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拘留所的路上,德博拉没说什么话,她给戴克打了几次电话,想让他去拘留所和我们会合,可不知道为什么,戴克一直没接电话,对讲机也没回应。于是她给戴克留言,让他尽快与我们会合。查宾被锁在后座上,这种特制的警车都有栅栏锁,就是为了干这个的。他不停地大叫,狂躁地咒骂,没完没了地用着那个好玩的词儿。快到目的地时,我都快烦死了,但是德博拉倒好像乐此不疲。每次从后视镜里看一眼查宾,她的脸上都会洋溢出快乐的表情。当她把车停好,把查宾从车里拖出来,她已经兴奋得无以言表了。
我们把手续办完后,维克多已经被锁在了审讯室里,他把胳膊放在桌子上,颓废地低着头,头几乎挨到手铐了。佛罗里达执法局的钱伯斯也过来夸奖我们。
“好了,我想我不用提醒你们得按程序审。”钱伯斯说。德博拉看他的眼神有点儿吃惊,他继续说道:“你干得不错,摩根。你抓到了一个嫌犯,如果我们能注意点儿方法,再加上点儿运气,就会让这家伙服重罪。”
“我对他妈的判罪不感兴趣,我想赶快找回那个女孩。”德博拉说。
“我们都想快点儿找回那个女孩,但是把这家伙收监也很重要。”钱伯斯说。
“听着,这跟政治和公关无关。”德博拉说。
“我明白。”钱伯斯说,但是德博拉不想再听。
“这个家伙很可能知道内情,而且我认为他现在正感到孤独无助,害怕得要死,随时都会崩溃,我现在他妈的要赶快让他沦陷。”
“摩根,你之前的破案路子都是正确的,而且……”
德博拉转身看着钱伯斯,好像是他把萨曼莎·阿尔多瓦藏起来的似的。“我要做的是找到那个女孩,”她边说边用手指戳着钱伯斯的胸口,“这个死家伙会告诉我怎么找到她。”
钱伯斯平静地抓住德博拉的手指,然后把它推回给德博拉,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脸凑近她,说:“我希望他能说出我们需要的东西,但是不管他说不说,你都要按规则去做,不要冲动,别给自己找麻烦,明白吗?”
德博拉气愤地盯着他,他也回视着,谁都不眨一下眼睛,两人都屏住呼吸不出声,就这样持续了好几秒。我清清嗓子打破沉默。“啊,那个,”我说,他们一起瞪向我,“我真不愿意打断你们,但是时间不等人,对吧?”我边说边向窗子里面的查宾点点头。
他们都盯着我。钱伯斯扬起一侧的眉毛,看着德博拉,她也回看着,最后点点头,僵局打破。
“你的搭档呢?”钱伯斯问,“他应该在这儿和你一起做这件事儿。”
德博拉摇摇头。“他不接电话,我没法儿等他了。”她说。
“好吧,那我和你一起审。”钱伯斯说。他转向我,那冷酷的蓝眼睛里放射出的目光能伤人。“你待在这儿。”他说。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他理论。
我透过审讯室的玻璃窗看着他俩进去,从监听的扬声器里,我能听到审讯的内容。德博拉说:“查宾,你的麻烦太多了。”他连头都没抬。德博拉站在离他三英尺远的地方,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你跟我说你什么都没吃是什么意思?”
“我要找律师。”查宾说。
“绑架,谋杀,吃人。”德博拉说。
“是弗拉德,都是弗拉德。”他说。
“弗拉德让你做的?你是指博比·阿科斯塔?”
查宾抬起头看看德博拉,张着嘴,然后又低下头。“我要找律师。”他说。
“你告诉我们博比在哪儿你的麻烦就会少一点儿,否则……那是会五百年监禁的,如果他们不判你死罪的话。”德博拉说。
“我要找律师。”查宾说。他又一次抬起头,这次看向了桌子对面的钱伯斯。“我要找律师。”他重复道。然后他跳起来大嚷着:“我他妈的要找律师!”
接下来的两分钟依然如此,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查宾喊叫着要找律师的声音越来越大,除了那几个反复喊叫的词儿,他什么都没说。钱伯斯试图让他安静,让他坐下。德博拉依然站在那儿抱着手臂,瞪着他。当钱伯斯最终设法让查宾坐回到椅子上后,他拉着德博拉走出了审讯室。
在走廊里,我看到了他们,正好听到钱伯斯说:“你知道我们他妈的现在得给他找一个。”
“去你妈的,钱伯斯!”德博拉说,“我有手续,可以扣留他二十四小时!”
“他要求找律师。”钱伯斯说,就像告诉小孩晚饭前不能吃饼干似的。
“你要杀了我,你要杀了那女孩!”德博拉说。
我第一次看见钱伯斯脸上闪现出一丝红晕,他上前一步,站在德博拉面前。我想我会又一次见证妹妹人生中的一个新经历,我开始紧张,准备好随时过去拉开他们。但是钱伯斯做了一下深呼吸,把手放在德博拉的双臂上,非常认真地说:“你的嫌犯要求见律师,法律规定我们必须给他提供,马上。”他盯着她,她回视着,钱伯斯松开她的手臂,走了。“我去找个公益律师。”他说着,消失在楼梯口。
德博拉看着他离开,很明显她脑子里在闪现一系列不愉快的景象。她回头看看审讯室的窗户,查宾依然坐在那儿,斜靠在桌子上。“靠,该死的钱伯斯。”德博拉说,她摇摇头,“如果戴克那个傻瓜在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如果你之前不把他支开,就不会找不到他了。”我说。
“去你妈的,德克斯特!”她说,然后转身走了。
迈阿密是一个法庭众多的城市,但是公益律师无比稀少。公益律师事务所一度拥有众多工作努力的好律师,但是现在已经成了年轻律师的训练所,他们都想去接可以使他们迅速崭露头角的案子,而不会为所谓的公益付出太多努力。
这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体现我们这个案子有多么不同寻常,因为不到一个小时,一个精明的年轻女律师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她愿意代表查宾。她穿着不错的职业装,效仿希拉里·克林顿19的最新风格。她昂首阔步,好像自己是美国正义的化身。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箱,可能比我的车都值钱。她拿着它走进审讯室,坐到查宾对面,把文件箱放到桌子上,清脆地跟警卫说:“我需要关掉所有监听设备和录音设备,马上。”
警卫是个上了年纪的家伙,好像自打尼克松20辞职以后,就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是耸耸肩,说:“当然,可以。”然后就走出去关掉所有设备,监听室里说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身后有人说“靠”,我知道那是我妹妹回来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没错,德博拉正瞪着那个无声的房间。查宾的新律师身体倾斜过去,快速地说了几分钟,他抬头看着她,似乎兴趣越来越大,开始和她交谈。律师拿出一个文件夹记笔记,然后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立刻回答。
也就过了十或十五分钟,律师起身走了出来。德博拉过去见她。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德博拉,眼神里没有一点儿肯定之意。“你就是摩根探长?”她问道,语气冷得能结冰。
“是的。”德博拉也冷冷地答。
“你就是去逮捕他的人?”律师的语气好像当她是幼童强奸者。
“是的。”德博拉说,“你是?”
