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可千万不能莽撞!”兀漠儿回过头去,只见拉住自己的是个须眉皆白的老人,手持一根赶牲口的长鞭权作拐杖,看起来像是个老羊倌儿。那老人朝着兀漠儿挤挤眼,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可认得刚才那人是谁?”
“我们今天刚到这里,的确不认识。”兀漠儿据实回答,接着追问,“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这里的商人看起来都挺怕他?”
“唉,说来话长了,那小子如今是这弯月城中一霸,劝你珍惜性命,少给自己惹麻烦。”老人说着摇了摇头,长叹一气道,“如今的弯月城城主膝下无子,几年前过继了一个远房侄儿作为后嗣,便是那浑小子——他叫沙乌木,平日里专好搜罗奇珍,欺男霸女……城内的市集因为有缴纳市税,故而有豪门大户与城主看顾,他还不敢过分造次。但城外这散集便不同了,本来便是大家伙为了省钱自己凑起来的地儿,自打他来了之后,便隔三差五地前来骚扰一番,看见稀奇的东西便掠为己有,美其名曰‘代收市税’。若有人胆敢不依,那十几个打手照面便是一顿拳脚!他的侍从都是从城主的护卫队里选出来的,寻常商旅麾下的刀手不是对手,大家又常年来往这弯月城,不愿与城主结怨,也就只能任由他胡为……你们也是运气不好,刚来就撞上了他……诶,只能祈祷你的同伴今晚能哄他尽兴,别招惹上什么祸事才好……”
闻听老人如此说话,兀漠儿的拳头不由自主攥得更紧了。他摆脱老人的手,追着檀吉娜离开的方向跑了十几步——然而毕竟耽搁了许久,散集中又人多杂乱,放眼望去,哪里还能看见檀吉娜的影子。不得已,兀漠儿只能赶紧跑回篝火边,先护送净奈罗和女乐师等人返回营地。
“班头姐姐什么时候回来?”见兀漠儿一个人回转,净奈罗一边探头朝他身后张望一边道,“今天赚了好多钱!她说了,等到了城里赚到钱,就给我买肉饼吃。”
“……先回去吧。”兀漠儿不知该如何回答净奈罗的问题,只得伸手半推半撵地将她往营地方向引……众人回到营地后,留在那里的同伴们没见到檀吉娜的身影,拉着他们又是一阵盘诘……想起先前老人的警告,他心中更是乱成一团。不顾身边同伴的喋喋不休,兀漠儿丢下一句:“她被城主侄子带走了”之后,便独自一人跑到车队另一头去了。
“……带走她的人,看起来不是很好对付的样子。”一行同去的女乐师怀抱琵琶,面上现出隐忧之色,“但愿她别出什么事才好。”
一席话让不明所以的花车车队内顿时弥漫起一阵不祥的气氛,联想到刚才兀漠儿那欲言又止的神色,一行人更是愈发紧张……净奈罗虽然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隐约却能明白对自己最好的班头姐姐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当下扁起嘴来,作势要哭:“我、我要去找姐姐回来!”
“都吵吵什么?还不快来吃饭,这锅玉米粥我可熬半天了,你们是要等它凉成冰坨子再来吃么!”众人正犹疑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却听见身后的空地上传来一阵铜勺击打锅釜的脆响。土库尔婆婆守着她的锅灶,瓮声瓮气地招呼众人道,“檀吉娜被城里的大人们征召,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么……赶紧来吃饭!便尽想些有的没的,给老太婆我和班头添乱!”
