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和帝闻言张口结舌,仍旧是回答不上来。景玗随即伸出三根手指,面色沉郁道:“为了你所谓的‘与民共苦’,仅烹饪这一道野菜,却需要耗费一只整鸡、一只肥鹅、一斤羊肉、半斤鱼肚,外加其他调料和耗材……花费在三两白银上下,而三两银子,即便是在灾情最严重的徐州,也还是能买得到一只整羊,足够救活十几个灾民……然而灾情之时,徐州、青州、豫州、兖州等地,三两银子也可以从那些饥寒交迫的父母手中买走一个孩子!只是这一道菜,而且是圣上您下令宫中节用后的菜色……圣上您可知宫中接连两年大摆寿诞宴席,从各州搜罗生辰纲,于城中兴建长青苑为太后贺寿……而与此同时宫外的北疆北境各地,到底饿死了多少人吗?”
淳和帝听着景玗所说,额上的冷汗已经沁沁而下。好在景玗似是并没有一再追问,而是兀自将长卷收拢好重又归于匣中,同时拿出另一枚小匣子,将其推到淳和帝面前:“这里面放的,是一棵没有经过御厨精心烹饪调味的普通野菜。请天子开视,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与民共苦’。”
淳和帝接过匣子打开,里面是一颗野外常见的苦苣菜。只见淳和帝用银筷戳一下匣中那棵已经半枯的野菜,又抬头看了一眼景玗,喉结滚动了好几下,这才用筷子小心撕下一小片菜叶子,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唔……”菜叶刚入口,从未尝试过的苦涩与土腥便充斥了整个口腔。淳和帝下意识地想张口吐出叶子,可又忌惮景玗的反应,只能捂着嘴硬是咽下。目睹着对方丰富的表情变化,景玗冷漠地别过脸去,从淳和帝面前拿回匣子,径直撕了一片菜叶送入嘴里,对淳和帝道:
“圣上莫怕,菜里面没毒,这就是它的本味……事实上蝗灾最盛之时,能找到野菜已经算是造化,有不少地方的百姓便是树皮草根观音土,都是掘食一空……北境若此,被北狄荼毒多年的北疆情形只会更惨。如此疾苦之地,疾苦之民,圣上您如何还能忍心,从他们身上搜刮与天下其余州郡一样的税赋来充实国库呢!”
淳和帝答不上来,自景玗献上那四个匣子开始,他便有许多问题都答不上来——先前摆宴之时,他也曾借酒月赋愁词,自比前朝献帝,认为是天道无常,时运不济,乱臣贼子内外交困才使得自己落到了如今这般无法挽回的地步……然而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在酿造着一个可怕的错误,这个错误早在三年以前就已经开始渐露端倪,而他直到如今,才刚刚看到它的全貌。
见淳和帝再一次陷入沉默,景玗也不做等待,而是接着打开了第三个匣子,缓缓推到淳和帝眼前——匣子中装得满满的都是书信。见淳和帝颤巍巍地伸手从匣中取出其中一封,打开浏览,景玗坐于对面自斟了一杯酒,苦笑道:
“虽非自夸,但景某能有今日,多亏娶了个贤妻——三年蝗灾,长留城内外几乎没有饿死过人,全仰赖她一手为之。这个匣子里收录的是她这些年来收集整理的种种育苗、灌溉、驱虫等农稼之法,以及从西域等地引进的优良作物品种……因臣妻不善文辞,这里的书信,均是由臣代笔,曾向朝廷寄出的减灾护农之法的奏本母本,还有臣自述追击北狄时的陈情书,地龙会在北疆被朝廷军围剿前呈送的自白书,一共五十七封……敢问天子,您收到过其中多少?又曾看到几封?”
闻听景玗此一问,淳和帝冷汗再一次“唰”地下来了——长久以来,他以为身边觊觎着皇权大宝的便只是曾文观薛福一系,未曾想梁元道统领的中书省,却原来也早就将自己蒙在了鼓里。
淳和帝的神情变得更加局促了,他紧盯着手中那已经略略泛黄的信笺,似乎很想罗织出一些语句来自我辩解,但是焦虑、困惑与窘迫此时已经混乱了他的心神,纸笺上的文字内容又是如此陌生……见淳和帝已渐失神,景玗叹了一口气,眼神一黯道:
“五十七封肝胆之信,换来的却是景家上下六十四座坟,换来的却是地龙会全境屠剿,瞿凤娘自焚明志……请圣上自问,若你站在吾等的立场上,能够不悲不怒,无怨无尤吗?”
此话一出,淳和帝浑身仿佛过电般哆嗦了一下,他已经不敢抬头再看景玗的表情,只用余光瞥到对方拿起第四个匣子,推到他面前徐徐打开道:
“这里面放的,是贞阳一战中,所有参与保卫贞阳、樊阴、鲸洲的义军将士名册,以及部分牺牲将士留下的家书摹本。名册上面用红笔勾掉的,都是已经为国捐躯的义士……当年贞阳重镇,以及浊河以北的五郡四十一县疆土,并不是光靠和亲换回来的。圣上您说,之前那些事情您都不知道,那么景某希望……今后你可以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可以记住这些人的名字。”
景玗说完以后便起身离去,再不看呆若木鸡的淳和帝一眼。四个打开的匣子堆积在桌案上,仿佛四张开启的巨口,正在拷问与控诉着曾经发生在这个国度里,真实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