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幽暗的车厢内闭上双眼,广琼也仿佛依然能看见那双明澈又贪婪的眼睛——以往她总是感叹自己命运多舛,却从未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这般命如草芥的存在:即便是被王府逐出,她与母亲仍旧有景家可以依靠;即便是梁王府被抄举家皆没,她们娘俩在西域避难时,景老太太也从未中断过每年派人送钱送物……广琼本以为自己早已尝遍了天下的艰辛困苦,如今得到县主之位便是上天垂怜……可是若天真的有垂怜之情,却为何看不见这些人死无葬身之地的命运?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地走了大半天,到了午后歇脚时,广琼下车活动了片刻,忽然拉过秋樱,用眼神示意那不远处的女孩和妇人道:“秋樱,替我去办件事——拿几两银子,去问那个女人,她的女儿卖不卖?我想收了她,便只要她一个。”
“县主!”秋樱再一次被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临时主子弄得一个头两个大,“您是怎么想的?若是身边缺佣人,回到皇宫里可不多的是精灵敏捷的宫人供您挑选?实在不行到了京城找人牙子买个城里丫头,也比那妮儿齐整漂亮!您花钱买个连身子骨都没长开的小泥猴子,是图什么呢?”
“我……”广琼一下被问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的会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来,兴许是因为桂香刚被调遣到自己身边时,也是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兴许是因为那女孩晶亮又透着些许小兽般狡黠气息的双眼,依稀有些像记忆中桂香的眼睛。
“总之,我要那个女孩子!”广琼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她从腰间解下钱袋,塞到秋樱手中道,“你去替我把事办妥,若是钱不够,便再去跟合琪少爷商量……我只要那个女孩,旁的不用你管!”
“唉,也不知道是修福还是造孽哟……”秋樱伸手掂了掂广琼递来的钱袋,发觉分量有异,连忙塞进袖里略一摸索,才发现广琼随身带的都是五十两的大银……秋樱无语,转身去禀明了景合琪,从合琪那里借来十两银子,又叫上一个唐家镖师相随,走到路旁唤过那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将广琼的意愿转告给了她。
从秋樱手中接过十两银子,那名妇人忙不迭把大女儿推到秋樱面前,千恩万谢地还试图把另一个小些的孩子也塞到对方手里……秋樱厌嫌地推开妇人手中那个满身癞疮的小儿子,只牵了女孩回去复命,同时丢下一句道:“莫要再跟着!若是再跟,便把钱还来,人退给你!”
妇人听着这话,连忙抱着儿子便转头往官道的另一边走开去了,女孩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叫唤,似乎想挣脱秋樱的手跟随而去。那妇人看见还着了急,只管站在路边朝女孩挥手,迭声叱喝道:“莫回来!养不活你!跟着贵人走,有活路!”
广琼躲在车厢中看着这一幕,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一般赶紧放下帘子,唯恐被那妇人和孩子看见了面容。
好容易带着新收下的女孩走到下一个驿站,秋樱捏着鼻子便忙不迭招呼小二送来澡盆热水,给那个浑身发臭长满跳蚤的女孩从头到脚洗了个澡……洗干净换上衣服后的女孩总算有了些人样,因为头发打结实在洗不干净,秋樱一气之下便全都给铰了,只留下贴头皮的一点点发根,远远看去,仿佛是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般。桂香没来由地喜欢这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从桌上的食盒中拿了一点果食,笑着唤她道:“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细丫。”女孩盯着广琼手里的食物,小心翼翼地凑近,待一把抢到手里以后,才瞪大眼睛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含混不清地回答道。闻听这个几乎算不上名字的乳名,广琼苦笑着皱了皱眉头,柔声对她道:
