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漠儿,你在吗?”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车厢内传来檀吉娜的询问。兀漠儿闷闷地应了一声,里面随即响起语调轻松的邀请,“那进来说话吧,外面风凉。”
兀漠儿将手中的弯刀收回鞘中,俯身低头钻进车厢里——在无数艳丽服饰的掩映之中,檀吉娜正披着一张旧毛毯,动手缝补着那条美丽的红色凤鸟裙。见兀漠儿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扬起一个微笑:“还在生气呀?只是一晚上而已,你就这么介意吗?”
“……不要总是拿玩笑话来做掩饰。”兀漠儿用手拨开地上散落的衣饰,找了块空地坐下,紧盯着对方微微发红的眼角,“你明明可以不用这么做的!”
“诶呀……走南闯北的,不会说玩笑话逗乐可不行,可是玩笑话说多了,有时候就应付不来这么严肃的话题了……”檀吉娜轻轻叹息一声,收回目光与笑容,眼神定格在红裙被撕裂的凤凰纹饰上,“你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吗?”
“我没有那种资格。”少年的回答冷淡而果决,“像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并没有太多可以支配的东西。”
“是啊,我们这种出身的人……”黑发的美丽女子轻轻重复了一遍少年的话语,嘴角又不由自主地牵起一抹微笑,然而眼神中透露的光彩,却是无奈而苦涩的,“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本来就应该是匍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爬行一辈子的……可是如果说这样的我也有梦想,也有想要去实现的东西……你会觉得,很荒唐吗?”
“你的梦想是什么?”似乎早已习惯了女子跳脱的思维,也仿佛是重又看到了记忆中那个不同于一般奴隶孩子的“特别的”女孩儿,兀漠儿没有打断话题,反而顺着檀吉娜的言语反问道。
“我的梦想呀……其实也是最近才有的东西——在之前的城市里,我从东边来的商队那里听说了一些传闻:说是在昆吾的国土上,有一种叫做‘慈幼局’的机构,是专门用来抚养父母不要的弃儿的地方。”檀吉娜轻轻整理着裙摆上刚刚缝合的线脚,似乎是在用眼神弥合裙裾上的裂隙一般,表情温柔到几近神圣,“我听商队里的人说,那里会雇佣奶妈来喂养婴儿;还会请工匠教师来传授他们必要的技艺;到了一定年纪,还会给他们挑选人家择配;据说还有专门的官田作为衣食保障……多好啊,即便是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也可以在这样的庇佑下像常人一样活下去。不必偷抢,不必流浪,不必忍饥挨饿……如果我们这里也能有这样的地方,那该有多好呀……”
“你想要建立这样的地方?”兀漠儿听罢,眉头皱得几乎把脸都给凑紧起来,“你疯了?我们哪来的这么多钱?我们自己连可以固定吃住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哪里来的闲钱可以去买地造房子雇奶妈?”
“没有土地就不能有梦想了吗?”檀吉娜拍了拍脚下的车厢,扬起脸对少年道,“当年我从之前的花车队伍里逃出来的时候,可是除了这身衣服以外什么都没有,这不才用了不到十年工夫,就有了这么多车马,还有了这么多伙伴……没有土地,就不能有可以移动的慈幼局了?虽然一直在路上,但也可以一路走一路养,慢慢张罗起来的嘛……”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侍奉那个沙乌木的理由?”兀漠儿摇了摇头,似是想把刚才听到的那番疯话甩出脑海一般,直言不讳道,“即便如此,你赚来的那点钱对于慈幼局来说还是什么都算不上!檀吉娜,你清醒一点,你只是个花车班头,你不是天上的神仙也不是地上的圣人,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也不是你能管的事情!”
“生来就是匍匐于地的人,如果也只能做些匍匐于地的梦,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檀吉娜笑弯了一双媚眼,伸手揉了揉少年渐长的卷发,“你也说了,我是班头,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了!从净奈罗开始,以后我会沿途收留合眼的孩子,我会教他们识字跟歌舞,队里的乐师也会教他们乐器弹奏……你说你曾经在原来的主人那里偷师过刀法,那么教他们武艺就是你的事了!若干年以后,我们会有一支很大的车队:会有很多很棒的孩子唱着不同的歌谣,跳着不同的舞蹈,再也不用怕会落单遭人欺负……说不定我还能找着人教他们做生意!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变成商队而不再是花车了,你说是不是特别棒啊!”
“你……”少年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然而他却不得不承认,女子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展开了一幅先前从未想过的画卷:举目无垠的大漠中绵延着一条长长的车队,车上装载着肤色瞳色与发色各异的孩子,孩子用不同的口音和语调唱着同一支歌,相貌不同的脸上洋溢着相同的欢笑,而他和檀吉娜置身其中,在庇佑着他们的同时,也经由他们的人生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个梦太大,太飘渺,却也太有魅惑力了!就连兀漠儿也不得不承认,当脑中闪现过这一幅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画卷时,他也仿佛受到感染,贫瘠已久的心房里忽然被塞进了一团异常温热而充实的东西,心脏宛若复苏的鸟儿一般在胸腔里欢悦鼓舞,让他忍不住想要试着相信一回,这有可能会是他们能够触碰得到的未来。
“……你是班头,你说了算。”良久,少年微微吐了口气,垂下眉头说道,“净奈罗很担心你,昨夜哭闹了一宿,天亮前才刚睡下,你一会儿若是有精神,便去看看她,也好教她睡得安稳些。”
“嗯,一会儿就去。”女子笑着答应,随后目送少年默默跳下车厢,往车头方向走去。早晨的阳光从车帘缝隙中纷纷扬扬抛洒进来,如同还抓握不住的梦想一般,温暖了阴影中蜷缩的身影……身上残留的痛楚也仿佛在这轻柔的晨光中淡去了,黑发的女子轻哼着歌,捡起脚下的裙子继续缝补……鸟的遗民永远是鸟的遗民,即便被现实捆绑在地上,但只要天空而在,心就永远是翱翔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