“迪万达·胡普尔,公益律师。”她介绍自己的语气好像这个名字是大家都应该知道的,“我认为你们应该释放查宾先生。”
德博拉摇摇头,说:“我不这么认为。”
胡普尔女士露出她整齐的牙齿,当然也可以管这样子叫微笑:“你怎么认为不重要,摩根探长,非常简单,用一个简单的解释就是你没有证据。”
“这个坏蛋吃人肉,他知道我要找到失踪女孩的线索。”德博拉愤怒地说。
“天哪,你有证据吗?”胡普尔女士说。
“他要逃走,他还说他什么都没吃。”德博拉说,越发暴躁。
胡普尔扬扬眉。“他说他没吃什么?”她语气柔缓地说。
“意思很明确。”德博拉说。
“对不起,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胡普尔说。
德博拉深呼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胡普尔女士,你的当事人知道萨曼莎·阿尔多瓦在哪儿,保护她的生命很重要。”
胡普尔女士的嘴咧得更大了。“再重也重不过人权法案,你必须释放他。”她说。
德博拉看着她,我看见她在颤抖。“胡普尔女士……”她最后说。
“怎么,探长?”
“当我们告诉萨曼莎的父母他们的女儿死了,这个家伙本来能救她,但是我们放他走了的时候,我要去,你也得在场。”德博拉说。
“这不在我的工作范畴之内。”胡普尔说。
“但这是你造成的。”德博拉说。胡普尔律师没说话。德博拉转身走了。
在交通高峰时段,我以龟速开车回家,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许多诡异的事儿同时发生,萨曼莎·阿尔多瓦与迈阿密的食人事件,德博拉奇怪的感情崩溃,我兄弟布赖恩让人心烦的从天而降。也许所有事情里面最奇怪的是迎接这一切难题的新生之后的德克斯特,他不再是狡猾的黑夜之神,而已经脱胎换骨为老爹和住家好男人。
可是此刻我没和家人在一起,而是把全部的时间花在没意义地追踪坏人这件事情上。那女孩我完全不认识。工作是应该的,但这能成为我不管自己新出生的孩子以及所有这些加班加点的理由吗?只是为了支持德博拉对家庭的渴望?这不是有那么一点儿矛盾吗?
更奇怪的是,当我琢磨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情变得很不好。我,黑夜之神德克斯特,现在不仅仅有感觉了,而且还感觉不好,吓得我都不敢往下想了。本来我一直鼓励自己转变,可是实际上我已经从开心的切割手变成了一个从孩子身边缺勤的爸爸,这跟虐待儿童没什么两样,我的心情怎么能好呢?
内疚和羞愧的感觉席卷了我。原来为人父的心情是这样的。我有三个很棒的孩子,他们只有一个我。他们本应该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关注。他们需要父亲在身边指导他们的人生,却赶上我这样一个显然更愿意帮别人找到女儿而不是陪自己的孩子玩儿的父亲。这太可怕、太没人性了。我并没真正转变,我只是变成了另外一种不是人的家伙。
两个大孩子,科迪和阿斯特仍然喜欢邪恶的欲望。他们想让我教他们做黑暗的游戏。我不仅对这个渴望视而不见,更糟糕的是,我从来没设法把他们的兴趣转移开,这是错上加错。我知道必须好好花时间和他们在一起,把他们带回光明世界,告诉他们生活里还有更好的快乐,比任何一把刀能带来的都深刻。要做到这一切,我必须待在他们身边,和他们一起做事情,可是我没做到。
但应该还来得及,也许我仍然能够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留下印记。我毕竟不可能仅仅靠想就能脱胎换骨,变成崭新的父亲。我太嫩了,必须给自己一点儿信心,我还要学很多东西,不过我毕竟在努力。孩子们都是不记仇的。如果我真的从现在开始,特别用心地向他们表示事情已经变了,他们真正的父亲就在这里,他们当然会回报以愉快和尊重。
这么一想,我的心情立刻好转。德克斯特老爹又找到了方向。好像为了证明事情已经像大慈大悲的老天爷希望的那样回归正常轨道,我看见左手边的一大片商业区中有一家大型的玩具商店。我毫不犹豫地拐进停车场,停好车,下车走进商店。
我环顾商店,可是不怎么喜欢看到的场面。一排又一排的货架上都是凶杀暴力的玩具,简直像是专为昔日德克斯特的孩子设计的专卖店。有剑、刀、光剑、机关枪、炸弹、手枪、来复枪、塑料子弹、彩弹、孩之宝21玩具枪,以及能把你朋友或你朋友的城堡轰翻的火箭。一个通道又一个通道,都是杀人游戏玩家的训练装备。难怪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差劲儿的暴力的所在,难怪有像昔日的我那样的人。如果我们教给孩子们的是杀戮很好玩儿,如果时不时有聪明的孩子真的学会了,我们还要惊讶吗?
