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方立安四岁了。这三年,她过得还算顺当。保证不了先天的遗传基因,但后天发育至少不能拖后腿。在她死皮赖脸装傻充愣的软磨硬泡下,周二柱硬是挨到一岁半才学会走路。
农村的孩子都是放养的,大人们也不管他们去哪里疯玩,反正到了饭点,肚子饿了自然就会回来找吃的。长辈们最多在上工前对年龄大点的娃叮嘱几句,别带弟弟妹妹去河边之类的危险地方。
方立安跟着大丫大柱出去玩过两次,挺有意思的,掏鸟蛋、摘野菜、捉泥鳅……结果每次都要弄得一身泥巴,脏透了。不曾想回家后,向红梅完全视而不见。
大丫见她一心惦记着衣服,就哄她:“洗什么洗,今个儿洗干净明个儿又要脏,费那冤枉劲儿做什么,粮食金贵着哩。”
方立安:……
方立安后来就不去了,老老实实窝在家里发呆。大丫、大柱叫她,她也不理,久而久之,家里人也就习惯了她的孤僻。在大人们看来,这孩子呆是呆了点,但胜在乖巧听话,不闯祸,不惹事。
大队里的孩子基本上都是三五成群,伙做一堆,磨牙打架那是常有的事。今天摔破皮,明天磕掉牙,后天打破头,哪个孩子身上不带点疤。在这样的情况下,安静如鸡、讲究卫生的方立安越发显得特立独行。
不过,特立独行的不只是她不合群的行为,还有她的外表。这几年,方立安没少背着别人偷吃。自从能跑能跳手脚灵便以来,什么婴儿辅食、奶粉、牛初乳咀嚼片,她都会有选择的吃一些,补钙、补DHA、补锌、补维生素……
因为吃得好,营养跟得上,方立安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同一个大队里,其他孩子往她跟前一站,那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区别,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是城里孩子也未必有她长的好。
队里人见到她,只觉得惊奇,这周大根家的二小子为啥长得这么白嫩胖实,跟年画上的福娃娃一样。其实不只是他们,老周家自家人也觉得不可思议得很,大家明明都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凭啥二柱就能长得这么白嫩?
最纳闷的当属大柱和大丫,兄弟姐妹几个都是一个妈生的,怎么差距拉的这么大。三柱和二丫还停留在只会裹手指的阶段,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因为长得就像有福之人,方立安在家里很是受宠,即便后来二婶、小婶都生了男娃,也无法改变她是周老头、周老太最疼爱的乖孙的事实。而且即便周大柱身为长房长孙,也不得不退居次席,避其锋芒。
当然,八岁的大柱如今并不十分清楚长辈的偏心意味着什么,倒是十岁的大丫若有所觉,对方立安越发亲近起来。
身为白胖小子周二柱的生身父母,周大根和向红梅很是引以为傲,自家儿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这相貌、这性子、这通身的气派,不说他们生产队,整个公社都没人比得上。
周二婶和周小婶就纠结多了,这再好的娃都不是他们家的,更何况现在还没分家。二柱越好,周老头和周老太就越疼他,不管是现在一起生活还是将来分家,他们两家都占不到什么好处。说实话,每天看向红梅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周二婶和周小婶心里就又酸又气,妒火中烧。
但话又说回来,二柱将来有出息,没准将来还能拉拔拉拔自家几个孩子呢?可见,大伙儿都是一样的,喜欢以貌取人。
尤其是周二婶,盼了十年才盼来周大栓这一个男娃。生大栓的时候,大夫说她伤了身子,以后再想生孩子就难了。她家大栓注定是个没有亲兄弟的,光靠上头三个丫头片子能有什么用?所以周二婶一边嫉妒向红梅,一边又比谁都想二柱好,指望着二柱将来帮帮大栓。
方立安自然明白家里人对她的态度,但她只是个屁事不懂的毛娃子,所以每天不是趁着家里没人,偷吃东西,就是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呼呼大睡。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无忧无虑得很。
方立安四岁这年,正是前进活动和大食堂活动盛行的第二年。但这一年,国内灾害频发。除了旱灾、霜冻、洪涝、风雹外,还出现了建国以来并不多见的蝗灾、黏虫灾、鼠灾。