土库尔婆婆是车队里资格最老的一批成员之一,闻听她如此说话,众人悬着的心顿时稍稍安顿了一些,于是便依言聚集到空地四周,拿来自己的食具准备分粥……待给在场所有人都添上饭后,土库尔婆婆自打了一碗玉米粥,端起碗兀自朝着车队后方走去。
“白天赶了一天的路,早该饿了吧,拿去!”待找到在车队后方值守的兀漠儿时,土库尔婆婆将手中的木碗塞到他手中,同时嘱咐道,“今晚别乱跑,她叫你们先回来,便是对自己的能耐有把握……你若是贸然跑去找她,说不定只会叫她分神,徒惹出什么祸事来也不一定……她是天空之神的末裔,会有神明眷顾她的,吃完以后就好好睡一觉,乖乖等她回来吧。”
土库尔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兀漠儿将信将疑地喝完手中的玉米粥,依言坐在车前闭目休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睡着……不知怎地,母亲当年那孱弱又瑟缩的形象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中,记忆里那个永远不敢大声说话的女人一边做着杂活,一边如痴如醉一般小声嘟哝:
“不会有事的……神明不会亏待顺从的人……她会没事的,跟你一样,都会没事的……”
自己逃离以后,独自留下的母亲会被如何处置呢?一个猝然的念头闪过兀漠儿的心头,然而须臾便熄灭无踪——如同母亲将他视为猫狗一般,他对“母亲”这一身份的记忆,也仅仅停留在“生活在一个窝棚里的牲口”而已。眼下,更让他忧心不已的是檀吉娜的安危,是这个仅仅认识还不到一年的奇怪女人的命运。
天空的神与母亲的神,又有什么区别?这世间是否真的有哪怕一位神明,会聆听来自凡人的悲苦与乞求?不断思考着这些漫无目的的问题,兀漠儿睁着眼睛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好在到了天光擦亮的时候,他隐约听见车队前方传来了熟悉的招呼声——檀吉娜回来了!
兀漠儿一骨碌从车前翻身跃下,三两步跑回到营地前方,只见檀吉娜正将手中的一包果食点心交由土库尔婆婆分发,在见到自己时,仍是露出了惯常的轻松笑容。
她看起来并无大碍,但同时也显得颇为狼狈:装饰在黑发之间的彩雉羽毛已经折断了,光鲜精美的凤凰裙裾也有被撕裂的痕迹……兀漠儿皱着眉头迎上前去,拉起檀吉娜藏在披肩下的手肘,上面一片青紫赫然在目。
“他打你了?”兀漠儿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上扬,他感到胸膛中有种难以遏制的热力在瞬间被点燃。
“没有的事,昨晚很尽兴,只不过嘛……喝多了酒的男人就跟野兽没啥区别,这你也知道。”檀吉娜将手臂又藏回到披肩内,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可是拿回了不少赏赐呢,足够我们舒舒服服地过上一阵好日子了……对了,你要不要吃点心?沙乌木大人给了我好多城里的特产,真的非常好吃哦!”
“别把我当孩子哄!”从未有过的,兀漠儿对檀吉娜的态度动了真火,“我们走吧,马上离开这里!”
“……不行哦,我们才刚来,还没赚够足以支持下一趟旅行的钱呢。”檀吉娜有些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少年,随即摇了摇头,“而且沙乌木大人嘱咐过了,这一个月里,他随时会派人来营地招我,我不能走得太远,否则会有麻烦的……”
“……你!”兀漠儿一时气结,顾不得四周渐渐围拢过来的车队同伴,他涨红了脸对檀吉娜嚷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听他的话?我们是流浪艺人,只要离开这里他哪都找不着我们!你为什么非要留在这座城里?为什么要这么顺从?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表情错愕的檀吉娜的样子,与记忆中母亲那麻木的形象交叠重合,闪现在少年眼中。然而很快,那温和中流露出些许无奈的笑容,便将这种幻觉从少年眼前抹除——檀吉娜拎了拎裙摆,对面前言辞激动的少年道,“我要去换身衣服,你过一会儿再到衣帽车厢那边找我,好吗?”
檀吉娜的笑容总是出人意料地有安抚人心的效果,兀漠儿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凝视着对方的双眸看了足有半息时间,这才咬牙答应道,“……好。”
“那一会见。”檀吉娜说着便牵起裙摆,步履轻快地走向衣帽车厢。兀漠儿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没有理睬身后众人的招呼,提着刀走到衣帽车厢附近,转身蹲下独自擦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