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领猩红的风帽落下,现出的是一张老迈而矍铄英毅的面容,虽然年过花甲,但却依然可见苍苍两鬓下那股子丝毫不逊于年轻人的斗气与杀意。红袍老者是名老妪,待现出真容后,便手持铁枪直指贞阳城头,骂声不绝。众人闻声不免回眸,位于城门上方的穆向炎顿时成了视线焦点。景玗将穆向炎往女墙后拉了拉,压低声音道:“穆兄,这位是?”
“一位故人,与我家的确有些渊源。”穆向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神情黯然道,“不知贤弟可否听说过,‘七绝阵’——彭万里,曹莲芝夫妇?”
“七绝阵?是曾经获封过‘武仙’称号的那对武林伉俪?”景玗闻言,顿时大惊,“可是他们不应该在十多年前就因为谋反被褫夺封号,全家伏诛了么?这么说……她就是曹莲芝?”
“没错,她就是曹前辈。”说到这里,穆向炎忽而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口气,原本身上紧绷的气劲也似乎卸了三分,沉声道,“……都是冤孽!”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玄王向景玗简略透露了穆氏一族与彭家一脉之间那山海般的血仇渊源:彭万里原本是随先帝远征北疆的军中将领之一,后因受不了官场倾轧,解甲归家与妻子曹莲芝一同招募了一支义军队伍,并自创一套极精妙的阵法,称为“七绝阵”——该阵法于十八年前“天下会”上一经亮相,便震惊武林,据说仅凭七名武艺中庸的普通武者,就可以困住顶尖高手。
于当年的“天下会”中,彭万里、曹莲芝夫妇携两子并七名弟子,以“七绝阵”一举称雄武林,打败当届“玄王”——然而不知为何,朝廷并没有给予他们应有的“四圣”之位,而是没有通知他们参加第三轮守擂战,直接给了一个“武仙”的虚名便将他们拒之门外……得知此事的彭万里夫妇愤而离京,却不知笼罩于他们一家头顶的诡魅阴云,正在开始汇聚成型。
彭万里的义军在昆吾北境一带极有声威,时任豫州指挥使的朝廷军主将严孤松对其忌惮已久。如今知其阵法已成,在“天下会”中又一举扬名,称雄北境江湖已是势在必行,便买通京中眼目,在朝廷及市井中散播彭万里有意谋反的谣言,同时派人联络彭万里,表示愿意吸收他的义军加入麾下,再一次给予他率领朝廷军北击戎狄、建功立业的机会。
在“天下会”上吃了闭门羹的彭万里不知是计,在得到了严孤松的邀约后便欣然应允,带着两个儿子赴宴立约,从此便再未回返……彭万里奔赴严孤松之约的翌日,豫州朝廷驻军便以“彭万里席上自述谋反,人证物证俱全”为由,大举进攻曹莲芝留守的义军军寨,以数万朝廷军对数千义军,攻伐三日,曹莲芝自知力不能敌,最后一把火烧毁军寨,自此消失无踪。
为朝廷清缴反贼的严孤松事后得到朝廷嘉奖,而彭万里与曹莲芝及其一手打造的义军和“七绝阵”,则就此消失于昆吾国的历史之中……只是多年以后,在北狄实际控制的北疆与昆吾国北境交界地带,时常有人传闻出现了一支奇怪的军队:这支队伍往往作狄人打扮,但相貌身形都酷肖昆吾人,行动举止飘忽不定,兵不像兵匪不像匪,有时会吓退残害虐待北疆百姓的狄人士卒,有时却会跟狄人一样,于秋冬仿佛狼群一般劫掠昆吾境内的城寨,尤其针对地界内遭遇的朝廷军,向来屠杀殆尽,从不留一个活口。
“杀良冒功?竟有此事!”听罢穆向炎口述的北境旧闻,即便心机深沉如景玗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心道一声荒唐。然而转头听见城墙外连绵不绝的骂声,便又察觉到事情不止于此,于是追问道,“敢问穆兄,当年之事……与你们穆家又有何干系?”
“说来惭愧,当时在严孤松席上为虎作伥,帮忙擒拿彭氏父子的……就是家父!”言及此事,穆向炎顿时露出了愧疚的表情,以手掩面道,“严孤松心知彭氏父子武功卓绝,不是必胜之局不敢下手,于是除了在宴席上动了手脚之外,还找来家父作为帮手,勒令于席上擒拿彭氏父子……我穆家虽有‘初代四圣’虚名,但早就历经浮沉,风光不再。到家父那一辈时,也只得在军中讨个虚职,混沌度日而已……父亲素有重振家业之心,便允了严孤松之邀,做了那亏心之事……之后也是因为严孤松一力保举,我们弟兄才有进京一试身手,重获玄王之位的机会……”
待将渊源曲折悉数讲完,穆向炎也仿佛使尽了力气一般,身形颓丧地倚着城墙微微低头,样子颇为难堪。景玗心知这模样不利士气,连忙将他拉到一边,低声提醒道:“若只有曹莲芝在此,你要替父谢罪便也罢了,可别忘了她身后还有数万北狄刀兵!你若此时内疚谢罪,叫城中将士如何自处?叫这一城百姓如何自处?”
一席话猛地惊醒了穆向炎,他转头看了眼四周望向自己的义军士卒,连忙甩了甩头振作精神,向景玗道:“以贤弟之见,我们该如何应付?”
“如今她远道而来,虽有锋锐之气,却不免疲倦之态。要挫败这一轮敌军的士气,便只在这一刻了!”景玗走近城墙边,瞟了一眼下方依然在叫阵不休的曹莲芝,对穆向炎道,“穆兄有没有胆量随我下去走一遭?”
“你是说……”穆向炎有些拿不准景玗的意思,接着道,“出城应敌?”
“不,是出城比武,只你我二人即可。”景玗又转头看了眼城墙外跟随曹莲芝一字排开的几个年青身影,从容道,“毕竟我也很想见识一下,江湖传说中这‘七绝阵’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