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阳城中意外变卦闹出的这么一出,已经领兵在外的慕容栩确不知晓。如今他正跟随宋略书走在赶往潺城的山路中——为了以防被狄人发现,这一路以来,从贞阳出发的援军便一直披荆斩棘,专捡那些不好走的山路迂回前进……这倒不是为了磨炼士气,而是因为从贞阳前往潺城沿途,除了一马平川无遮无拦的滩涂石地以外,便只有从山中翻越这一条险路可走了。
潺城距离贞阳虽然不过只两三天的脚程,但山水地形的走势却大不相同:贞阳与樊阴所在的河岸水窄坡陡,河岸两边滩涂宽敞,适合走马却不适合摆渡;但潺城这里却是水宽坡缓,适合摆渡却并不适合走马——原因是潺城东临浊河西接鹿见山,而鹿见山又是座占地辽阔山林茂盛的野山,山下的鹿见滩因传说曾有白鹿从此踏水过河而得名,但谁骑马走过谁知道:这里的滩涂遍地都是碎砾石流子,别说白鹿,就是钉了铁掌的骡马和穿了厚底鞋的人走着都十分硌脚费劲。
“用两万骑兵去打一座不适合跑马的城池,你说这忽雷奔在想些什么呢?”一边牵马听着山民向导讲述着潺城的地形地貌,慕容栩一边不忘苦中作乐,适时吐槽道。
“那忽雷奔或是个草包,但他手底下那两个奸贼却绝非等闲之辈。”宋略书跟在两人身后,瓮声瓮气地跟了一句道,“且不说那曹莲芝的‘七绝阵’本就是布战阵法,便是那申屠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往年他们冬日渡河劫掠,也曾经遇到过冰面太滑砾石太硬,无法走马的情况,那厮设计先引矮马过河,马后拖一排耙子,把冰筛毛以后便不会再滑倒……又将蓑草割倒铺在河滩上,往上面浇水,第二天这些乱草便冻结在了石滩上,即不会打滑,也不会割伤马脚……此二獠为虎作伥狡猾异常,切勿轻敌妄动,落人下怀——这也是为什么这次我会让你随同的缘故。”
慕容栩闻言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心中却有些许小得意——若论武艺,贞阳城中并不乏与他伯仲或者略胜一筹的高手,但论及智计手段,他却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把如今城内剩下的高手们都牵着鼻子走……如今得了宋略书的肯定,自然是愈发自信。虽然行军途中并不适合哼歌唱曲,但走路脚步轻快些的自由,还是可以有的。
两千余人紧走慢赶地一路摸进了鹿见山,眼看着天色将晚,宋略书决定在山脚附近找一处隐蔽位置,就地休息过夜,待二天黎明时再绕过鹿见山,从侧翼打对手个措手不及……为了防止被狄人发现,一行人皆严禁打柴点火,只能就着凉水啃行军干粮充饥,好在玉羊夫人所做的干粮多少比以往配发的杂粮炊饼口味好些。守城士卒多是贫苦出身,对此倒是并没有多大抱怨。
是夜月暗星稀,待夜色已深,慕容栩枕着马正想打会瞌睡,忽然便迷迷糊糊地听见身边传来脚步声。待睁开眼时,却见宋略书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正沿着山石默默往上攀援。慕容栩心生好奇,也悄悄起身跟在后头,想看个究竟。
“别跟了,老朽不过起来巡视一番而已。”然而走了没几步,前头便传来宋略书略带不快的声音。慕容栩心中一哆嗦,连忙从树后站了出来,挠着头呐呐道:“天黑昏暗,没看清楚是谁,所以就想跟上看看……不是故意叨扰宋老前辈的,我这就回去!”
“罢了,既然没睡,就陪老朽多走几步。”宋略书转过身来停下脚步,示意慕容栩跟上。慕容栩犹豫片刻,还是紧走两步,跳过山石杂草落到宋略书身旁,接着搭话道:“前辈作何深夜起意巡山?是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那倒没有,就是人老眠浅,横竖睡不踏实,不如起来多走两步,心里还能舒坦些。”宋略书抬头看了一眼云遮雾罩的凄迷残月,忽然叹道,“那天晚上,也是这样阴晦不明的月色……”
“哪天晚上?”慕容栩不明所以,出声问道。但宋略书却似乎不愿相谈,只是岔开话题,接着问道:“先前你们隔了许久又找回了应家那一口箱子,之后如何,又找到什么旁的东西或者线索没有?”
“并没有,之后便再未听说有找到什么遗物。”慕容栩摇了摇头,决定直白一些问道,“先前在城中时候,老前辈为何不问我那师弟和玉羊妹妹打听呢?”
“我跟那小子脾气不对付,见他就懒得多费口舌!至于那丫头……提了怕她伤心,也不愿她真的想起来。”说到这里,宋略书又低低叹了口气,不由自嘲道,“人老了,顾虑就多,心也容易软……我这辈子辜负的恩义太多了,虽然横竖还不上,但总想着能少欠一些是一些……那丫头看起来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多了。我与陆兄无后,昭兄一家也已……若是应兄这缕香烟再有个闪失,我才真是无颜赴泉下向故人交代……”
宋略书的最后几句话说得极轻,与其说是夜半闲聊,不如说是更像自言自语一些。但慕容栩却听出了语气中的沉重愧意,当下也不好劝慰,只能让自己化身人形背景板,装出一副凝神聆听的模样,耐心等着宋略书说完。
“……也是老糊涂了,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絮絮叨叨了足有数息工夫,宋略书这才恍若大梦初醒一般,摇了摇脑袋恢复如常,斜瞥着慕容栩瞧了一眼,闷声道,“罢了,横竖看你还顺眼些,这些话叫你听去也无妨……老朽自说了这许多,还未曾问你是何方人士?先前只听你说,你与那白帝情同手足,是与他一起在氐人地界里长大的,是也不是?”
“是,其实说起来,我应该算是天罡师伯收养的义子。”慕容栩并不隐瞒,如实陈述道,“小时候的事,多半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是被天罡世伯抱回去的……那时候景玗更小,还是个要抱在怀里的娃娃……我便跟着他们一家在白氐部落中长大,后来稍年长些,天罡世伯又替我们找了蒙师,教我们习武读书……至于这名字,也是天罡世伯取的,他原本说是想等我成年后,再自做决定要不要改姓认宗,不曾想他们夫妇一世义人,却也没等到我改口叫他们一声爹娘的时候……”
“原来如此,倒也是一桩憾事。”宋略书闻言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看向慕容栩,开口问道,“你可记得你原本的生父母叫什么?或者家里原本有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