我从毁灭性玩具的区域走过去,最后到了一个小角落,上面挂着“教育类”的牌子,有几层的太空船、科学组合玩具、棋类。我仔细找着,想找到对路的。没错,得是教育类,但又不能是单调的、书呆子气的,也不能是一个人玩儿的,比如组合玩具。我想要既有启发性又寓教于乐的,还得是大人和孩子都喜欢的。
我最终挑了一款“班级第一”的测试游戏。一个人提问,其他人轮流回答。太好了!这会把家人聚在一起,每个人都能学到东西,而且充满兴趣。科迪必须说整句。不错,就是它了。
朝收银台走去的路上,我经过一排有声书,就是那种有一排按钮,按下去可以发声的书。有几本童话,我马上就想到了莉莉·安。这能培养她一辈子都爱阅读。我给她念故事,她则可以按下正确的按钮。这不买不行,我挑了三本最有意思的童话。
我把车开进家所在的街道时,天已经黑了。七分圆的月亮孤零零地低悬在地平线上,用寂寞的声音召唤我,哀伤又挑逗地提醒我别忘了在这样一个夜晚,德克斯特能用刀成就什么。“我们知道查宾住在哪儿,”它低语道,“我们能把他切了,让他告诉我们很多有用的信息,大家就都高兴了。”
有一会儿,我被这充满诱惑的勾引给说动了,这充满毒性的黑暗旋涡席卷着我,逗得我想拔腿就走。可是我感到了手里抱着的书和玩具的分量,这把我从月光催醒的欲望中拉回到新生代德克斯特脚下的大地。不能再这样了。我不能屈服于月亮的召唤。我狠狠地骂了几句,把黑夜行者推回他的老巢,深深的、冷冷的所在。他必须知道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我。
我在自家门前停下车,看见布赖恩的车已经停在那里,我发现自己还叫德克斯特笨蛋,因为我不知道这兄弟到底想干什么,我只知道不管他想干什么我都不喜欢。他代表我的过去,我再也不想回去,我不想要任何过去的痕迹出现在莉莉·安身边。
我下了车,围着布赖恩的小红车慢慢踱步,发现自己简直把它当成了真正的危险。这太傻了。以布赖恩的作风,他不会把车变成炸弹,而是用手中的刀切割,就像过去的我一样。我走近前门,听见从里面传出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尖叫。在所有的荒诞事儿中,这是最糟糕的,我竟然感到愤恨、怀疑,因为很显然孩子们不需要我也可以这么开心。
所以当德克斯特老爹推开门看到他的小家加上他的兄弟围坐在电视机前的时候,他感到很困惑。丽塔抱着莉莉·安坐在沙发一角,布赖恩坐在另一角,阿斯特坐在他俩中间,每个人脸上都是开心的笑容。科迪站在他们和电视机之间,手里拿着灰色塑料的什么东西,他朝着电视机挥舞着,跳上跳下,大家都在为他加油。
我走进家里,除了科迪,每个人都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向电视机,好像没认出我是谁。只有布赖恩仍然紧紧地盯着我,他那夸张的假笑变得更大了,因为他看出来我很想弄明白自己家里正在发生的是怎么回事儿,可更糊涂了。
接着大家的欢呼变成了一个拖长的“啊——”,科迪突然不高兴地从电视屏幕那边跳开。
“科迪,你很棒!”布赖恩眼睛仍然瞪着我说道,“非常非常棒。”
“我得了高分。”科迪说,令人惊讶地说了长句,这对他来说不亚于长篇演说。
“是的,没错。”布赖恩说,“来看看你姐姐能不能赢你。”
“我当然能!”阿斯特喊道,一蹦老高,挥着另一个塑料物件,“你完蛋了,科迪!”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问道,自己都听出了凄惨的意思。
“哦,德克斯特,”丽塔说,她看着我的眼神好像第一次发现我是平庸无奇的人,“布赖恩他……你哥哥给孩子们买了Wii22,这真……但他不肯……”她继续说着,却又转回身去看电视,“我是说,太贵了,而且,你能问问他吗?因为……哦,阿斯特太棒了!”丽塔兴奋地跳了一下,把莉莉·安的头颠得晃了晃。显然我脱光衣服把自己点燃也不会有人注意,除了布赖恩。
“这对他们的确有好处,”布赖恩带着一脸柴郡猫23的笑容对我说,“非常好的运动,可以让他们掌握运动技巧。而且,”他耸耸肩补充道,“充满乐趣。你也应该试试,兄弟。”
我转身走开。看到丽塔和孩子们都沉浸在这个新玩意儿的乐趣中,我胳膊下夹着的盒子瞬间变得沉重而没用。我任由它掉在地板上,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卡通画面——德克斯特眼含泪水冲进屋子,脸朝下扑倒在床上,用哭声洗涤心中的伤痛。
为了全世界坚强慈爱的父亲们的形象着想,那卡通画面太荒唐了。我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哎呀!”然后弯腰捡起盒子。
沙发上没我待的地方,于是我走过快乐的人们身边,感觉到他们扭着身子躲过我的遮挡,不想错过屏幕上任何一个阿斯特奋力拼搏的瞬间。我把东西放到地板上,很不安乐地坐进安乐椅中。我感觉到布赖恩的目光,但我没看他,只是专心地装出一副很礼貌的兴致盎然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去看电视。对于其他人来说,我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好像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看看科迪和阿斯特,他俩轮流体验着这昂贵的玩具。这会儿他们换了一种杀戮游戏,武器从枪换成了剑,但那刀锋不能激发我任何兴致。我真希望德博拉这会儿出现,布赖恩就待不下去了,更重要的是,我就可以对她说:“瞧你想拥有的孩子、家庭,哈哈!”我可以苦涩地笑一笑,嘲讽一切家庭的薄情寡义。
阿斯特使劲儿尖声喊道:“啊——”科迪跳起来接着玩儿。他们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儿?变成目光呆滞装腔作势的残忍的人,就像布赖恩和我,随时能自相残杀。这有什么意义?他们的童年笼罩着这样的阴影,等他们长大,明白我现在的担心,已经积重难返。太难了,我都想放弃这新获得的人性,干脆地投奔到外面如水的月光中,找到什么人来杀,不需要精心挑选,只有突然爆发的兽性的释放,就像布赖恩干的那样。
我看向我兄弟坐的地方,他和我的妻子坐在我的沙发上,让我的孩子们比跟我在一起时快乐。这就是他来这儿的目的?成为我,但又胜过我?我心里油然生起一种情绪,介于恼火和愤怒之间,我决定今晚跟他挑明,要求他说清楚他的目的,让他停止。如果他不听我的,行,我就告诉德博拉去。
我冷冷地但是有礼貌地坐在那儿,脸上的微笑完全是装的,就这样又过了充满开心尖叫的半小时。连莉莉·安都似乎很开心,这让我觉得自己彻底被背叛了。她眨巴着眼睛,当阿斯特叫起来的时候,她也会挥着小拳头,然后又缩回到丽塔的怀里,比以前除了喂奶的其他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兴奋。最后,我连多一秒都没法儿再装下去了,我清清喉咙说道:“嘿,丽塔,你晚餐准备什么了?”
“什么?”丽塔说道,看都没看我,仍然沉浸于游戏中,“你有没有……哦,科迪!对不起,德克斯特,你说什么?”
“我说,”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晚上准备什么吃的了?”
“当然了,”她还盯着电视,“我只需要……哦!”她这下是真吓了一跳,不是被游戏,而是墙上的钟表,“哦,天哪,都过八点了!我简直都……阿斯特,布置餐桌!哦,天哪,明天还要上学!”
