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似乎与众不同,但到底还是出身昆吾的女子,少不了拘泥于那些啰啰嗦嗦的繁文缛节……坚阵汗听罢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罢了,随你,要本王陪你做什么?”
女子闻言,从手腕上解下一把只有半掌大小的小刀来,用刀割破自己的手掌,将血滴入面前的酒杯,又在杯中斟满酒,接着将小刀与酒杯推至坚阵汗面前,躬身行礼道:
“这是昆吾王家的婚仪——远嫁的女儿,要在新婚之夜前将夫妻二人的血一同融入酒中,与夫君同饮,如此才不会被夫君离弃,才能够夫妻和谐,白头到老……这是臣妾嫁入北狄王家的一片赤心,恳请大王成全臣妾,与臣妾全礼。”
坚阵汗看了眼面前的酒和刀,又看了眼伏地行礼的新娘,心中犯起一丝犹疑:这把刀连同刀柄也就只有半掌大小,拿来防身未免有些可笑;若说刀上有毒,但她已经先割了自己的手;若说酒中有毒,但她刚才说的是夫妻同饮……这与众不同的昆吾王女,葫芦里到底是卖得什么药?
“……我们北狄人不信这个,不必相信这种毫无来由的说法。”坚阵汗皱起眉头,没有去碰地上的酒和刀。新娘闻言抬起头来,用清冷的眼神盯了坚阵汗几秒钟,忽然把还在流血的左手递给他道:“大王若是不愿喝酒,直接饮臣妾的血,也是可以的。”
见坚阵瞬间露出惊诧的表情,那女子将左手手腕贴近自己的嘴唇,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滑落的血滴,随后转头看向坚阵汗道:“大王是不愿与臣妾合血共命,还是不敢?”
那?血的动作优雅得仿佛自梳毛羽的白鹤,又仿佛草丛中探首的妖异花蛇。坚阵汗被新娘如此大胆又突兀的动作一下戳中了某种灵魂深处的血性,当下抓住她白皙的手腕伸到嘴边,就着伤口深吸一口……随后拔出自己的护身刀,将左手手掌割开,伸到新娘眼前,欣然道:“有何不敢?”
新娘双手接住坚阵汗渐渐渗出殷红丝缕的手,满意地笑了,随后埋首于掌中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便取出准备好的干净布条,将坚阵和自己的手掌包扎好,微笑着说道:“如此便已礼成,今后臣妾便是大王的人……只是在行合卺之礼前,臣妾还有个不情之请:如今臣妾虽然会说狄语,但却还不会写字,恳请大王能不能教我写狄文,至少让臣妾会写自己的名字?”
“这有何难,你叫什么?”对于这个难以按常理来判断的女子,坚阵汗忽然有了些进一步撩拨理解的兴趣。新娘将放置在床褥边的灯台往两人面前移了移,用同样清冷又寂寞的声线回答道:“……广琼,广阔的广,琼琚的琼。”
“广琼?很大的美玉的意思?”坚阵汗用手指沾了杯中酒浆,于下笔前抬头问道。新娘微微摇了摇头,轻声答道:“并非如此……昆吾人常以玉指月,所以是‘辽远的月光’的意思。”
“‘辽远的月光’?倒是像你!”坚阵汗在地上写下一串字符,新娘探着头仔细看着,待结束时又抬头问道:“那么大王的名字要如何写?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名字,是坚阵,不屈的军队的意思。”坚阵汗又沾酒在地上写下了另一串字符,新娘看着仿佛来了兴致,仰着头颇有些敬慕地看着坚阵汗,催促着问道:“草原的名字写起来好看,叫着也好听,那么还有些什么样的有趣名字呢?”
“那可就多了去了,比如我的部将们——硕虎是猛虎的意思;烈冉是红色鬃毛的烈马之意,还有忽雷奔,是形容快打雷前天上滚滚而来的乌云……”面对忽然显露出孩子气一面的新娘,坚阵汗也难得地起了玩心,在地面上用酒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然而不知是先前宴席上喝多了酒,还是手掌上的伤口流血不止,他忽然感到自己周身的血脉越来越热,热到他坐立不安,扯开衣襟……这才发现渗出绷带的血液已经变成了紫黑色。
“……已经迟了,大王,时间快到了。”眼前的新娘恍惚间变成了摇晃的重影,这个如同月光一样苍白孱弱又冷漠的女人从地上捡起那把小刀,熟练地拧开刀柄宝石,往嘴中倒了些许物事后,垂眸看向自己道,“臣妾恭送大王前往幽冥,大王不必急着走,臣妾……稍后就来。”
坚阵汗恍惚着一头栽倒在地,他已经说不出话来,遍体燃烧着的滚烫的血液仿佛浑身乱窜的毒蛇一般,已经绞住了他的咽喉使他发不出呼救……他只能拼命地瞪大眼睛,充满怨毒地看向那个比毒蛇更狡猾诡魅的女子,看着她仔细地用衣襟擦去地上的字迹,唯独留下了“忽雷奔”的名字,随后同样沾起酒浆,在上面用狄文续下了“杀人者”三个字……
待完成所有的布置之后,广琼伸手去探坚阵汗的鼻息,才发现人已经没有了反应。完成了使命的广琼微微叹出一口气,下意识地在手心里反复书写那一串狄文字符——“辽远的月亮”……如今在这大帐之外,应该会有一轮明月,同样映照着千里之外的昆吾故土吧?
坚阵汗没有成年的子嗣,按照北狄传统,汗王驾崩而幼主尚未到能够骑马领兵的年纪,便只能够将汗位交给王弟继承……如今坚阵已死,他的亲弟弟王帐侍卫统领忽雷奔便是最有力的继承人选,但只要在坚阵死亡的现场留下他的名字,那么忽雷奔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北狄王帐一旦分裂动乱,那么昆吾国便暂时安全了。
这便是向莺儿口授广琼的裂狄之计,也是广琼为自己的命运最后所求的归宿——她不知道自己留下的那封信有没有被递到景玗手中,但此时此刻,只要想到自己与他正沐浴着同样一抹温柔凄清的月色,自己与他正追求着相同的目标与道路,自己所做的事会是他所喜悦的……广琼便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释然与满足,宛若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的景家院子里,芍药花开的正浓,于不经意间回眸交错,便在月门之中看见了那个比月亮还要皎洁的少年……
在如是满足的幻象之中,广琼从坚阵尸身上捡起了那把护身刀,随后毫不犹豫地插入了自己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