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甫一撤下,眼前丽人的风姿立刻随着户外的习习凉风一起扑面而来——没了碍眼的遮挡,淳和帝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应氏的美貌:眼前的女子眉若远山,眼似秋水,唇比樱桃,肤色虽比想象中要略深一些,但相比宫中佳丽那单调如一的苍白面色,这微微透出小麦一般生命气息的肤色,却是衬得整个人都更加鲜活灵动了起来……淳和帝一时之间竟是看直了眼,直到身边传来薛公公的一声轻咳,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连忙拿话掩饰道:
“还是撤了屏风惬意……那个,应氏……此番进京,尔等一行却是在何处落脚?”
“回圣上,民女如今与唐家押运生辰纲的镖师们一起,暂时寄身于都亭西驿中。”向莺儿心知淳和帝发出此问,便是已经动了心思,当下故作羞态,抬起袖子遮住微微浅笑的红唇,垂眸回答道。
这欲说还休的低眉一笑,登时便把淳和帝的三魂勾走了二魂半,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将手一挥便另做安排道:“都亭西驿是招待番邦外臣的地方,来往进出人多眼杂,你一个妇道人家,住在那里恐多不便……这样吧,正好庆寿宫那里缺人手,你便在那里先暂住一段时间,正好也熟悉下宫中典仪,以免到寿诞当日应接不暇,忙中有错……来人啊,去安排车马,将应姑娘先送回馆驿收拾,今晚便接入宫中安置!”
仅仅只是见了一面,当天便要接入宫中,这淳和帝也太猴急得有些不讲究了——薛公公在心中暗暗吐槽一句,但表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声色,毕恭毕敬地便遣人分别通知操办去了……庆寿宫毗邻庆寿殿,的确是皇家用来操办庆贺典仪的地方,但这一处宫舍的微妙之处便在于,它从位置上即不属于嫔妃王后居住的后宫,也不属于天子日常处理政务所居的内阁,而是一座独立所在——但从方位上,它就紧靠在天子起居的紫寰殿之后,召唤来去都非常方便,夜间只需穿过宫廊过两道宫门,便是天子安歇的养心阁,要想掩人耳目,便是最方便的落处。
眼见着薛公公带着一队小太监前呼后拥地将应氏送出宫门,千叮咛万嘱咐地将人送上马车……一路上宫中那些几近成精的宫人们便都立时明白,这宫里怕是很快便要迎来一位新娘娘了——淳和帝如此安排,简直就是昭告天下自己打算今夜里就暗度陈仓,把生米煮成熟饭……期间若是合意,那么改天找个吉日良辰,应氏保不齐就是御妻世妇乃至嫔妃;若是不合意,那么改明儿该是厨娘还是厨娘,待太后寿诞结束,便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至于为太后寿诞治宴一事,无论是出自嫔妃之手还是出自厨娘之手,其实于宫中人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
向莺儿坐着宫车从西华门外一路出宫,耳畔还缭绕着那些宫人太监们的恭维之声,面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喜色……待回到都亭西驿,她动作麻利地收拾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待走出屋舍前,对着前来护送的地龙会另一名分舵主微微颔首,对方当即会意,微微错开一个身位,目送着向莺儿带着同为地龙会成员的丫环一并登车,头也不回地前往皇宫方向而去。
而向莺儿他们并不知道的是,便是在他们离开皇宫这一出一进的短短一个时辰内,宫中却依然决定了另一件行将改变整个昆吾国命运的大事。
待送走应氏车马之后,薛公公独自一人走回到清凉殿外,于无人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眼下虽值盛夏,但这会儿薛公公的后背却是被冷汗浸透,万幸先前梁文道因为监造长青苑中暑告假,也万幸这个应氏是个机灵懂事的主儿,那傻乎乎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入宫请命的天真县主,这才算没有闯出大祸来。
北狄南下,贞阳被围,这是朝廷乃至宫中内侍都已经知道的事实。淳和帝未必不知道,但也不乐意在此时将这一事实昭告天下,原因很简单——去年的天子大寿以及今年的太后寿诞,才是昭示他得位正当的“头等大事”。
自登基以来,淳和帝便一直被自己的身世所困扰:他的母亲并非正式册封的后妃,而只是一介宫人。若不是因为先帝子息寥落,其他皇子不是病残就是早夭,怎么也轮不到他来荣登大宝。当年先帝欲扶他为太子储君时,便有众多官吏表达了担忧与不满,先任首辅曾文观也在其中,这一争议一直延续到先帝驾崩,淳和帝正式继位才算告一段落。如今登位临朝已经超过20年,文武百官自然是没有不长眼的再提这一茬,但是当年的“龙嗣不正,镇国不稳”这一番争执,却变成了淳和帝的一块心病。
彼世尚处于笃信鬼神天命的时代,要显示自己得位正当,乃是天命所归,最简单易行的方法便是国朝安稳,吉兆频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故而自从去岁天子寿诞以来,朝廷便有意无意地示意四方各地收拢跟祥瑞吉兆有关的事宜,向上奏报;闻着味儿的地方官员自然不敢怠慢,于是乎今天哪哪出了朵七彩祥云,明儿哪哪落了只五色瑞凤,多得是面子上讨得口彩实则捕风捉影的传闻……去岁景玗守得长留城而获封赏,也是因为被刘社稷等一众地方官报成了天兆祥瑞:鬼戎万人大军来袭,却不到十数日就自己退了,还有一支鬼人部落主动来投,成了我天朝顺民……这可不是君德动天,天下归一的吉兆么?
因了有这一层导向考虑,从去年开始的北方蝗灾,到今年的北狄南下、贞阳被围,才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说出真相,在天子最需要证明自己统治权正当性的时候倒行逆施,给自己的仕途和人头找不痛快……也正因为如此,“贞阳被围半年”一事,也就成了朝堂内人尽皆知,却又人尽视而不见的咄咄怪事——只要虎踞山和潺城以南的南下防线不破,那么贞阳城里的军民生死,便拖过太后大寿再办,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