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屋一出来,弥与便看见东面升腾起好几道粗大的黑烟。小屋是在邪马台的西边,二上山的山坡。
“《使令》之王很快就会率残兵赶来。去下面会合吧。”
甘翻身上马,伸手指向下面。
终于,下方道路上出现了士兵和百姓的队伍,他们脚步无力,不过士兵的队列还是保持得相当整齐。虽然已经惨败,但似乎并没有出现逃亡或者暴行。仅此一条就能看出王的威望有多高。弥与一边赞叹,一边加入队伍。所有人都欢声雷动。
弥与在马上挥挥手,欢呼声更响了。弥与不禁暗想,刚刚自己没有死,真是太好了。她让队伍先过去,来到后面,然后看到了那个男子。
“《使令》之王……”
“弥与。”
像往常一样,王走在最后面。弥与从鞍上跳下来跑过去。他低声问:“没事吧?”
“嗯。”
弥与本想告诉他,自己还是他的女人,但是一看到他的表情,就明白那话是多余的。他的眼睛和三天前没有一丝变化。他坦然接受了弥与的归来。
因此,弥与最终说出口的是一件毫不重要的事。
“高日子根被甘杀了。”
“甘能行的,我知道。”
王点点头,似乎相对于被诛杀的人,更关心诛杀者。他从怀里取出勾玉,再度挂在弥与的脖子上。
“喏,再给你一个。别再弄没了哦。”
“嗯……”
弥与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只见甘的马已经去了前方。弥与心中不禁一阵微痛。
弥与和王并排而行。前面的士兵频频回头。弥与不得不训斥说:“看前面,好好走!”然后压低声音问,“前面有目标吗?”
“能走多远走多远吧。如果住吉津有船,就先疏散流民。没有的话再往西。”
“再往前呢?”
“不好说。”
“尊上说过会有援军来吧?是尊上在《使令》上那么写的吧?”
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王微微点了点头。那动作小得几乎分不出是不是在点头。
“一定会来的。”
越过二上山,进入河内野之前,弥与最后回头望了一次。只见远方的缠向有无数犹如铁砂颗粒一样的东西在蠢动。
住吉津没有船。当地人听说有危险,全都逃了。虽然有消息说西国各地还会有援军赶来,但在眼下这个时候,面朝茅口海的港镇没有人烟,只有被丢弃的村邑。
流民多,士兵少。弥与让女人和孩子先向北逃,男子则全部派去挖壕沟。若是什么都不做,只顾一路逃跑的话,一旦被速度更快的敌军追上,就只有任敌宰杀的份儿。这是弥与他们在东夷之地得到的惨痛教训。无论如何电要在半途想方设法阻拦一下敌人。
虽然如此,弥与依然很迷惘。不是逃不逃的问题,而是要不要舍弃故乡。如果说要离开这片土地,还不如埋葬于此——这样的想法前所未有地强烈。
仿佛感应到了弥与的想法,士兵们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出决绝的表情。每当流民离开的时候,士兵们与妻子诀别的哭泣声便在冬日的原野上回荡。
几天之后,夜间头顶上的呜叫开始增多。王的信蜂已经全都消失了,那是赤鸭的声音。黎明时分,瞭望员看到天空中如同蜻蜒—样交错飞舞的赤鸭,放声大叫:“来了!”
数不清的怪物翻过生驹山,出现在邪马台军面前。弥与登上阵门,王与八千士兵守卫在周围。
背负火筒的猴子们围成半圆形的阵势,一起放炮,火球带着可怕的声音如雨而落。王放声叫道:“坚持住!怪物的火弹最多一两发!”
王的声音被爆炸声盖住。几十名士兵被震飞出去,剩下的则咬牙忍耐。
怪物们生产火药的地方在遥远的釜石,距离这里足有两千多里。王认为它们在邪马台的激战中已经将弹药用得差不多了,这一见解被证明是正确的。看到王说中了,士兵的士气顿时高昂起来,聚成一团冲向怪物。他们用巨木撞翻猴子,挥剑砍杀,戳瞎眼睛;舞动长矛逼开卯,再用强弓射杀。哪怕是被凶猛的猴子打裂了骨头、敲破了脑袋,也要在临死前再奋力反击一下。站在他们上方的弥与,巫王的装扮焕然一新,赤土文面极其耀眼。她放声高唱战歌,寒风中飘荡的歌声让士兵们的战意高涨。
被砍断了腿的猴子们倒在延伸到海边的水田里。本来单单这种程度的伤势,应该立刻就能爬起来的,但在这住吉津的水田里,它们就像被麻痹了一样颤抖着无法动弹。鹰早矢不停大叫:“掀翻它们!踹倒它们!怪物禁不起盐水!”
