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时这么小气?”景玗闻言哭笑不得,于人前又不能贸然发作,只能握拳掩嘴轻咳一声,把玉羊往圈外僻静处推了推,对一旁的穆向炎道,“穆兄勿怪,这便是内子。”
“刚才已经见过了,景夫人果然不同凡响!”穆向炎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再次对玉羊一拱手道,“穆向炎谢过夫人!”
“不要这么客气啦,搞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想起刚才自己叉腰大吼的模样可能也被对方看见了,玉羊顿时也感到有些底气不足,期期艾艾地回了个福礼道,“若非刚才玄王及时出手解围,我等要对付那些百姓也是够呛……玉羊在此谢过了。”
“不是百姓们不晓事,实在是饥馑催逼,迫不得已。”穆向炎闻言长叹一声,面露惨色道,“夫人有所不知,若是你们再不来救,城中有些坊中的百姓已经做好了抓阄献祭,以人活人的准备……幸好你们及时派人来告知即将携粮入城,百姓和将士们这才有了盼头,这才……至少多留了这数百条人命!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适才夫人拦着不愿放粮,可是另有安排?”
“是啊,刚才人多嘈杂,我实在没找着机会开口,如今恰好玄王大人问起,我便一并告知,请阁下代为筹办了。”玉羊听罢,也是重重叹了口气,揉着额角发愁道,“如今我们虽然运了粮草进城,但尚不知北狄何时退兵,这些粮草或可解燃眉之急,但距离高枕无忧还差得远……与其立马开仓放粮,让百姓欢愉一时,不如点检人头,每日按户籍人数发放……这样既能够保证不会浪费,也可以有计划有安排地控制粮草消耗,以防到时出现敌寇未退,粮草又竭的情形,那时候才是真的麻烦了。”
“夫人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到各坊各巷去调查户籍人数!”穆向炎听着有理,当即便朝玉羊和景玗拱手作别,转身找人往城中统计人头数去了。见穆向炎走远,一直插不上话的景玗这才低低叹出一口气,拉过玉羊小声道:“我们千里赶来送粮,已经是天大的恩义,你这回可好——既然粮草是要按日发放,你可想到这是自作局把我们都困在了这里?”
“就算我一次性把粮草全部交接给他们,你也没打算马上就走,不是吗?”玉羊朝着景玗眨了眨眼,故意挤兑道,“有些话估计你也不好意思开口,那就由我来替你说了呗……反正大家都觉得我办事不靠谱想一出是一出,我说话也算不得数,你要是觉得哪里不对,完全可以骂我一顿然后按照自己的方式办,我最多三天不给你做饭,又翻不出什么大动静来……”
“有这么乖觉懂事的贤妻,哪里能随意责骂?”景玗掀起斗篷一角,把玉羊裹进怀中,有意将她往避风处牵引道,“玄王去统计城中人口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也累了一宿了,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会?”
“那不行,北狄虽然退了,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回过味来,到时候他们必然会报复性地猛烈攻城,如果不趁着这段空窗期做好相应的安排,到时候就危险了!”玉羊牵着斗篷一角探出脑袋,朝四下打量一眼,出声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把伤兵安置在哪里?”
“应该是统一归置在北城下的棚屋内,刚才经过城墙时,有瞥见一眼。”景玗低眉看了眼满脸沉思之色的玉羊,疑惑道,“怎么,你还想接过这军医的担子?”
“机会难得,我想试一试!”说话间玉羊已经抬起头来,凝视着景玗的双眼道,“可不可以把慕容大哥借我?让他跟我们一起去北城看看?”
一炷香工夫之后,玉羊便带着慕容栩、花郁玫及雪衣来到了北城门附近,灵芝怕血,故而没有随同前往,景合玥不知为何也口称乏力困倦,留在临时营地里独自歇着了。一行人在花郁玫的带领下走近城门下的棚屋区内,还未走到围绕棚屋的藩篱门前,玉羊便闻到了一股本不应在这个季节出现的气味。
“怎么……好像有些腐臭气?”隔着屋外的藩篱,玉羊掏出手巾,将口鼻蒙上道,“你们没有及时把尸体运出去?”
“守城的将士本就人手不足,百姓认为这里是血涂之地,会招惹不祥,故而尸身只能三天清运一次,的确会有顾及不到的时候。”花郁玫学着玉羊的样子,拿手巾蒙了脸,无奈道,“要不,夫人先在此等等?我先找人去把里面的遗体清运出去再说?”
“倘若只是三天,弄不出这么大的气味。”玉羊闻言摇了摇头,对花郁玫道,“如今里面大概有多少人?”
“棚屋里面空间不大,最多也就容纳个百十人左右。寻常小伤,将士们都不愿来这里,所以这里躺着的基本都是重伤号,基本上……也都撑持不了多久。”花郁玫的神色看着有些不忍,微微摇头道,“夫人的心意我们领了,但倘若真的有意,不如先随我上去城头,看看那些还能作战的士卒伤势……”
“那怎么行?来都来了!”没等花郁玫说完,玉羊便一口回绝道,同时伸手便推开了眼前的竹篱门扉——大门甫一打开,一股比适才更强烈的怪味便从门内扑面涌来,险些将进门的众人都冲个跟斗……虽然早在南下天虞城途中,玉羊便已然见识过了这个时代的种种惨像,但当她真的看清棚屋区内的情形时,却是又一次被眼前的景象生生骇住了:
用藩篱圈起的不大一片区域内,唯有五六间极为简陋的茅屋,屋子没有门扇,从外头可以直直看清里面横七竖八就地躺卧的人影;有一个看着还有些生息的人,大约是自己从屋内爬到了屋外,身后拖曳的是已经干涸成黑褐色的血痕,手中拿着一个同样破朽不堪的木碗,正倒在茅屋边的石阶上喘息。
“喂!你怎么样?要不要紧?”玉羊见状也顾不得对方身上浊臭扑鼻,上前俯身便想着把人先扶起来,那人甫一翻动,感觉到身旁有人,忽然便睁开眼一手扯住玉羊的肩膀,另一手则擒着木碗往玉羊眼前递去,同时喑哑着嗓子嘶声叫道:
“粥……粥!”
当地上的人抬起头时,玉羊这才看到他面颊上那道深刻见骨的伤疤,如今已经连皮带肉烂成了一片污黑,蛆虫从他的眼窝四周往外掉落,但钳住她肩头的那支枯枝一样的手却狰狞地仿佛地狱伸来的魔爪,死死抓紧以至于不惜透支体内的最后一丝生命力……慕容栩弯腰看了眼拿碗之人身后十数道大大小小的伤口,摇了摇头,对玉羊道:“把眼闭上。”
玉羊心知不妙,但却不由自主地将双眼闭紧……只听得轻轻的“哎呀”一声,抓住肩膀的力气忽然就消失了,待再睁开眼时,眼前剩下的便只有一具再无生息的躯壳——木碗从他手中滑落,布满血丝的双眼终于合拢,原先看来仿佛修罗恶鬼一般的恐怖脸庞,不知为何,此刻看来竟有些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