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六章 激荡天下(24)

“给我!”慕容栩闻言,勉强支撑起身体,从景玗手中接过那一小包物事道……绑着包裹的丝绳被解开,里面的东西很快便随着包裹的展开现于眼前:东西不多,唯有两小支眉黛,一对儿发梳,两支闹蛾儿金钗,一个已经用空了的香膏盒子,还有一枚落单的耳环。

慕容栩下意识地捻起那枚似曾相识的香膏盒,甫一打开,苏合香那历久不散的香气便直冲入肺腑……他又将那枚耳环置于掌中,反反复复地摩挲着上面的玉石兰花……景玗看着实在不忍,偏过头去道:

“早知如此,当年那三百两银子……真该借给你!”

“不关你的事,都是我的错。”慕容栩苦笑着咬紧了嘴角,刚刚愈合的伤口顿时皱裂,鲜血又顺着下颌滴落下来,在被褥上开出点点红花,“合琪打得好,只可惜没能下手更狠一些……我才是最应该下去向她赔罪的那个人!答应她的事,我一件都没做到……我没守好她,没帮着她实现愿望,没让她风风光光地当一回新娘子,没……给她任何她想要的结局……师父当年骂得对,我太轻浮了!我以为凭自己的才干便可以在这世上为所欲为,所以如今,命运便让她来告诉我……我就是个无能为力的垃圾,王八蛋!”

“……旁的我也无法劝你,只是有一个请求:能不死么?”眼见着慕容栩一拳又一拳狠狠击打在自己腿上,景玗伸手压住了对方的动作,恳求道,“或者……至少等恒儿大些,告诉他自己是谁后再走?我已经替你操办过一次大礼了,短时间里不想再办第二回……”

“那孩子……我也没办法面对那孩子!”慕容栩勉强收住动作,但声音仍旧透出无法压抑的痛苦与挣扎,“我……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他从来没有出生过!”

“合玥原先也是一样的想法,但是在得知你们在鹿见山出事之后,她忽然就铁了心地要把他生下来。”景玗伸手扶着慕容栩的肩膀,两人仿佛回到了儿时那般互相扶持,无话不谈的时候,“她拼了命也要保住他,便是为了想让你的生命藉由这孩子得以延续;如今她不在了,希望你也能珍惜她的这份心意——恒儿是合玥拿命换回来的孩子,血脉里有合玥的一半,你就算没办法喜欢他,也至少应该守着他长大——如此便算是对合玥赔罪,也算能赔上一半了。”

景玗如是说完,见慕容栩沉默不语,便心知他内心虽然仍旧纠结胶着,但死念已经稍稍宽释……如是检查完伤口的愈合与包扎情况,景玗便起身出去,唤了休留和罗先来盯着慕容栩。两人进得帐来,却见慕容栩左肩上又出现了一道新的血线——他将合玥留下的那枚玉石耳环徒手穿进了自己的左耳,而那道殷红的血线,便是从他的耳坠上挂下来的。

“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买头面呢……”面对罗先和休留的慌乱与质问,慕容栩只是苦笑着,低声反复叨念着这一句话而已。

百余里之外的扬州空桑城,如今城中虽然尚算平静,满城花团锦簇,新桃辞旧,一派喜气洋洋的年节景象,然而有一个老人却过着如坐针毡般的日子,现如今家人婢仆但凡从家中主院中经过,皆是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哪里不小心违了主子的意,莫名其妙地就被打罚个半死。

此人不是旁人,便是先朝宰相曾文观。自打景玗在余泽北岸陈兵之后,他便再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如今传来青龙湖水寨遭到景玗炮击的消息,曾文观更是坐立难安——需知空桑城便位于余泽水域与彭泽水网之间,若是景玗打下余泽,由北向南与陆白猿汇合一处,那么空桑城就赫然处于他的必经之路上……每每念及此处,曾文观便仿佛看见无数的刀兵剑戟在眼前熠熠闪光,晃得他神不守舍,日夜不得安宁。

让曾文观对景玗如此恐慌的,不仅是因为空桑城的地利位置,更因为一些无法放到表面上言说的陈年旧事:曾文观的情报网络曾带给他一些尚无确凿证据的消息——景玗的妻子据说是地龙会总教头宋略书的义女,而已经起兵谋反的陆白猿传闻与景玗亦有交情;当年因“天行学案”遭蒙冤流放的国子监监生瞿青翎,即地龙会已身亡的总坛主瞿风娘的生身父亲,据传与景玗亦有师生之谊……如此件件桩桩,指向的便只有一个可能情形:景玗和陆白猿,很有可能便是当年“天行学案”的知情人!当年青龙湖水寨一夜烧尽,未曾想还有漏网之鱼!

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陈年往事,曾文观原本很不愿去回想——这是他入朝为仕以来操作的最大一桩冤案,也是他人生中最难以启齿的一个败笔:一切都源于一个江湖世家的异想天开,妄想着弃武从文之后,能够通过开创一个新的学派来快速实现转型,从而摆脱江湖人的身份入朝为仕……未曾想这一举动会触及朝堂逆鳞,反为自家招来了灭门之祸。

二十余年以来,无论在朝在野,曾文观都自忖从未“怕”过什么事——即便是当年因为党羽牵涉到楚王屯田谋逆一案,他也依然可以凭借二朝老臣的身份功成身退,即便是对其早有罅隙的淳和帝也拿他没有办法……这一切的前提,除了他身为当今昆吾国内主流学派“天理学派”的学问代表以外,便关乎另外一件他经营了毕生的成绩。

清名,这是曾文观于朝堂之上运筹半生之后,所积攒的最厚一笔个人财富:因了清名在外,所以即便是在下野之后,他在空桑城的乡秀族老之中依旧有着足够的影响力与号召力,在东南两境的学子心目中,亦是不可摇撼的目标榜样……每当被噩梦惊醒时,曾文观都不敢想象自己在暗中所做的一切被推上台面后,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只是在那些模糊而频繁的噩梦里,他总是看见绵延不尽的火光——那火沿着湖水燃烧,一直烧进了他的宅邸,将他毕生所著的所有文章书籍悉数吞噬殆尽,最后也将他燃成一团火球……

无数次于冷汗和抽搐中惊醒后,曾文观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如此等下去了:空桑城不仅是他的家乡,也是他最后的根据地——倘若这里被景玗攻破,那么他先前为对付梁元道所暗中调度布置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而他将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丧家之犬,或可回到京城,或是南下天虞城,但都再也无法在昆吾国内得心应手地搅弄风雨,于千里之外影响朝堂上的视听音讯。

如此权衡利弊后,曾文观决定冒一次险——先前离朝之际,自己留下的那几手暗棋,如此便已经到了不得不动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