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番外篇、可惜明年花更好(4)

所谓的花车车队,是西域各国之间一种常见的娱乐形式:就是载着乐伎、倡优和各种杂耍艺人四处旅行卖艺的车队。

区别于普通的商旅车队,这些队伍的车厢用鲜艳的彩绸扎花作为装饰,在各个城邦作为招揽客人的手段同时,亦是表明身份的标识——花车车队的成员往往来自五湖四海,其中多得是失去土地的游民,被父母遗弃的流浪儿,以及跟兀漠儿一样逃家的奴隶……对于这些四处漂泊游走的花车队伍,各城邦的管理者们都采取了默许其存在的态度:花车会带来人气,也是城中平民消受得起的难得消遣。但为了防止有逃奴乃至逃犯藉由花车混进领地中,各个城邦对于花车车队的搜查与验身,也是区别于其他旅行车队的。

“给你定制的身契文书已经伪造好了,记得一会儿若被问起来,就说你叫乌美儿,是我们从西戎那里买下来的女奴。”即将进入又一座城市之前,檀吉娜正在给初来乍到的少年搭配新造型——棕色卷发已然被扎成了长辫,上面装饰着廉价而艳丽的朵朵彩花,胸前的黑色烙痕也已经被裹胸、纱衣和过分华丽的头纱所掩映,手腕和脚踝上也被迫系上了珠钏银铃,稍一动弹便是一阵叮当作响,简直让人坐立不安。

“……就不能换个别的办法进城吗?”面对正在给自己涂抹口脂的檀吉娜,兀漠儿紧拧着眉头低声抗议道。

“声音不对,表情也不对,若是过城门时都像你这样,别说会害了自己,整车队的人都会被你给牵累的!”女子将剩下的口脂顺手抹在了相同颜色的裙裾上,随后用双手揪住面前少年的脸颊,硬是扯出了一个弧度道,“赶紧的!笑一个看看……这还差不多,一会儿被问起来就假装听不懂,什么话都别接,我会替你们蒙混过去的!”

数辆花车在城门前依次停下,兀漠儿跟着车队里的其他成员们一起走下车厢,在城门前依次排开,等待着守城官兵的验身……如檀吉娜所言一般,在一同旅行的这段时间里,兀漠儿在车队中结识了不少跟自己有着相似出身的同伴。大家都极有默契地并不谈论彼此的过往,但也同样默默地彼此扶持守望,无需赘言。

就如同此时此刻,车队的众人各自站队成行,但却不约而同地把新来的兀漠儿挤到队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守城官兵向后打望的视线。兀漠儿将头纱盖过眉眼,努力遏制着自己的双手,不去下意识触碰藏在裙下的匕首。

檀吉娜捧着众人的身契最后一个走下车来,随后便满面春风地与守城士卒们谈笑风生,眉来眼去……在官兵逐一核对了身契上的名字、年龄与体貌特征后,他们的车队很快便被放行。

待回到车厢里,兀漠儿才长出了一口气,劣质的脂粉味充斥着狭小的车厢,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已经并不以此为煎熬——他只是出神地凝视着脚踝上的银铃,假装自己没看到在验身之前,那些士兵在檀吉娜身上肆意游走的手指,以及檀吉娜偷偷塞进他们手中的各色金银首饰。

他只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替他们这些素昧平生的人做到这般地步。

“旅行最重要的意义,就是要开心呀!”很久之后,当他终于忍不住如是将心中的疑问向檀吉娜和盘托出时,却再次收获了令他摸不着头脑的回答,“一路认识各种各样的人,我就很开心;而且还可以跟这些人成为同伴,也非常开心;而且大家还可以一起表演赚钱,那更是开心中的开心!所以帮你们其实是在让自己开心,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少年放下了手中的铃鼓和胡琴,无奈皱眉道,“我没法给你赚钱,为什么你还要继续收留我?”

“你长得好看呀,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要跟足够好看的孩子待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了。”檀吉娜伸手从地上拿起铃鼓,顺手挽了个花儿,带起一串有节奏的铃声鼓点,“我开玩笑的,你身手不错,将来会是个好刀手……要知道在沙漠里想找个好刀手,可比找个好乐师要难多了,你又是我捡回来的,没花一个子儿,这笔买卖我非但不亏反而还赚大了呢!”