之前趁涨潮时掘开堤坝,将整个水田灌满了海水,所以现在只要把怪物踹倒在水里就行了。平时派不上用场的羸弱士兵,甚至连没什么力气仅仅是身手敏捷的孩子们,都可以瞅准时机取得不小的战果。
快到中午的时候,阵地周围的怪物残骸便堆积如山。照这样子下去,人类说不定真的可以击退怪物。
然而—声叫喊颠覆了战况。
“南壕被攻破了!”
南面的壕沟注满了海水,本来比城栅更为坚固。但是猴子们向那里前仆后继地拥去,即使自己的身子腐烂也在所不惜,硬生生架起一座尸骸之桥。剩下的猴子从那里一拥而入,在阵地里肆虐起来。
就在此时,从另—处也传来悲痛的叫声:“鹰早矢大人遇难了!”
弥与也看见了。鹰早矢在第一线射杀了无数卯,箭射完了就用巨大的铁棍和猴子短兵相接。然而有—只卯从他背后偷偷潜来,随着寒光一闪,鹰早矢的头颅高高飞起。
他的死给士兵带来了巨大的打击。在以他为中心的五十步范围内,所有的士兵都怔住了,就像遭遇雷劈般动弹不得。紧接着的一瞬间,冲上来的猴子们把他们全都砍成了碎片。
顾不得哀悼鹰早矢这位勇猛无比的大将,弥与从阵门上跑下去支援。一群信蜂盘旋在她头上。那是王剩下的最后十几只,都派来护卫她了。它们向猴子扑去,有几只成功啄破了猴子的眼睛,让疲于奔命的士兵们发出稀稀拉拉的欢呼。
但也仅此而已。连续不断冲进来的猴子们把信蜂一只只击落打碎。
无法继续支撑战线的士兵们不得不连续后退。有人在喊:“弥与!”弥与回过头,只见《使令》之王正从稍远一点的地方赶过来。
就在此时,勾玉发出了声音:“向全信使以及能听见的全人类传达。维多利亚湖畔基地的最终防线失守,我的本体很快将被破坏。不过,此刻接近中的敌军都是在基地周围五十公里半径内的集群诞生的。只要破坏这些集群,应该可以歼灭80%非洲战线的敌军。因此我将使用残余的反物质自爆。爆炸能量大约里氏九级。附近友军请立刻开始退避。周边各站点请做好对地震和电磁冲击的防御准备。印度洋岸的友军请防备海啸。”
“弥与殿下!”
甘赶上来与弥与背靠在一起,残余的士兵也集中过来。每张脸上都写满了这样就全完了的表情。弥与叫道:“不要放弃,向海滩跑!”
弥与带着他们向沙滩后退,简直像是从阵地挤出去一样。《使令》之王死守在后面。
“接下来,是向各信使的个别传达——奥威尔,还有弥与,直到四分钟之前,我还在观察你们的行动。我很担心。在所有的战线中,你们这边的战斗是最艰苦的。很遗憾没能腾出手协助。我如果有余力的话一定会——”
“你说什么呢?”弥与嘲笑道,声音中带着优越感,“你除了夸夸其谈,还能干什么?你就打算靠嘴皮子战斗吗?别自欺欺人了。这是我们的战斗。就算没有你,我们也会战斗到底!蛊惑的魔女,快滚吧!”
勾玉沉默了。卡蒂似乎陷入了沉思。士兵们一路边放箭边撤,护着弥与跑进冰冷刺骨的海水。冬天的海浪哗啦啦地冲击全身。
“你们不需要我?”
“嗯!”
“原来如此。这种精神让我感慨不已。这样说不定会有答案吧——我没有研究过我不存在的时间枝走向。”
卡蒂又沉默了。她在思考什么,弥与完全无从推测,不过当她终于重新开口时,语气里洋溢着至今为止没有的轻快。
“谢谢你,弥与。你的话似乎正适合给我送终啊——告知我死亡本身也有意义。好了,祝你健康平安。”
声音断了。
弥与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最后竟然被那个目中无人的魔女感谢。
弥与的困惑猛然间化做巨大的愤怒。
“——一个人随随便便死什么死!”
