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将二十三个不治的伤兵悉数送走后,孟鸟族战士对于棚屋区最后的拆解工程也告完成——五六座茅屋的泥地上都留下了深深浅浅冲刷不掉的人形轮廓,那是死后的人腐烂在地上留下的最后印迹。玉羊吩咐他们把拆下来的茅屋杂物都堆在了棚屋旧址上,随后将早已死去的四十二人和刚刚咽气的二十三人分做五批,抬到杂物与柴草构成的高台上,用火把点燃。
熊熊燃起的大火很快吞没了空气中那陈腐已久的臭气,也湮灭了这些人留在世上的最后形骸……玉羊在脑海中记下了二十三个名字,以及来不及记下名籍的四十二人的相貌,随后转身走向一旁刚刚搭起的帐篷,对身后跟随的花郁玫道:
“请去城中招募妇人,三十人左右即可,就说是为将士们拆洗衣物,需要人手……愿意来帮忙的人,我每天额外管一顿饭,待狄人退去,每人可得纹银三两作为报酬……不要那些还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家,最好是有产婆、稳婆、医婆经验的那种,若是实在不行的话,擅长缝补活的也成。”
“夫人,这……不太合适吧?”花郁玫转回头看了眼身后待命的一种孟鸟骑兵,犹豫着对玉羊道,“军营中自古不准妇人入内,这是规矩,此地虽离城墙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被划归在了守军驻地以内。让城中妇人随意出入,即便玄王能答应,可那些妇人的家人和街坊四邻……”
“咱们现在不就站在这儿吗?有谁敢嚼舌根子了?”玉羊今日显然有些情绪不佳,说话间也开始语气尖锐起来,“愿意来便来,不愿意来也无所谓,叫雪衣跟着你去,拿银子跟过不下去的人家直接买人,大不了我多花些心思,多带一段时间便是了……我就不信了,偌大个贞阳城,就连个三十人的战地护士队伍都凑不起来!”
玉羊一般极少发火钻牛角尖,看一旦认定了的事情,却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见这回石门庄园的女主人是动了真火,花郁玫心知劝说无望,只得先行告辞后找玄王商量对策去了……好在毕竟有救急之恩,招募妇人一事在贞阳守军中并没有引来多大反对舆论,外加每天管饭和报酬的吸引力也足够强大,第二天不到午时,花郁玫便带来了好消息:三十人的招募名额已经全满了。
“嘿嘿,我就猜到,这年头没有比管饭更管用的招工宣传了!”花郁玫来回报时,玉羊正看着穆向炎送来的首日计划放粮报告,闻言也来不及好好吃饭了,往嘴里塞了块饼子就作势要换衣服往外走,“赶紧的,叫上人,我们这就去北城墙!”
被招募来的三十个妇人,年级都约莫在三四十上下,身量长相都显得颇为温厚敦实,虽然因为城困饥馑,面色看起来都有些不太好,但从她们跃跃欲试的表情中,玉羊还是看出了这些女子对于新工作的忐忑与积极性——对于这些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妇人来说,有限的粮食自然是要供给更有需要的老幼或者家中的顶梁柱,故而饥饿对她们来说,已经是一种接近被驯化的习惯。
闻听新来的景夫人需要招工,而且能够额外包管一顿餐饭,这些妇人都是一早赶到花郁玫所在的城中集市上排队的。现如今城中虽有放粮,但谁也不知道狄人什么时候会退,存粮能够支撑到几时。故而家中有人能少分一口配粮,能多赚一份家私,都是天下掉下来的好买卖,至于到守军驻地里干活,反正是论起来是在景夫人手底下做事,不至于出什么乱子。再说困城之中,即便玄王驭下治军再严,也总有些乱军盗匪之事发生。与其担心被亲眷邻舍嚼舌根子,何如每天能吃饱肚子来得实在?
“大家看着都还没吃过午饭吧?”玉羊站在队伍前,扫了一眼三十位身着褴褛旧衣的妇人,以着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开场白道,“原本按理来说,我应该先管诸位一顿饱饭,再带着大家伙一起去干活……但是因为我们要做的工作可能会跟各位的想象有些差距,所以这顿饭还是留着一会儿见识过工作场景以后再兑现。我话说在前头:今天这一回只算试工,如果各位一会儿对未来的工作有感觉不乐意或者不能胜任的,自可提出,我仍旧会提供餐食然后放各位回家……可是一旦过了今日,诸位若是再有什么异议,或是以家中有事为由拒绝出工,我便不仅是不付报酬这么简单了——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军营辖区内,若有误工旷工之事,也要按照军法处置!”
一席话镇住了在场的众人后,玉羊便叫来几辆货车,载着这些妇人前往北城门“上工”——两天前的棚屋区如今已经踪迹全无,被烟火燎烧过的黑色地面也已经找人重新翻土平整过,空气中已经闻不到一丝一毫的腐臭气。取而代之的是两排整齐的麻布帐篷,帐篷之间用麻绳阻隔,四周还竖了些高高低低的木架,像是用来晾晒什么的晒场。
“这边第一排帐篷,就是你们以后的准备区——今后每次抵达这里,你们都要进行日常的换衣、洗手、准备工作。具体流程一会儿会由这位雪衣姑娘教给你们,每天上工前和上工后都要严格按照流程操作一遍,绝对不可以麻痹大意,在未经流程前就进入工作区!”玉羊将三十名妇人领入准备区帐篷内,如是正色吩咐道。
三十名城中妇人唯唯诺诺地进入到帐篷内,身后的雪衣随即带着几名丫环抱进来几个衣箱,打开一看,却是清一色的白色连体围裙与白色头巾,还有一些个巴掌大小的、带着布条的白棉布块,也不知是做什么用……没等妇人们搞明白景夫人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早有丫环又提了水盆进来,让所有人都依序用皂角搓了手后,这才开始教她们如何穿搭起新的“工作服”来。
“两人一组,互相帮忙,围裙要保证能包住身上原来的衣物,袖子什么的不要漏出来;头巾也要把头发和发网发髻全都包住……啊,对了,以后上工时不能戴各种首饰,尖锐的簪子发钗什么的也不准戴!”玉羊在雪衣的帮忙下以身作则,换上了其中一套白围裙和白头巾,最后拿出那块小小的白棉布,对众人示意道,“这个叫做‘口罩’,以后进入工作区以前也要记得佩戴,像这样蒙住口鼻,用绳子在耳后系上即可……所有衣物在使用过一天以后都要脱下来统一交回到准备区,会有人负责收洗,绝对不可以把这里的任何东西带回家去!”
昆吾国中招募短工长工的人家,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这样那样的规矩,对于玉羊提出的种种规章,妇人们倒也没觉着有什么奇怪。然而等到众人换装完毕,随着玉羊穿过麻绳围绕的准备区,进入到第二排帐篷时,所见所闻却远远超出了她们在这个时代接受过的所有“妇道”教育。
躺在第二排第一间帐篷里的是两个年轻人,约莫都是弱冠年纪,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看起来似乎都在沉睡。玉羊进入帐篷后,与守在其中的慕容栩对视一眼,随后一把掀开了其中一个年轻人盖着的被子——帐篷内随即响起一众妇人的惊呼,有人甚至想转身从帐篷里冲出去:被子下熟睡的年轻人一丝不挂,左侧小腿上赫然是一个已经肿成大疮的骇人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