我有点儿幸灾乐祸地看着丽塔终于从沙发上跳起来,把莉莉·安扔给我,一边唠叨一边冲进厨房。“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哦,我知道它烤焦了,我怎么……科迪,把银质餐具拿出来!我从来没这么……阿斯特,别忘了给布赖恩伯伯拿一套!”紧接着是几分钟的叮当乱响,打开烤箱的声音,布置锅子碗盘的声音,生活终于又回归正轨了。
科迪和阿斯特看着对方,显然舍不得离开电视去吃饭,然后一言不发地同时看向布赖恩。“好啦,来吧,”他欢快地假笑着说,“你们要听妈妈的话。”
“我还想再玩会儿。”科迪说。
“那肯定,”布赖恩说,“但现在你不能玩儿了。”他使劲儿笑了一下,我看出他是真心想显得诚恳,但装得比我差远了,完全不能跟我比。可是科迪和阿斯特显然很买账。他们互相看一眼,点点头,就去厨房帮忙布置餐桌了。
布赖恩看着他们走开,然后转过头对着我。他扬起眉毛,做出一副很礼貌的好奇的样子。他自然不想知道任何我想跟他说的话,但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却发现我也说不出什么。我满心想谴责他,可是关于什么呢?给我的孩子们买了个昂贵的玩具,而我买的要便宜得多?名义上带孩子们去吃中餐,而实际上干了别的坏事儿?趁我忙别的事儿,来我家扮演我的角色?情绪复杂得让我说不出话。更糟糕的是,我坐在那儿,大脑一片空白,嘴巴张开,莉莉·安打了个嗝儿,我的衬衣突然糊满了发酵的牛奶。
“哦,天哪!”布赖恩说道,完全和真的一样。
我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抱着莉莉·安朝走廊尽头走去。卧室有换尿布的台子,架子下面放着一堆干净的毛巾。我抓了两条,一条准备擦呕吐物,一条用来挡在我和孩子之间,避免我衬衫上没擦干净的残余物弄脏她。
我回到安乐椅上坐下,把第二条毛巾垫在肩膀上,让莉莉·安脸朝下趴在上面,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布赖恩又在盯着我瞧,我张嘴准备说点儿什么。
“晚饭好了。”丽塔使劲儿朝房间里喊道,两只戴着大号厨房棉手套的手里捧着一只大盘子,“我怕没有……我是说,并没有烧焦,就是有一点儿干。阿斯特,把米饭盛到蓝色的碗里。科迪,坐下。”
晚饭吃得兴高采烈,起码对两个游戏斗士来说是这样。丽塔没完没了地为柠檬煎软鸡道歉,她确实应该道歉。这本是她的拿手菜之一,可是让她给烤干了。科迪和阿斯特发现她窘迫不安的样子特别好玩儿,于是开始带着点儿残忍的意思逗她。“干了。”科迪说道,这时丽塔已经道过三次歉了。“跟平常不一样。”他朝布赖恩坏笑一下。
“是啊,我知道,可是……真抱歉,布赖恩。”丽塔说。
“哦,很好吃。完全不用担心,亲爱的女士。”布赖恩说。
“完全不用担心,亲爱的妈妈。”阿斯特优雅地学着,然后她和布赖恩大笑起来。如此这般直到晚饭吃完,两个孩子被允许上床睡觉前再玩儿十五分钟游戏,他们跳起来去收拾餐桌。丽塔把莉莉·安抱走去换尿布。此时,布赖恩和我隔着餐桌坐着。这会儿该说话了,把事情挑明,我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布赖恩……”我说。
“怎么?”他说着,扬起眉毛。
“你回来干什么?”尽量不显得是在责备他。
他做出一副卡通片人物的惊讶表情。“干什么?当然是和我的家人在一起。”他说,“还可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原因。”我说,更生气了,“可是肯定有别的原因。”
他摇摇头。“你为什么那么想,兄弟?”他说。
“因为我了解你。”我说。
“未必,”他说道,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你只知道我的一小部分。我觉得……哦,妈的!”一小段《女武神的骑行》乐曲从他的口袋里传出。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哦,天哪,我得赶紧走人,尽管我愿意跟你聊会儿,可是我得跟你妻子道歉。”他迅速站起身,走进厨房,随后我听见他花言巧语地表达感激和歉意。
全家都跟着他来到前门,我在大家恨不得跟着他出门之前截住了他们,并且坚定地把门关上,把他们和我们隔开。“布赖恩,”我说,“我们得再谈几句。”
他站住,转身对着我。“好啊,兄弟,我们可以,”他说,“像老哥俩似的聊聊,抚今追昔什么的。跟我说说,你打算怎么找到那个失踪的女孩?”
我摇摇头。“我不想说这个。”我决定跟他把话说开,可是他的手机里又响起了瓦格纳的旋律,他瞥了一眼,关掉了。
“下回吧,德克斯特,”他说,“我现在真得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对,他就在我肩膀上蹩脚地拍了两下,急匆匆地朝他的车走去。
我看着他开车远去,心里聊以自慰的是肩膀上他刚才拍过的地方被莉莉·安吐过,还是湿的。
站在那儿目送布赖恩的尾灯消失在远方,我的不快并没有随之消失。它越来越高涨,像月光一样倾泻到我身上,掺杂着恼怒,还有那毒蛇般的低语:“和我们一起来吧。到黑夜中来,来尽情游戏,你的心情会好得多……”
我把那念头推开,坚定地固守着新生自我的防线,可是月光回涌,更加猛烈地摇撼着我。我闭上眼,再次抵抗。我想到了莉莉·安,想到了科迪和阿斯特,还有他们对布赖恩的巴结,其他鸡毛蒜皮的不愉快又涌上心头。我又把它们压下去,去想德博拉和她内心深处的不快乐。她一直都很想抓到维克多·查宾,却不得不放他走。我想让她开心,也想让孩子们开心——那邪恶的细小声音又在说:“我知道怎么让他们开心,你也知道。”
我想了一下,现在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准确而透彻地指向一个方向。我仿佛看见自己潜入黑夜,随身带着强力胶带和刀……
我又使劲儿抵挡了一次,那画面破碎了。我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月亮还挂在天上,朝我期待地放着光,我坚定地摇摇头。要坚强,要战胜自我。我转过身,带着脆弱的决心快步朝家走去。
丽塔还在清理厨房,莉莉·安在婴儿床里吹泡泡,科迪和阿斯特已经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继续玩儿游戏。现在是时候把事情理顺了,驱逐布赖恩的阴影,把孩子们从黑暗中带回来。这应该不难办,我能做到。我径直朝科迪和阿斯特走去,站在他们和电视之间。他们抬起头看看我,好像今晚第一次注意到我的存在。
“怎么啦?”阿斯特说,“你挡着我们了。”
“我们得谈谈。”我说。
“我们正在玩儿‘龙刃’游戏。”科迪说。我不喜欢他的口气。我看看他,又看看阿斯特,他俩也看着我,脸上带着理直气壮的恼火表情。我俯下身,拔掉Wii的插头。
“嘿!”阿斯特说,“你把游戏清除了,我们得从一级玩起了!”
“我会把游戏扔了。”我说,他们同时把嘴巴张得老大。
“不公平。”科迪说。
“完全和公平无关,”我说,“而是和对错有关。”
“根本没道理,”阿斯特说,“对的就是公平的,你说过……”她还要往下说,看见我的表情就打住了。“怎么啦?”她说。
“你们根本不爱吃中餐。”我严厉地说。两个小家伙茫然地看着我,又互相看看,我刚刚说出口的话在我自己听来都非常荒谬。“我的意思是,”我说,他们又掉转目光看着我,“你们和布赖恩出去那次,我兄弟……布赖恩伯伯。”
“我们知道你说谁。”阿斯特说。
“你们跟妈妈说你们出去吃中餐,”我说,“你们撒谎。”
科迪摇摇头,阿斯特说:“他跟她这么说的,要是我们会说去吃比萨了。”
“可那也是撒谎。”我说。
“可是德克斯特,你跟我们说过,”阿斯特说道,科迪在一旁点头,“妈妈不用知道这些,就是……这些事情,所以我们必须跟她撒谎。”
“不,你们不能这样。”我说,“你们不能再这么干了。”
他们的脸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科迪困惑地摇摇头,阿斯特脱口而出道:“可是这不是……我是说,你不能真……你什么意思?”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上去跟她妈妈很像。
我坐在他们中间。“你们那天晚上跟布赖恩伯伯干什么去了?”我问,“就是他说带你们去吃中餐那次?”
