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被暂留于弯月城中的众人迎来了一段久违的平静:在独孤陌和众女班弟子的照料看护下,玉羊恢复得很快,一周以后左手的伤口便已基本愈合,动作上也已经无甚大碍;景玗也像转了性一般,成天里没事便钻病房待着,嘘寒问暖端茶递水,竟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伺候人了。
“那个……能不能掐我一下?”这一日,从景玗手里接过温热的粥碗,玉羊眨巴着眼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对方道。
“掐你?做什么?”景玗正坐在床头边检查需要内服外敷的种种药物,闻言顿时抬头,凝眉询问,“是不是哪里没知觉了?药效过头了?”
“不是,我就是……总觉得好像不那么真实……”看着忽然之间对自己上心起来的景玗,玉羊抬起没缠绷带的右手,稍稍使了些力道掐了把自己的脸颊,“嘶……好像不是做梦。”
“别胡思乱想了,粥赶紧趁热喝,一会儿我来给你换药。”景玗驾轻就熟地从床头柜中取出药杵药臼,一边捣药一边守着玉羊把粥喝完,待收拾了碗筷后便又伸手去解玉羊左臂上的绷带,“疼就说,别忍。”
“……其实已经不怎么疼了,只要不使劲的话。”玉羊看着面前分明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的男子,忽然又没来由地红了脸颊——就在苏醒后不久,她便从哥舒雅等人口中得知了独孤陌即将为二人主婚的消息,也听说了景玗这一次欣然应允……虽说挡箭只是情急之下的即时反应,但此时此刻,享受着景玗无微不至照料的玉羊,忽然由衷觉得,先前经历的种种坎坷磨难误会等待……似乎再一次地值得了。
“那个,我能不能问你个事?”景玗动手上药的档口,玉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不是讨厌的意思,那你之前……为什么要故意疏远我呢?”
“疏远?”景玗闻言扬了扬眉梢,手上涂药的动作没停,“从何说起?”
“就……之前那一年多……”玉羊回忆着自打从京都返回长留城后的件件桩桩,斟酌着词句道。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景玗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属意自己,但话到了嘴边兜兜转转了好半天,最终却又换了模样。
“其实不叫疏远,是想让你少些烦忧。”听罢玉羊的问话,景玗似是轻轻叹了口气,一边缠着绷带一边解释道,“祖母亡殁忽然,家里没了主心骨,多少总会生出些事端……你毕竟初来咋到,又不熟家中情势,若是贸然接回本家,我怕你会惹祸上身……相比之下,别院那里好歹宽泛些,若是操持得好,也可叫家里人信服你的手段……这一年多下来,事实证明,你做得很好。”
“所以,我其实……没有给你丢人抹黑咯?”玉羊看着景玗换药时认真的神情,试探着问道。
“何出此言?”听玉羊如是发问,景玗却是微笑起来,“现如今你在长留城,可是比我还要受欢迎些——且不说合玥合琪跟家里的小一辈,你便去市集上转转,那些行商掌柜们,哪一个不是对你赞不绝口,哪一个不是对石门钦羡有加,嗯?”
难得从景玗嘴里得了褒奖,一直以来横亘在玉羊心头的大石顿时消解,连带着脸上的神情也开始生动起来。见玉羊露出了久违的喜色,景玗在扎好绷带后也稍稍坐直身体,似是欲言又止了好半天,这才轻咳一声,犹豫着问道:
“既然今日……你有意把话说开,我便也有一事想问——先前那个让你变心之人,究竟是谁?”
“啥?”再一次被景玗的跳跃思维弄得跟不上节奏的玉羊在脑海里摸索了老半天,终于想起在出发前往弯月城前的那一次石门对话,连忙否认道,“我没有!上一次你没等我把话说完就自说自话把话题岔开了,我从来没说过我喜欢过别人!”
