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四章 激荡天下(72)

匣子在淳和帝面前慢慢打开,即便是再如何强作镇定,在匣子开启的瞬间,淳和帝还是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在看到匣子中是一卷画轴,而非想象中的刀剑利器之后,淳和帝稍稍松了口气。景玗拿出卷轴,在淳和帝面前缓缓打开,解释道:

“此卷名为《流民十三殇图合集》,是新竹山庄某位画师所绘的旱灾流民图,全图分为十三景……景某素闻圣上雅好书画,亦有不少名家珍藏,故献此物请圣上品评。”

一幅白描长卷在眼前徐徐展开,淳和帝望着眼前的画卷微微皱起了眉头,无论是作为君主还是昆吾国内颇有声望的古玩书画鉴赏名家,他都有足够的资格对这幅画的技法粗俗与鄙陋审美嗤之以鼻。但不知为何,当目光落在这幅长卷上时,他却无法再将注意力从画作上移开——因为这幅长卷所描绘的,十足是他从未见过的骇然景象。

“这第一景,名叫‘犬哺幼子图’,画的是一匹母犬,正以其饲主之肉喂食自己的幼犬。”景玗指着画卷中的第一幅,画面中是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犬,正衔着一只人手走向几只欢跳的小狗,“此事就发生在徐州,曾在县志中有所记载:当地有位乡老,与黄犬相依为命,旱蝗之时,乡老想杀黄犬充饥,被其挣脱逃离,后乡老病饿而死,而黄犬此时恰好生下一窝小犬,于是便回到家中,偷窃主尸之肉为子充饥……当地人视为不祥,将黄犬与犬子一并打死焚烧,故有所记。”

“这第二幅,名为‘兵缚炊妇图’,画的是对阵北狄战前,豫州某地朝廷军士卒久无粮饷果腹,于是便烹杀了给他们煮饭的民妇充饥。”景玗所展开的第二幅画面上,赫然画着三个人物的群像:位于最左的一个铠甲破烂的士兵正在点火烧水,身旁的另一个士兵正口咬利刃,将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民妇绑在栓马桩上,那民妇的脸背向观众,扭头回望着士兵似在求饶,虽然未看到她的模样,但从画面中肢体扭曲的动作与歪堕的发髻衣饰上,依然能够看出那个民妇深切的恐惧与绝望。

“这第三幅,名为‘易子而食图’,画的是青州遭遇蝗灾时,两家相邻的农家同时死了孩子,正交换彼此的孩子互为烹食。”第三幅的画面正中是一堵歪斜的篱笆,两户人家的男主人同时抱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孩子,正准备互相交换,两人身后的妇人一个抹着眼泪正在刷锅,另一个则敞开干瘪的前襟,似乎拼命想以母乳救活怀中剩下的一个孩子……

眼看着面前的长卷徐徐展开,淳和帝半张着口,他想申辩什么,他想打断景玗单方面的叙述,然而喉咙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令他无法开口,无法叫停这些残酷至极的画面继续展开……自三年前亦始的蝗灾一事,他是知道的,但各州所有臣工给他的奏折中都是“灾虽疾烈,犹可救赎,不足虑也”之类的回复,他也因此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如今,眼前的这幅长卷,却将之前他脑中无法想象的蝗灾全景,真实而惨烈地烙进了他的眼中。

“第四幅图,名为‘朱门枯骨’……这第十三幅图,名为‘杀子自裁’。”一口气将长卷展开到了最后,景玗指着第十三幅场景,对淳和帝道,“这同样是徐州县志中记载的真事:某地乡民因久饿而得了失心疯,发作时杀了自己的儿子烹食,饱餐后又神智清醒,认出了锅中的儿子,于是拿刀自尽……这十三幅图的原始记录,或在各地县志,或在乡吏文书,或在名士书信中,均可复验……不知天子对于此图,评价如何?”

“朕不知道……朕真的不知道……”淳和帝望着画卷直着眼低声分辨,“那些州牧……那些刺史回报的……都不是这样!朕真的不知道!朕……朕下过旨意让各地官员着力赈灾!朕后来……已经下令宫内一应吃穿用度从素从简!朕一直以节用爱民为立国之本!朕……朕每用膳时,还曾特意让准备两双筷子,一双用来夹菜,一双才用来吃,就是想让内侍们分食御膳时心中没有顾虑,可以吃得干净些……还有,朕听说北境旱蝗,民无所食,只能挖野菜充饥,朕……朕还特意让御膳房做了一个月的野菜,与民共苦……今日……今日宴上这道凉拌野菜,就是之前保留下来的做法!”

“呵呵,那些被削减了俸禄月钱以后,宁可冒死偷窃宫中财物出卖的内侍宫人,圣上您当真以为他们真的会食用御膳剩下的残羹冷炙?”景玗冷笑一声,随即用银筷戳了戳面前的那盘凉拌野菜,对淳和帝道,“以及,景某刚才进宫时,特地去御膳房看了眼宫中食谱——圣上可知,这道凉拌野菜是如何烹饪出来的?”

见淳和帝吞吐着话语微微摇头,景玗也不恫吓,只是平静地陈述道:“根据御膳房的食谱记录——这道凉拌时令野菜,需先用大锅鸡汤淖水以烫去野菜本身的土腥味;随后将野菜同鲜蘑、鱼肚、肥羊肉片等一同塞在整只肥鹅肚中,上屉蒸熟,以将鹅羊鱼肉的鲜味炖入野菜之中;而上菜之时,则撇去鹅羊鱼肉,只取野菜拌入事先用酱酒调配好的料汁进献……如此才有圣上您眼前这道‘平平无奇’的凉拌野菜……圣上,您可知只是这一道野菜,宫中需花费多少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