他俩互相看看,一场对话无声地进行着。科迪回头看看我。“流浪狗。”他说。
我点点头,一股怒气升了起来。布赖恩把他们带出去,给他们找了一条流浪狗做实验,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奇怪的是,当我把自己架到正义的道德高地上,想对他们的行径进行抨击的时候,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我耳畔低声说本来应该是我带孩子们去做这件事儿,本来应该是我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用刀,对他们谆谆教导,向他们解释,引导他们追捕、切割,告诉他们怎么在游戏结束以后清理现场。
可这又是多么荒唐呢。我现在想让他们远离黑暗,不想让他们知道其中的乐趣。我摇摇头,让自己理智一些。“你们做得不对。”我说。他俩又困惑地看着我。
“你什么意思?”阿斯特说。
“我是说,你们不能再这样了。”
“哦,德克斯特,”丽塔冲进来,一边在洗碗毛巾上擦着手,“你不能再让他们玩儿了,他们明天还要上学。看看时间,天哪,你们还没……过来,你们两个,赶紧准备睡觉。”我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她就把他们轰走了。科迪在被妈妈推进走廊之前回头看看我,满脸困惑、受伤和生气的表情。
他们三个进了浴室,水声和刷牙的声音响起,我垂头丧气地咬着牙。没一件事儿对头。我努力想把我的小家团结起来,却被我兄弟抢先一步。我正要跟他摊牌,他却溜走了。我刚要规劝我的孩子们走上正路,却在关键时刻被打断。现在孩子们生我的气,丽塔拿我当空气,我妹妹忌妒我,而我还是对布赖恩的意图毫无所知。
我尽自己所能拼命想成为崭新的自己,成为干净正直的住家好男人,可是每一次我都被狠狠地打倒。我越来越生气,直到气愤变成愤怒。蔑视像冰冷的酸雨沐浴我的全身。对布赖恩,对丽塔、德博拉、科迪和阿斯特的蔑视,对这愚蠢的跛脚的流着哈喇子的丑恶世界的蔑视——
在这所有的蔑视之中,是对我自己——笨蛋德克斯特的蔑视。他还妄想在阳光下坦然做人,闻闻花香,看看玫瑰色天空上的美丽彩虹,却忘了太阳几乎总是被乌云遮盖,花朵总是带刺,彩虹永远遥不可及。你可以尽情做梦,可梦总是会醒。我痛苦地了解到了这一点,每一次新的发现都给我带来更深的失望,我现在只想扼住谁的喉咙使劲儿掐……
丽塔和孩子们夜间祈祷的嗡嗡声传来。我不知道他们在念什么,这让我更加恼火地发现,我其实算不上什么德克斯特老爹,或许永远成不了。我站起身,我必须走动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我走进厨房,洗碗机正在轰鸣;走过冰箱,制冰机正在发出响声。我走过洗衣机和烘干机,来到房子后面。我周围的一切,房屋的各个部分,每样东西都干净、运转良好,家庭应该有的一切都各就各位,发挥着各自的功能,除了我。我天生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任何一个家庭。我属于利刃反射的月光,属于强力胶带划过空气的声音,属于坏蛋被利落仔细地捆绑好后,在死神面前发出的呜咽。
但我却拒绝这一切,拒绝接受本来的我,费劲儿地让我自己挤进一幅甚至并不存在的图画,显得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难怪布赖恩不费吹灰之力就抢走了我的孩子们。我永远都没法儿把他们从黑暗中带走,因为我都没有让他们见识过我的邪恶力量。
在一个充满邪恶的世界,我怎么可以把我的利刃变成一把普通的犁头?还有这么多使命没有完成,还有这么多坏人没被规则教训过,德克斯特的规则——即便在我自己的城市,居然还有食人族逍遥法外。难道我就坐在自家沙发上打毛线,让他们对萨曼莎·阿尔多瓦之类的人为所欲为?她也有父母,她被她的父母爱着,就像我的莉莉·安被我爱着一样。
这想法一出现,又激起了一轮更大的怒火,我所有的克制都瓦解了。说不定哪天这事儿也会发生在莉莉·安身上,而我没做什么去保护她。我这个自我逃避的蠢货。我容忍坏蛋为所欲为,如果哪天他们对莉莉·安或是科迪和阿斯特下手,这就是我的错误。我有能力保护我的家庭免受这邪恶世界的欺凌,我却希望善良的愿望能让魔鬼退却,而事实上它就在我的门口咆哮。
我站在后门处,透过窗户看着后院。云层遮住了月亮,院内一片漆黑,这就是现实的情景。只有黑暗,遮住了棕黄色的草地和泥土。除了黑暗、腐败、肮脏,什么都没有。我改变不了这一切。
云层掀起一角,洒下几缕月亮的清辉,黑暗被照亮,咝咝的低语响起:“除了一件事儿……”
这想法让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我马上回来。”我们对丽塔说道,她抱着婴儿坐在沙发上,“我有东西忘在了办公室里。”
“回来?”她困惑地颤声问道,“你是说你去……可是夜已经深了!”