“这个名字太寒酸了,不好听,我们重新取个名字,给你添点贵气,好平平安安地健康长大……以后就叫你桂香,好不好?”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桌上的食盒。广琼看在眼里,却没有再拿过点心直接交到女孩手中,而是捻起桌上的竹筷子,塞到女孩手里,教她拿好,握着手腕伸向桌上的食盒:“以后记得,吃东西要拿筷子吃,不可以直接动手……别急,慢慢来……”
女孩拿着筷子伸向食盒中的一碟蜜枣,几下没夹起来,急的丢下筷子就想伸手去抓。广琼伸手拦下她的手,耐心地又把筷子塞进她手中,继续道:“若是在宫里,你那么用手去抓食物,是会被嬷嬷们责打的!今后若想要跟随在我身边,就要懂得规矩礼仪……来,别着急,我们再来一次,等你学会了,就可以吃饱肚子了……”
眼见着原本在景家本府闹得举家不宁的幺蛾子县主,忽然变成了会哄孩子使筷子的圣母娘娘,秋樱没来由地想感叹一句造化弄人,随后想起还困在贞阳城里生死不明的同胞姐姐,叹了口气便提着水盆泼脏水去了。
有了小桂香作伴,广琼的脸上终于鲜见地挂上了些许笑容。这个孩子虽然跟惨死异乡的桂香有着相同的眼神和名字,但性格却截然不同——小桂香爱笑爱闹,性格活泼又羞涩,怕生但依恋熟人,尤其喜欢粘着广琼。马车车厢里多了个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的小花雀儿,终于不再有先前那种愁郁到令人憋闷的凝滞气氛……如今却是秋樱天天嫌弃身边吵闹,不再有一刻安生时候了。
就这么一路带着个小小的新生灵走过了山水百重,转眼半个月过去,小桂香原本枯瘦干瘪的面颊终于有了点红润之色……然而就在即将抵达京城的前一天,小桂香忽然抱着肚子直嚷疼,到了晚间便开始水米不进,吃什么吐什么,甚至还发起高烧来。
广琼心急如焚,不等天亮便催着车队出发,候在城门口只等门开,随后心急火燎地便带着小桂香直奔医馆而去……医馆的大夫伸手摁了几下小桂香膨胀如鼓的肚子,又号了半晌的脉搏,这才皱着眉转身对广琼道:“这孩子之前是不是挨过饿?”
“是,是我们在路上买来的,原本是北方流浪过来的饥民。”秋香在一旁抢着回答道,“可是饿伤了脾胃?可有什么药能消化?”
“唉,不是饿伤了,是撑坏了!”那大夫回头看了眼小桂香因发烧而渐趋灰败的面色,对广琼和秋樱摇了摇头道,“北方来的饥民若是没有粮食,多半会掘食‘观音土’充饥,但土不消化,时间长了便会粘结在肠子里……这孩子便是先前土吃多了,肠子已经黏连变细,原本一直吃不饱便也罢了,如今忽然得了饱食,肠子里的土块却下不去,时间长了,就把肠子给撑断了……如今送来已经晚了,你们若是信我,就给这孩子最后灌壶迷魂汤,别让她活活受这断肠之痛……若是不信我,京城里医馆也不止一家,你们自便吧!”
“这……怎么会……”闻听大夫如此说话,广琼立时如遭雷击一般,直愣愣地怔在当场。见主子已经没了主见,秋樱无奈当机立断,抱起小桂香便直奔下一家医馆……然而连跑三家都是同样的答复后,眼见着小桂香已经痛的再发不出声音,广琼终于不忍再让她受颠簸拖延之苦,对着医馆大夫恳请道:
“那就……给她一碗迷魂汤……让她……好生上路吧!”
熬一壶迷魂汤用不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广琼一直在帮小桂香揉着肚腹,祈祷着有奇迹的出现……然而半个时辰后,没等迷魂汤放凉了送进病房来,小桂香便在一阵抽搐后忽然咽了气——这个跟桂香有着相同名字和眼神的孩子,仅仅只陪伴了广琼半个月的光阴。
按照京城礼俗,还未加冠及笄的孩子不能够独享坟茔,只能被埋在城外的乱葬岗中。秋樱一声不吭地雇来了人手,帮着广琼把那具小尸首裹进席子里,就这么草草填埋在了城外的荒原之中……广琼不是没去问过寿材铺子,可是事发突然,谁家都没有这么小的棺材作备,眼看着日头西斜尸首已经发僵,在秋樱的劝说下,广琼终于狠下心来,就这么用一卷薄席裹了她去,赶在天黑城门关闭前,将小桂香永远留在了京城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