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曾文观进入到暖阁之中时,实际上众人的角色便已经按照早已写定的剧本开始上演了——除了被蒙在鼓里的淳和帝。
自从杨敬行死后,曾文观便开始在心中筹划起了今日之局的种种具体措施和应对之法:即便是再怎么颛庸颟顸的臣子,事到如今也已经不得不承认,淳和帝才是影响昆吾国政局最大的缺憾所在——帝王可以不仁不孝不信不义,但不可以担不住事,更不能一边担不住事一边还擅长惹是生非。而不幸的是,如今昆吾国当朝的恰好便是这样一位即不负责,又不收敛的昏聩君王,若是以他的性格脾气,只怕再拖延个十天半月的,昆吾江山社稷便真的可以拱手让人了。
曾文观不是申屠峋那般的无耻小人,做不出改弦易辙背主另投这等自毁声名之事;更何况景玗蒙师碧鸢先生瞿青翎与自己有仇,地龙会更是极有可能与当年的“天行学案”有关……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上得了景玗这艘船,故而对曾文观来说,保住姒家江山便是保住他自己的声名前途,也是保住他“天道学派”天下仕林正宗地位的唯一选择。
可是既然要保住姒家江山,那么对于如今的天下时局来说,淳和帝就已经变成了尽快平复动荡途中的一块绊脚石——他的畏缩不前、优柔寡断、猜忌易怒……无一不是令时局向着更加凶险难测方向滑落的助推力。而一旦能够“搬走”这块已无大用的“绊脚石”,曾文观可以腾挪操作的空间,便可以瞬间扩大无数倍。
当今太子的确刚满十七岁,也的确是尚自蒙昧的年纪,或也不堪大任。但只要淳和帝下诏退位,他曾文观顷刻间就会成为“两帝托孤,三朝元老”,届时只要他能想办法回到京师,那么辅佐新帝的最大功臣与靠山,皆非他莫属。而撇开淳和帝这块冥顽不化的石头后,不仅梁元道一系将再无起复之日,自己的声名功绩也可以再上一个新台阶!
在想清楚了其中关节后,曾文观便开始拟定自己的计划及执行人——薛福是最好的选择,这老太监身后有太多把柄可抓,如今兵困空桑城,又是他在私下里收了曾文观的贿赂后进言所致。即便淳和帝现在没空收拾,等日子久了一旦想起,分分钟就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更何况这老太监在宫中任职数十年,早已化作精魅,只要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地位,他跟他的党羽便没有做不出的事情来……于是乎在打定主意之后,于夜晚觐见淳和帝的前一日,曾文观便已经与薛福私下密谋过伪造旨意,逼宫禅让一事的细节种种。
对于“弑君谋逆”这样的大罪,一开始薛公公还是颇为犹豫的。但曾文观的分析的确说动了他,而淳和帝先前因盗窃宫中财物一事怒杀内务府中千人一事,也的确让他心有余悸……两人暗中密谋了大半夜,最后终于决定,于次日夜间,曾文观先进言试探淳和帝的态度:若是淳和帝能被说动,愿意主动逊位,那么万事大吉好散好了;如果淳和帝执意不肯退位,那么便由薛公公动手,勒死淳和帝后再伪造成其无颜面对旧臣父老,从而悔过自杀之状,之后便可由曾文观回朝推动太子继位一事,如此江山大势,便可底定了。
是夜,角色按照剧本所布渐次上演——淳和帝的表现不负曾文观所望,他那“临门一脚”彻底踢碎了薛公公最后的迟疑,也激得后者凶相毕露,毫不犹豫地动手送他上路。
在送走曾文观后,薛公公擦了擦满头冷汗,伸手打开曾文观留给他的那叠纸,发现果然是按照淳和帝笔记仿造的遗书。在大略看完遗书内容后,薛公公心下初定,伸手抓着淳和帝的右手沾上墨水,在遗书上胡乱留了几个墨迹手印后,便命两个小太监在屋梁上悬起绫罗,好将已经断气的淳和帝挂上去……
就在白绫绳圈已经架好,只等着把人抗上去之时,原本应该是密闭的室内,忽然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微风——薛公公没来由地一哆嗦,浑身汗毛根根竖起,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四下打量:“谁?”
没有回答,屋内的烛台却是被风吹得晃了几晃,将四人和屋梁上绳圈的影子绕在一起,变成了屋中摇曳的鬼魅……薛公公伸手护着烛台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没看见任何人影,然而身后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钝响,再回头时,不仅淳和帝的尸身倒在了地上,两个小太监也不知怎么俯伏于地,没了动静。
“这……”薛公公扶着烛台的手都开始发抖了——怨鬼索命的志异故事,即便身处深宫他也是有听说过的,然而这现世报应是不是太快了些?还是说帝王真的是天人降世,死后亦与凡人有别?
薛公公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声喊人,却只感到身边有一丝气息微甜的凉风悠悠划过……脑后的肌肤随即一凉,似被什么锐器刺中,然而还没等薛公公喊出一声“啊呀”来,便学着那两名小太监的模样一头扑倒在地,手中的烛台也应声脱手,蜡烛摔落在地上,烛光顿时消失无踪。
一片漆黑的暖阁内,如今站着的便只剩一道高挑的人影——影子被从窗外透入的月光一路拉扯到地上,仿佛无声而冷漠的判官,在审视着这一地狼藉之中,各自罪孽深重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