“是啊。”我们说。想到门外那丝绒般的夜晚即将带来的兴奋,我们微笑,牙齿上闪过一道寒光。
“哦,可是难道你……明天不行吗?”她说。
“不行。”我们说,声音中带着快乐的疯狂,“没法儿等,是我今晚必须完成的工作。”
我们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件事儿的紧迫性。丽塔皱了皱眉,但是只说了句:“哦,我希望你……我已经把尿布桶倒空了,你能把垃圾袋和……”她跳起来冲进走廊,没几秒就回来了,手里抓着一个垃圾袋。她把袋子丢过来,说:“你出去的时候……你真的要走吗?我是说,不会太久吧?开车小心,不过……”
“不会太久。”我们说着,急不可待地出了门,投入夜的怀抱。月亮那纤细的手指穿过云朵,许诺我们一个洗净一切烦恼的美妙夜晚。痛苦和烦恼来自于要做过去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的另一个自己。现在,我们急急忙忙地把垃圾袋丢到车后座的地板上,那里有要用到的游戏工具。我们钻进车里。
我们穿过稀疏的车流向北开去,朝着办公室的方向,只不过不是白天那个混乱的办公室。我们向北开过机场,上了驶向北迈阿密海滩的环形公路,现在我们减慢速度,仔细地搜索记忆中的小路,它将通向一座廉价小区里小小的黄色房屋。
德博拉说过,俱乐部要在十一点以后才开门。我们小心地开过去,看见里面的灯光。门前车道上有一辆以前没见过的车停在那里。当然,是母亲的车,这很对头,她白天开车去上班。靠近房子的阴影下是一辆野马,他还在家。还不到十点,南海滩离这里没多远。他应该在屋里,享受他那不配有的自由,还觉得理所当然。
我们绕着街区转了一圈,观察是否有异样的迹象,一切如常。我们继续开过四个街区。一座房子外面是一个大垃圾箱,放在植物过度茂密的院子旁,这正是我们要的。房子周围漆黑一片,两扇门的距离之外有盏灯亮着,四下静悄悄的。带垃圾箱的房子堪称完美。被银行收回的无主空房,等着有人前来实现新的梦想。很快就会有人来了,不过不是什么美梦。我们在一个街区外一盏破了的路灯下的篱笆外停好车。我们慢慢下车,该发生的事儿马上就要发生,马上。
空房后门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它被轻轻地、迅速地推开。屋里一片漆黑——除了厨房,在那里,一束月光倾泻而下,照在桌子上的大切肉案板上,我们一看见它,内心的低语就欢快地唱了起来。这房间对我们要进行的工作来说简直完美无缺,桌子上还放着半盒垃圾袋。
要抓紧了。我们将垃圾袋剪开,让它变成单面的塑料布,然后将它仔细地铺在案板、台面周围的地板以及附近的墙面上。任何在游戏过程中有可能溅上红色斑点的地方都盖上了。一切准备就绪。
我们快步走回黄色的小房子。现在我们双手空空,因为什么也不需要,除了一小卷渔线。承重五十磅的渔线,不管是牵引还是拖曳都恰如其分。只等那淘气的游戏伙伴接近灯光,渔线将呼啸着穿过空气套在他的脖子上,他将在惊讶中听到一个声音说“来吧,跟我们走吧,来了解你的极限”。他没得选择,只能跟随。
与这想法随之而来的是稍显粗重的呼吸,我们停下来,让它平静,让冰冷的手指舒缓紧张的神经。
我们双目圆睁,注视着阴影的轮廓,扫视着阴影下任何一个可疑的迹象和动作,看是否有人在注意我们。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喧哗骚动,没有秘密隐藏。我们是今夜唯一的猎手。我们准备好了。
我们闪进隔壁房子的篱笆阴影下,隐蔽地慢慢接近,直到黄色小屋的墙角。我们深深而安静地呼吸,让自己成为暗影的一部分。
谨慎而安静地接近,一切都同预想的一样,我们已经在野马车门旁边。
车门没锁。这小畜生把事情变得毫无难度。我们溜进后座,趴在地板上,与黑暗融为一体,我们等待着。
远处传来一声叫喊。前门开了,争吵的尾声传了出来。
“律师让这样做!”他用那讨厌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喊道,“我现在要去上班了,好吗?”他狠狠地关上门,冲到野马车旁,开门的时候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他一屁股坐到方向盘后,掏出钥匙,启动引擎。他背后的影子迅猛跃起,渔线呼啸着套上他的脖子,锁住了所有念头和空气。
“不许出声,不许动。”我们用可怕而冰冷的声音说道,他猛地停止挣扎,“听好了,按我们说的做,你可以多活一会儿,明白了吗?”
他僵硬地点头,眼睛惊恐地凸出,脸色因为缺氧而慢慢变暗。我们让他尝尝这个滋味,让他知道停止呼吸的感觉,这只是预先告知他将要来临的是什么,让他感受到当呼吸停止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们又拽了一会儿,让他明白我们可以拉得更紧,紧到结束一切。他的脸变得更暗了,眼睛鼓得要掉出来,因为充血而炯炯发光。
我们放松一下,让他喘一口气,只一下,我们就再度拉紧。
“你的命在我们手上。”我们告诉他。我们声音中的冰冷权威让他忘了自己不能呼吸,只看到未来是那么危在旦夕。他张开手挥舞了一下,我们把渔线拉得更紧。
“够了。”我们说。他立刻停了手。“开车。”我们告诉他,轻微地松了一松,让他喘了一口气。
有一会儿工夫,他一动不动,我们又拉紧渔线。“快点儿。”我们说。他立刻抽搐着行动起来,表明他非常想讨好我们。他开动汽车,我们慢慢驶出车道,从小黄房子旁开走,离开他在地球上渺小肮脏的生活,投入黑暗而欢乐的月夜。
我们带他来到空房子前,进入我们准备好的屋内。这是用塑料布蒙好的房间,金色的月光从天窗射下,将切肉台照得像是宗教圣坛。它的确是献上供品的神坛。今夜我们就是祭司,部落的首领,我们将带他完成我们的仪式,向神表达我们的感恩。
我们把他带到案板那里,让他喘一小会儿气,让他看见什么在等着他。他的恐惧在增加,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他准备的,他挣扎着想看看我们,想弄清楚这是不是一场玩笑。
“嘿!”他用已经毁了的声音说。他脸上现出看到熟人时的表情,他轻轻摇头。“你是警察,”他说,眼睛里闪出希望的光芒,变得勇敢起来,继续用刺耳的声音说,“你就是和那个臭娘儿们在一起的警察!狗娘养的,你可闯了大祸了!我肯定要让你这浑蛋蹲监狱,你个废物!”
我们收紧渔线,这次非常用力,他那肮脏的咒骂立刻停止,仿佛被刀切断了一样。他的世界又黯淡下去。他抓着脖子上的绳子,直到手指无力再抓,手臂垂了下来。他跪下去,摇摇欲坠。我们又拉紧渔线,直到他眼睛翻白,整个人像被抽去骨头一样倒在地板上。
我们开始迅速地投入工作,把他搬到案板上,把衣服割开,趁他还没醒将他用胶带绑好。他很快就醒来了,眼睛睁开,胳膊抽动着,想挣脱胶带,但都是徒劳。我们看了他一小会儿,他越来越害怕,我们越来越高兴。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效果。我们是黑夜芭蕾的指挥,今晚是我们的音乐会。
音乐响起,我们将他带到舞蹈开始的地方,那死亡之舞的所在。刀刃锋利,手法迅捷,带着那著名的韵律,随着涌动的音乐在月光下起舞,直到最后幸福大合唱响起,欢欣,欢欣,全世界都是欢欣。
在终结之前,我们停下手。一个非常细微然而恼人的疑惑败坏了我们的快乐心情,它挥之不去。我们低头看他,仍然大睁着的充满恐惧的双眼在蠕动,他想躲避正在发生的事情,又清楚地知道还有更多更坏的事情即将发生。
“就快结束了,”一个声音低语道,“别停手。”
我们不会也不能停手,可是我们停了下来。我们看看在刀下蠕动的东西。我们已经基本完工,呼吸在慢慢减弱,可他仍然在拼命地祈求最后一丝希望。在戳破那个希望之前,我们必须了解一件事儿。一个细节,必须听到他亲口说出来,这一切才完整,我们才能开闸放水,让欢乐席卷大地。
“喂,维克多,”我们用冷淡的欢快口气说,“泰勒·斯巴诺尝起来味道怎么样?”我们把胶带从他嘴上撕开,他已经疼得太久,完全不理会撕胶布的痛苦了。他深深地喘息,慢慢地将目光锁定到我脸上。“她的味道怎么样?”我们又重复一遍。他点点头,接受了最终的结果。
“她的味道好极了!”他用刺耳的声音说道。他知道时间不多,只能让他说出最核心的真相。“她比其他的都好吃,非常……好玩儿……”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希望的小火苗仍然在他眼中闪烁。“你现在能放了我吗?”他用刺耳的像个迷路的小孩般的声音说,尽管他知道答案是什么。
呼呼带风的翅膀将我们笼罩,我们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好的,你可以走了”。很快,他走了。
我们将查宾的野马车留在半英里外的便利店门口,钥匙还插在上面。这在迈阿密实在太过招摇,留不过整夜。到早上它就会被重新刷上漆,送上开往南美的船。我们得加快速度给维克多收尾,事情比预想的多了一点儿,但现在我们感觉好太多了,从自己的小车上下来,回到家的时候,几乎在哼着小曲儿了。
我仔细地把自己洗干净,感觉到兴奋在慢慢退去。德博拉会开心一些,我不会告诉她,当然不会。但今夜以查宾为主角的小戏剧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儿了。
我也感觉好一点儿了。我平静了许多,不再紧张,能更好地处理最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的确失败了,我会非常谨慎地确保这是最后一次。偶尔退后一小步不算什么,毕竟没有人能一次戒烟成功,对吧?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这事儿不会再有第二次。结束了,披上我绵羊的皮,永远地结束了。
即便我立志重新做人,我还是感到黑夜行者的小爪子在抓挠,我几乎听见他在说:“当然,直到下一次。”
我的反应把我们两个都吓到了。我勃然大怒,无声地呐喊:“不!没有下一次!滚开!这次我是认真的!”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惊讶的静默,尊严和力量升了起来,又慢慢退去。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查宾是最后一个,是我走向莉莉·安的未来之路的小小退却。不会有第二次。为了确认这一点,我又加一句:“离我远点儿!”
