啥?莫非在这城里我除了替您瞒着休书一事,还得配合着早请安晚汇报,亲亲宝贝儿么么哒么……”
玉羊只顾着一时畅快,话说得顺口时便将在彼世的常用语都捎带了出来,然而这些在后世里听着无伤大雅的内容,在景玗听来却是有些不堪入耳——连带着玉羊先前的种种反应,景玗误会这是对方在有意贬辱自己,旋即怒气值蓄满当街勒住马头,朝玉羊低声吼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