“那……你为何……”景玗眸光一亮,竟是有喜色一掠而过,但随即又堪堪压住了表情,接着问道,“你为何……频频问我要休书?”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啊……”玉羊闻言也十分委屈,下意识地伸手摩挲着伤口道,“原本我以为……既然你那么看不上我,那至少我不应该再痴心妄想,彼此耽误,既然你帮过我这么多次,我就还你一份产业,这样也算两不相欠……我以为,至少这样可以让你不会那么看不起我;或者说,相比硬捆在一起的两个并不相爱的人,我还是希望,大家都可以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玉羊正低头嘟嘟哝哝地小声辩解着,忽然感到唇边探来了一道温暖的触感,抬头看时,却见景玗伸手用拇指压住了她的嘴唇,制止了她的话语,随后将手伸入她的鬓间,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
“我没有看不起你。”景玗的声音温柔到几近缠绵,“如果是我之前的言行让你产生了误解,我道歉。”
“啊……没……没关系……”面对已经凑近身前的景玗,玉羊的脸红得几乎快要滴血……然而面颊或嘴唇上最终却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进一步接触,景玗顺手替玉羊整理了耳边睡乱的鬓发,随后端起一旁装着旧绷带和药瓶的托盘,起身叮嘱道:
“你先歇会儿,我去找师姐来给你换肩上的药……若是有什么不适之处,可以让丫环随时来找我,我晚些时候再来探你,好好休息,不要乱动。”
“……哦。”不知为何有些失落的玉羊老老实实点头答应着,待目送景玗闪身出了门,这才捂着脸哀叹一声,掀起被子蒙住头在被窝里偷乐去了。
话说景玗端着托盘与药箱来到室外,却见慕容栩正坐在廊下翘首以待,见他出来,却是眉梢一挑嘴角一撇,语带讥诮道:“春风拂面,神清气爽——真是恭喜恭喜啊!”
“……有话就说。”虽然挨了顿胖揍又在蛇牢里关了一天一夜,但眼下慕容栩的状态还是要明显好过玉羊,故而景玗对于自己当时的激愤之举并没有多少额外的歉疚感。然而景玗的态度却并不能妨碍慕容栩以“促成喜事首功者”自居,见景玗没啥表示,慕容栩起身大步拦在景玗面前,老实不客气地伸手道:
“借钱!为了你的事罗先都跟他哥闹僵了,这个月的零花钱都没了着落。我身上也没带多少盘缠,你先借我三百两银子应应急。”
“借那么多?你要干嘛?”景玗闻言眉头微皱,看向慕容栩的眼神也多了些警惕。不想慕容栩闻言却更加理直气壮了,当下挺直腰板嚷嚷道:
“先前为了救你我拆了合玥最喜欢的耳环,上次原本答应了她要去金银庄选头面,结果为了让她回来给你报信,我只好骗她说忘了带钱——上次她在店里看上一套花丝嵌宝头面,似是十分喜欢,我得赶紧给她买下来赔罪去!店家开价二百八十两,零头就算你揍我那回的补偿费了。”
“她才多大?有必要给她买这么贵重的头面?”景玗听罢慕容栩的解释,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了,“她一个闺中的姑娘家,即无诰命又无品阶,平日里哪里需要用得到此等头面的地步?你便是给她买了,除了娇养她奢靡之气,淫逸之风,对她又有何助益?”
“这般年纪的姑娘家,喜欢些好看的头面怎么了?横竖将来到成亲那天都是可以戴的嘛!”面对景玗义正言辞的一毛不拔,慕容栩接着据理力争,“她也不小了,过完今年得有十八了吧?且不论昆吾国便是在这弯月城里,寻常这年纪的女子孩子都能满地跑了……现如今你跟那丫头月圆花好喜事在即,也不能不成全他人之美不管我这媒人的死活啊!我还比你虚长两岁呢,你下个月就是新郎官了,你是不急,我呢?你可替我着想过如何操办啊?”
“……不是没想过,我也有我的打算。”见慕容栩一时较了真,景玗听罢长叹一口气,双手扶着托盘诚恳道,“合玥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代表景家去打一回‘天下会’的擂台,眼看着明年大会在即,你便再等她一年让她遂了心愿,也不迟啊!”
一席话正中要害,却是驳得慕容栩哑口无言。良久,杵在原地似是还有些不甘心的慕容栩放低了声音,再次争辩道:“可这也不耽误我给她买头面吧……”
“合玥并不是在意这些浮华外物的女子,你若想哄她开心,不若多去给她讲些西域见闻。”景玗端着托盘绕开慕容栩,自顾自前往女班大院道,“再说了,头面嫁妆这些物事,本就是娘家人该替她置办的东西,你就别费这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