二月到六月,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方立安所在的周庄大队三次出现洪涝灾害,洪水泛滥,过半农田被淹。其中还夹杂着风雹。入夏后,当地开始出现旱灾,受灾农田面积不断扩大。
方立安年纪小,不事生产,但她这段时间以来最贴切的感受就是大队里的娃娃们都不出去玩耍了,即便出门,也是帮着家里四处搜寻野菜。她偷吃的机会少了许多。
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得到改善,接下来两年,全国范围内连续发生特大灾害。望着颗粒无收的农田,大队里的老老少少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在周庄大队的队员们几乎已经饿到啃树皮、挖草根、吃观音土的情况下,方立安不再顶风作案,她刻意减少了偷吃的次数,并且缩小了食量,吃的也都是些补充能量不长肉的东西。而且,她十分自觉地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自己这副面色红润的样子招来别人的红眼。
她的空间有粮食不假,但绝对不能正大光明的往外拿。饥荒头年末,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凌晨两三点,方立安趁着一家人陷入沉睡,偷偷摸摸跑去周庄大队土地庙,放下近百麻袋的红薯。
第二天,红薯被人发现,队员们连连磕头,直呼“土地神显灵!”周庄大队大队长李水根做主,将红薯按人头分给了队里的队员,周老头家得了三麻袋。
周庄大队“土地神显灵”一事见证者众多,红薯就是证据,根本瞒不住外人。再加上各个生产队之间,姻亲遍布,人多口杂,很快便传到了其他大队。因着这事儿,向庄、苗庄两个生产大队的队员还来闹过,叫嚣着“‘土地神’赐下的粮食应该人人有份”,最后被周庄大队的队员们扛着家伙撵走了。
笑话,现在粮食就是命,屁的人人有份,你们来晚了能怪谁?再说了,土地神在他们周庄大队显灵,粮食就是给他们周庄大队的,有本事你去求土地神给你们生产队显灵啊。
再后来,土地庙住满了人,人挤人地等土地神再度显灵。
方土地她敢吗?当然不敢。
不只土地庙住满了人,她还发现生产队多了不少生面孔在土地庙附近转悠。听周老头说,那都是其他几个大队派来的眼线,以期土地神再度显灵时,以最快的速度通知自家队员过来抢粮食。
然而,方立安是真的不敢再装神弄鬼了。外头那么多人,她很担心自己会被抓个现行。她是来做任务的,没有拯救天下苍生的本事。
至于周家人,在周二柱往后的记忆里,他们都活的好好的,想来没有她的小动作,他们也不会饿死。
饥荒年间,周庄大队很少有孩子出生。
向红梅在五九年初的时候生了二丫(二柱前头那个夭折的姐姐没有计入排行),母体在怀孕期间几乎没受什么罪,孩子生下来也挺健康。问题是后来闹饥荒,向红梅饿着肚子,没奶水,二丫只能吃点糊糊,各种糊糊。有时候连糊糊都没得吃,只能喝水。所以二丫长的很慢。
二丫未满一周岁的时候,方立安趁着四下无人,还会给她塞个奶瓶,让她喝个饱。等二丫一岁以后,她就不敢了。那时候,二丫正在学说话,方立安怕露馅。再往后,因为常年饿肚子,二丫长得不好,瘦瘦小小的一只,看起来弱不禁风。
同年年底,二婶生了大栓。大栓比二丫惨多了,虽然是二叔二婶期盼多年的男孩儿,但因为来的不巧,受了不少罪。
算算时间,二婶是在年初怀的大栓,后来因为粮食不足,孕妇在整个孕期几乎就是饥一顿饱一顿。大栓打娘胎里就发育的不好,要不是二叔二婶想生男孩儿想到疯魔,大栓说不定连出生的机会也没有。
大栓是足月出生的,四斤六两,小小的人儿跟个猫崽似的,孱弱不堪,哭声很弱。方立安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敢靠近,站的远远的,生怕一不小心就给碰坏了。
私下听见周老头和周老太愁苦,说是大栓太小,怕是不容易养活后,方立安就考虑过要不要偷渡点奶粉给他,但二婶太宝贝孩子,从早到晚不错眼地盯着,导致她一点机会也没有,只能算了。
好在日子过得虽然艰难,但大家也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段可怕的时期。等饥荒结束,老周家十来口人十分好运地全须全尾,一个不少。
日子步入1962,方立安惊觉自己该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