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 激荡天下(21)

“……你?”景玗听见声音,顿时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随即反应过来后便一把掀开帐幕,将立于帐外的人一把扯进帐内,藉由火盆发出的光线上下打量,语气中透出抑制不住的欣喜,“是人是鬼?”

“人也是我,鬼也是我,怎么,去阎罗殿内转一圈回来,你就不敢认了?”来人一身素袍高冠的书生打扮,帽檐下垂出一片黑巾来,遮住了左边半张脸……然而无论是声音、身量还是那玩世不恭的气质来判断,来人正是慕容栩无疑!这下不仅景玗惊得搭不上话来,就连玉羊也连忙从地上站起身,小跑几步一头撞入两个男人中间,上上下下拍打了慕容栩几下,这才“哇”一嗓子哭出声来:“真的……真的是……慕容大哥?”

“喂喂,不要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表情好么?这大冷的天,好歹先让我进去暖个手喝杯茶啊!”眼见着面前的两位故交一个哭一个愣,被堵在帐篷门口的慕容栩不由开口揶揄道。景玗闻言回过神来,连忙拉着慕容栩来到火盆边坐下,亲手沏上茶道:“你几时来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慕容栩挨着火盆坐下,呷了口茶后悠悠说道,“你们今天要是不忙的话,且听我发发牢骚?”

在随后的小半个时辰内,三人便如是围坐在火盆边,聆听慕容栩讲述了他这一年多以来的种种非常经历:原来去岁被围困于鹿见山中时,宋略书在告知了慕容栩其大略身世后,眼见突围无望,便在一处山坳里挖了一个仅容一人的坑洞,让慕容栩与一个身量相近的兵卒尸首换了衣服,随后躺进洞中,再将周围战死士卒的尸首都盖在地洞上面,自己则带着所剩无几的人马杀下山去……待山火过后,狄人上来搜山时,便只见此地尸首堆积,焦臭扑鼻,便没有仔细搜寻,只凭着衣装扛了那具看似像是慕容栩的遗骸下山,又胡乱割了几个首级,便匆匆离去了。

待狄人走远后,慕容栩才从地洞中爬将出来,独自一人匆匆逃出鹿见山范围……因他身量高,而那地洞仓促挖就,终究太浅,使得他在坑中闭气等待山火过去时,左半边眉眼处被死尸身上着火的衣甲烙伤,致使左眼失明,这才不得不用布巾遮掩。

好容易逃出山中养好伤之后,慕容栩满心想的便全是自己当年的身世之谜,遂并未回往贞阳城,而是依照宋略书所言,直奔京城郊外的新竹山庄,想去找陆白猿问明真相……谁曾想事不凑巧,当慕容栩赶到新竹山庄时,陆白猿已经前往贞阳城为宋略书报仇去了。慕容栩扑了个空,随即又赶往贞阳城,未曾想又遇到朝廷和亲,官府封路……如此折腾了足足大半个月,才重又回到贞阳城外——然而此时陆白猿已经跟着景玗的大队人马前往北疆收复故土去了,行踪飘忽路径曲折,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会去向哪里。

既然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陆白猿问个究竟,慕容栩心中盘亘的情绪也稍稍冷静了一些,便索性乘舟南下,前往当时的事发之地,一切谜团的伊始中心——余泽青龙湖水寨,自己隐姓埋名去打听消息。于是乎这一年以来,慕容栩便扮作一个从北境逃难而来的书生,在余泽岸边替人代写书信、教授蒙童为生,如此蛰伏了数个月之后,他终于在一次偶然的酒肆闲谈中,再次捕捉到了当年惨案的些许草灰蛇线。

慕容栩寄身的乡野书院中有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童生,家境贫寒,也未娶妻,只因除了长年没有考中乡秀功名以外,还有一门好赌的恶习。这一日此人在外头又欠了赌债,被人寻到书院堵上门来,索不到财物便摁在门槛上便是一顿好打……书院中众生皆知其积习难改,故而尽皆视若无睹,唯有慕容栩看着可怜,待来人离去后便将那老童生搀扶进屋,自配了药材来替他治伤。

一来二去两人便算有了些交情,某一日那老童生手气好赢了些钱,便请慕容栩来到一家小酒肆中饮酒作为答谢。于推杯换盏之间,那老童生似是借酒抒怀,向慕容栩这个“外乡人”吐露了这二十余年来种种不得志的根本原因——原来他曾是当年“天行学案”之后上青龙湖水寨闹事的余泽学徒之一。

二十余年前,因为当时的殿试探花昭吟秋答卷有异,被时任宰相的曾文观借题发挥,一举扩大成了著名的“天行学案”——除了昭吟秋被罚没功名入狱,碧鸢先生被流放边疆,水心书院被查封取缔之外,曾文观一系针对昭华臣兴起的“天行学派”所推动的最狠毒的后续举措之一,便是禁止所有曾于水心书院中求学过,甚至只是出身余泽的学子继续参加科举考试。

此条政令一出,余泽各地哗然,有寒窗苦读十数年的学子一时想不通,当天便抱石跳湖自尽……而更多的学子则在书院茶肆之中商议着各自的出路,最终不知是谁想了个主意:要去青龙湖水寨找此事的始作俑者昭华臣,令他自缚入京向朝廷请罪,也要为余泽因他受累的学子们请命求赦。

如此主意已定,一群弱冠之年的年轻书生们喊着圣贤语拿着戒尺砚台便径往青龙湖而来……如此哄闹三日,留在寨中的昭家学子气不过,便出得门想跟外来学子论个是非曲直……而水寨大门并不宽敞,浮桥更是狭窄,昭华臣唯恐众生年轻气盛,又闹出人命事端来,便派家人把那领头“请命”的十几个书生请进水寨内,领进客舍好语相劝,并表示一定会进京呈书此事,替余泽学子讨个说法。

如是说劝了半天,待学子们情绪有所冷静时,天色也已擦黑了。昭华臣忧心学子夜行有失,又给送来餐饭,并招待他们在客舍中留宿……未曾想到了半夜,水寨大门忽然被人打开,有一伙水匪趁机冲杀进来,将昭家上下七十余口亲眷并百十名家丁婢仆悉数屠杀殆尽,于劫掠后又放了一把火,将整个水寨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