没有回答,只有德克斯特城堡的门在远处关了起来。我边洗手边在洗手池上方的镜子中凝视自己。那是一个新生的男人在望着我。结束了,真的永远结束了。我不要再回到那黑暗中去。
我擦干手,脱下衣服扔到洗衣筐里,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床边的表显示是两点五十九分,我安静地爬上床。
我刚睡着梦就尾随而来。我又举起刀,进行完美的切割。可是躺在桌上的不再是查宾,而是布赖恩。布赖恩被我用胶带绑在那里。他朝我做出大大的假笑,我透过蒙着他的嘴的胶带都能看见。我把刀举得更高,科迪和阿斯特站在我旁边,他们举起塑料的Wii手柄,对着我狠命地按。我被他们控制着放下刀,从布赖恩身边走开,又举刀伸向自己的喉咙。背后的桌子上传来莉莉·安的哭声,我转身看见莉莉·安被绑在桌子上,朝我伸着她美丽的小手指……
丽塔用胳膊肘捅着我,说:“德克斯特,劳驾,醒醒。”我终于醒来。床边的表显示三点二十八分,莉莉·安正在哭。
丽塔在我身边哼哼着说:“该你了。”说完就翻身拉过一个枕头压住自己的头。我起床,觉得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蹒跚着来到婴儿床边。莉莉·安正挥舞着小手小脚,我有一刹那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想弄个明白。莉莉·安小脸蛋上的表情开始变换,眼看就要大哭起来,我晃晃头,甩掉睡意。愚蠢的梦。所有的梦都很蠢。
我抱起莉莉·安,轻轻将她放到换尿布的台子上,轻轻地絮叨着没意义的词汇,让她安静下来。她安静下来,任由我给她换尿布。当我抱着她坐到旁边的摇椅里时,她扭动了几下,很快就睡着了。我的睡意退去,抱着她摇晃着,轻轻哼唱了好几分钟,我享受这一时刻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当我确信莉莉·安已经睡熟,我起身小心地将她放回婴儿床里,给她把毯子四角掖好,做成一个小窝。
我刚躺回到我自己的小窝里没一会儿,电话就响了。莉莉·安马上哭了起来,丽塔说:“哦,天哪。”
我从来不曾怀疑这个时间的电话会是谁打来的。当然是德博拉,她要告诉我又有什么紧急事情发生,如果我不马上赶去就会深深内疚。我想了一会儿,打算不接,她毕竟是成年人,应该自立。可是责任和习惯起了作用,同时加上丽塔的胳膊肘,“接啊,德克斯特,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她说。最后我接了。
“喂?”我说,成心让语气里带着不满。
“我需要你马上来,德克斯特。”她说。她声音里带着真正的疲倦以及其他什么,似乎是她最近表现出来的痛苦,可是依旧压制着。我受够了。“我过来接你。”
“抱歉,德博拉,”我坚定地说,“上班时间已经结束,我需要和我的家人待在一起。”
“他们找到了戴克,”她说。从她的口气中我听出后面肯定不是好消息,但她继续说下去。“他死了,德克斯特。”她说,“死了,而且被吃了一部分。”
众所周知,警察都是铁石心肠,这是电视上的常见桥段。警察每天都要面对残忍、野蛮和稀奇古怪的事情,这是常人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平静面对的。所以警察得学会麻木不仁,面无表情地面对一切惊险。所有的警察都努力表现无情,也许迈阿密的警察更擅于此道,因为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去实践。
所以如果到达犯罪现场的时候看见维护现场的制服警察惊愕的表情会感觉有点儿不同寻常,特别是还看见法医文斯·增冈和安杰尔·巴蒂斯塔面色苍白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这些人平常都是看见人的肝脏裸露在外仍能谈笑风生,但是现在他们显然已经被恐惧刺激得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了。
所有的警察都学会了在死亡面前戴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具——但是由于某种原因,如果死的是个警察,他们的面具就会被撕裂,情绪会像树干里的汁液流淌而出,即使这个警察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比如戴克·斯莱特。
他的尸体被遗弃在林肯街一个小剧场的后面,在一堆木材旁边,尸体被装在一个垃圾袋里,上面还遮着块帆布。尸体平躺在那儿,没穿衣服,双手戏剧性地在胸前紧紧握着一根木棍,木棍的另一头看上去已经扎到了心脏。
他的表情极度痛苦,大概是因为那根木棍刺穿了肌肤与骨头。很明显他是戴克,即使他脸上和胳膊上的肉都被咬掉了几块。即便是我,俯身看着他时,都会感觉有点儿心酸,虽然他是那个曾经让我妹妹讨厌的、有点儿可笑的前搭档。
“我们发现了这个。”德博拉站到我身旁说。她手里拿着个证物袋,里面有张白纸,纸的一角有一滴已经干涸的血迹。我从她手里接过证物袋,看见纸上有一句话,是普通打印机打印出来的艺术体大字,内容是:“他与吃他的人意见不合。”
“我没想到食人族会这么有文化。”我说。德博拉盯着我,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失望。
“是呀,真可笑,特别是对于像你这种也乐于此事的人。”她说。
“德博拉……”我说着朝周围看看是否有人会听见我们的谈话,还好没人。从她的表情来看,我觉得她已经观察过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需要你过来,德克斯特,”她继续说道,带着火气,音调也越来越高,“因为我已经没耐心了,我失去了搭档,救萨曼莎·阿尔多瓦的时间在流失,我需要明白这个他妈的东西……”她停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声音放低,“我得找到这些浑蛋,把他们抓起来。”她用手指点点我的胸口,声音更低,“只有你能帮我,你!”她又敲了我几下,“进入你的自我状态,与你的精神领袖对话,或者拿出你的占卜板,不管你怎么做,”她边敲我边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就—去—做。”