“……你当我没问吧。”兀漠儿默默地将地上的乐器都收进箱子里,随后离开聒噪喧哗的帐篷,跑到营区外的空地上独自练刀去了。

跟着车队走了半年有余,他已经充分认识到他们如今名义上的“主人”,这个名为檀吉娜的女子身上,的确存在着许多难以理解的怪癖:除了沿途拾捡无主的逃奴,再煞费心思从各个商队手中收购伪造的身契文书之外;他们每到一处,檀吉娜都很喜欢去主动接触城里的流浪儿——要知道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个个都比水沟里的耗子更脏,比沙漠里成群结队的豺狗更野,偷抢坑蒙无所不会,别说像他们这样过路的车队,便是有刀手家丁戍卫的本地大户们都唯恐避之不及。

然而不知为什么,每当他们来到一座新的城市里,檀吉娜便会有意识地去寻找这些孩子们的踪迹——她会在深夜收工后寻着他们藏身的废屋破庙,随后给他们派分食物,向他们表演歌舞,甚至会教他们读写识字……檀吉娜能够熟练使用西域诸城中通行的大多数语言,这使得她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能够很快融入到当地孩子的圈子中,很快离散于城市各处的乞儿们都会闻讯而至,在每一个檀吉娜流连驻足的夜晚都仿佛喜暖的猫儿一般,安安静静地蜷缩在她的脚边,听她讲述一路上见闻的种种异域故事。

“为什么要管这些小孩?”尽管檀吉娜已然对这些弃儿表达出了尽可能的善意,然而车队中的补给物资、食物和财物还是时有被盗。这一天车队里管伙食的土库尔婆婆又在骂骂咧咧,说是一个不留神就被几个流浪儿偷走了一袋子干果,面对愤愤不平的土库尔和始终在劝说她放弃去报官的檀吉娜,兀漠儿终于没忍住疑惑,待土库尔走开后跟上前问道。

“本来就不是多大的事情嘛,他们最多也就偷些吃的跟小钱而已,又不像马匪那样穷凶极恶。”檀吉娜耸了耸肩,对少年笑道,“而且万一真的招来官兵,只会被他们敲竹杠而已,说不定损失反而会比一袋干果要多得多呢。”

“我不是在问这个。”兀漠儿的表情依然冷漠,只是眼神却透出掩饰不住的匪夷所思,“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要去管那些没人要的小孩。”

“唉……你应该知道,在大多数的西域城邦里,如果小偷被抓到的后果吧?”檀吉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叹了口气后反问道。兀漠儿皱了皱眉头,如是回答:“在我们那里的话……会被砍手。”

“是的,第一次被发现砍右手,第二次被发现砍左手……如果还有第三次,那就会被埋在土里遭受石刑,直到被石头活活砸死为止。”檀吉娜将目光投向街巷深处,在那些阳光顾及不到的幽暗角落的尽头,多得是那些孩子们天真又贪婪的目光,“如果一个人宁可冒着砍手甚至丧命的风险都要行偷窃之举,那能够说明什么呢?”

“什么?”兀漠儿不解,接着道。

“那说明在他所知的事物里面,没有除了偷窃以外,能够让他活下去的方法。”檀吉娜的表情罕见地沉静下来,黝黑的瞳孔中倒映着橘色的晚霞,美得仿佛宫殿上用于装饰门楣的黑曜石,“他们中的大多数就是依靠这样的办法活下来的,没有人教过他们别的路,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们除了贫民窟和市集小巷以外的世界……所以,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我想告诉他们一些除了果腹求生以外的故事,让他们有一点点对于‘外面世界’的渴望……那样说不定的话,他们中的某一些人,或许就能从那些小巷子里走出去……”

“……你不可能管得了那么多的。”面对檀吉娜过于理想化的解释,兀漠儿似是并不能够接受,“你走了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他们会忘记那些故事,仍旧按照生来命定的方式生存,直到被石头砸死。”

“谁知道呢,命运的涟漪是很难测的。”惯常的笑容又回到了女子脸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在胸前挂着的一个银盒吊坠,低声喃喃道,“谁知道播下去的种籽,有朝一日会在哪里开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