自己还没有见过她真正的模样。在她离开之后,弥与才第一次感觉到她是如何重要的存在。弥与并没有期盼过这样的结局。说话啊,混蛋!反驳啊,混蛋!无声无息的死什么死啊,混蛋!
短暂的沉默转眼便被周围连续不断的爆炸声打断。还剩几只有火筒的猴子,正朝冲进海水中的士兵们放出火弹。
沸腾的水汽中,弥与俯着身子怒吼:“大家没事吧!”
“没事!”
士兵们喊道。大家差不多都潜水避开了火弹。弥与稍微放心了些。
但帮助残兵退却的箭射完了。
放眼望向沙滩,弥与倒吸一口冷气。留在最后的《使令》之王被七八只卯围住了,身上中了数刀。
“奥威尔!”
弥与悲号起来。士兵们顺着她的声音望去,发现了王的遭遇,也跟着一个个哀号起来。
不下五十名士兵带着赴死的决心赶过去,将倒下的王拉进海里。他们托着浮在海面的王,将他运到弥与所在的地方。弥与搂住他的身子,看见在他胸前、腹部都有让人毛骨悚然的深深裂口。
“奥威尔,振作点!”
“弥与吗……”王还睁着眼睛,但是声音已经哑了,嘴角还流着细细的血丝,“我听到你了,心里很畅快。”
“快点治伤吧。能治的吧?”
“在治。所以不要哭,听我说。守护人类才是最重要的。国家啊,故乡啊,都不重要。那些东西重建就是,没有也没关系。只要有人,有人就行。”
弥与的手被一股强力紧紧握住,简直连骨头都要呻吟起来。弥与放心了。
“知道啦,先别说了。受伤的人别说那么多话。”
“沙佳。”
“什么?”
王的视线在空中游荡,落在弥与脸上。
“啊,弥与——”
突然,王的脸上失去了生气,浮现出微笑般平静的表情。
弥与用尽气力握住王那只筋疲力尽的手,但刚才感受到的那股强力消失了。弥与的双腿颤抖不已,喊着“奥威尔”的名字,轻触他的脸颊,然而那双眼睛已经再没有一丝生气了。
弥与握着他的手,撑住自己的身体,死死咽了好几口唾沫。不管再怎么用力闭眼,也无法阻止了滚烫的液体溢出眼眶。
伴随着哗啦的水声,飞沫溅起。士兵们都没了力气,一个个曲膝跪倒,有人放声大哭起来。抱着王的士兵们,眼泪滴落在王的脸颊上。号哭声扩散开来,感染了整个队伍。
但弥与没有崩溃。她用尽力气,深深吸气,把呜咽压在自己的喉咙里。一次、两次、三次。然后她开口说:“黄幢。”
弥与抬起湿漉漉的袖子,胡乱擦擦眼睛,放眼打量周围,凄凄惨惨的脸庞一张接一张。弥与再次深吸一口气,用她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吼道:“竖黄幢!竖卑弥呼的大旗!我还站着!”
士兵们抬起头。一个个都惊讶不已,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弥与放开王的身子,用力握拳,赤红的眼睛睥睨周围。
“站起来!向北,向西!怪物进不了海。去奴国,去对马国,去汉土,不管去哪儿都要活下去!站起来,不要哭!忘掉故乡!只要我们还在,邪马台国就不亡!人绝不会输给怪物!”
呜咽声停了。士兵们一个个站起来,聚集到弥与周围,仿佛忘记了在海边窥探这里的怪物。没有黄幢,东夷的时候就破了。但是一个士兵在矛尖挂上了旌旗,那是面破裂污秽的小旌旗。弥与走到下面,放声喊道:“你们要不要与我同生共死,战斗到底?!”
“要!”周围响起应和的声音。弥与回头又叫::“哪怕是游也要游过海去!就算到汉土也随我去!”
“好!”又是强有力的应和。弥与迎着海浪向北走去。
“来!活着的人全都来!”
“好!”
甘叫道。千余士兵放声应礼那是足可以压过北风的威风凛凛的呐喊。
天上骤然闪过一道白光。
抬头仰望的弥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有船。那是船吧?如果那全身覆盖着铁甲、长度恐怕足有一里的漂浮的巨大物体能够称之为船的话。
接下来,怔怔地望着船身的士兵们的脸颊被洁白的光芒照亮,从浮船的两舷射出如针一样纤细的密集光芒。
光芒横扫过沙滩、阵地、水田。紧接着,就像追随那些光芒一样,火焰冲天而起,仿佛地底的熔岩从大地的裂口喷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