“德博拉,”我说,“没这么简单,真的。”我想她有点儿故意误解我对黑夜行者的描述。他以前确实帮我们做出过正确的推测,但是德博拉显然把他当成黑夜福尔摩斯了,好像我能随时破案。
“那你把它弄简单点儿。”她说,然后转身走到另一边。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溅血分析箱放下,跪在戴克的尸体旁边,仔细地检查着他脸上和胳膊上的伤。几乎可以肯定是人的牙齿造成的,几处干涸的血迹表明这些伤口是在他心脏停止跳动之前形成的,他是被活食的。
有几处血是从木棍戳进胸口的地方流出来的,漫及整个裸露的躯干,说明木棍是他活着的时候戳进去的。也许是因为鲜血染红了衬衫,他们才给扒下来的。也许他们只是喜欢他的腹肌,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腹肌被咬下了几块。
肚子上的咬痕周围有一点儿淡棕色痕迹,我认为不是血,很快我联想起在大沼泽地发现的那些东西,鼠尾草和摇头丸制作的聚会饮品。我从溅血分析箱里取出收集工具,小心翼翼地采集了一些淡棕色的东西,放进证物袋。
我检查了胸部的伤口,然后又看看他手里紧握的木棍,没什么特别的。一根平常的木棍,哪儿都能捡到。但是在他的几个指甲里我发现了一些黑色的东西,也许是挣扎的时候弄的——当我仔细地观察分析时,我感觉自己确实表现得像黑夜福尔摩斯。真是浪费时间,别的法医会过来做这些,而且会做得比我仅凭肉眼的观察好得多。我要做的,也是德博拉期待的是用我的心灵特异功能来诠释戴克的被杀过程,因为我的这种特别本领总能让我比其他法医更快更清晰地复原案件的场景。
但是现在我已经变形了,变成了德克斯特老爹。黑夜行者是不是不爱理我了?我还行吗?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行,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我妹妹让我别无选择。
什么也没有。没有羽翼扇动的声音,没有危险警告,甚至没有一声不满的低吼。黑夜行者像从未来过一样寂静无声。
“哦,来吧,”我在心里对他说,“你真可恶。”
黑夜行者没有任何回应,好像我根本不值得理睬。
“求你了……”我在心里念着。
还是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我清晰地听到一阵沙沙声,仿佛翅膀的扇动,接着是我自己的回声对我说“离开这里”,然后又是寂静,好像已经挂断了。
我睁开眼睛,戴克的尸体依然躺在那里,我还是对案情毫无头绪,很明显,如果我要想知道点儿什么,我就必须独自行动。
我看看周围,德博拉站在我身后三十码的地方看着我,又急又期待。我没什么可跟她说的,虽然我不知道我要是告诉她这个,她会怎么做,但是我感觉不会是挨她一肘那么简单,肯定会疼得多。
好吧,按部就班的法医分析是别人的事儿,我可没工夫做那个。黑夜行者也罢工了,我现在只能靠运气了。我看看尸体周围,没有诸如左撇子鞋印之类的痕迹,也没有什么火柴、名片之类,戴克当然也没来得及用血写下凶手的名字。我往稍远处看,终于看到一件东西。门边那个盛满垃圾袋的垃圾桶里,所有袋子都是土黄色的工业垃圾袋,只有一个是白色的。
这几乎没多大意义,也许是清洁公司用光了工业垃圾袋,又或者是什么人把家里的垃圾扔在了这里。不过如果我真要靠运气的话,我就应该赌一把。我站起来,小心地靠近垃圾桶,生怕毁坏了地上可能存在的其他潜在证据。我蹲下身,把脸凑近那个白色袋子。这个袋子比其他的小,是家用的厨房垃圾袋。更有趣的是,它里面装的东西很少。怎么会有人把这么空的垃圾袋扔了呢?也许是因为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但是这个袋子被压在三四个垃圾袋下面,也许是后来被塞进去的。有人想隐藏这个袋子,但在匆忙中只完成了一半。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圆珠笔,戳了戳那个袋子。里面的东西是软的,有伸缩性。是纤维类?我更用力地试了试,袋子里面的东西被挤到了这边,可以看出是暗红色的块状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是血,我肯定。虽然我的黑夜行者没有给我任何灵感,我依然可以推断出这血不是小剧场里的什么人被爆米花机割伤手指所致。
我站起身,找我妹妹,她还站在原地盯着我。“德博拉,过来看看这个。”我叫她。
她很快走过来,和我一起蹲下身。
“看,这个袋子和其他的不同。”我说。
“真是他妈的大发现。这就是你目前的最大发现?”她说。
“不是,是这个。”我说着,又一次用笔戳那个袋子,袋子里面的东西又一次涌到可以看见的这一边。“这也许是巧合。”我说。
“靠,”她说着站起身,看向路障那边,“文斯,到这边来!”文斯看见她像鹿看见了车灯,她叫道:“快点儿过来!”他赶紧小跑着过来。
标准的做事步骤和仪式只一步之遥,所以那让我觉得很舒服。我非常喜欢按规则做事,井井有条,按部就班,那样我就不用担心场合之类的问题。但是这次,常规好像变得呆板,毫无意义,令人厌烦。我想撕开那个袋子。我发现自己实在没耐心看着文斯慢吞吞地采集指纹。他检查着整个垃圾桶、桶后面的墙壁,还有白色垃圾袋上面的每一个垃圾袋。我们得戴着手套把上面的每个垃圾袋小心翼翼地抬起来,喷上指纹采集粉,常规检查后再放在紫外线下检查,然后才能小心地打开,一件件取出里面的东西来检查。都是垃圾。估计最后轮到那个白色垃圾袋的时候,我会尖叫着把那个袋子砸到文斯脑袋上。
无论如何,终于轮到白色袋子了。区别是明显的,文斯都立刻就发现了。
“干净的。”他说,眼珠转了转,看看我。其他的袋子都脏兮兮的,有着满是油污的手印,这个袋子新得好像刚从包装盒里拿出来似的。
“给我副手套,快点儿,打开它。”我说。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他看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儿。“打开它!”我说。
文斯耸耸肩,开始小心地解开袋子。“太没耐心,”文斯说,“你要学会等待,小蚂蚱,所有收获都是会……”
“赶紧他妈的打开袋子!”我比文斯都惊讶这样的话竟然从我口中说出。他只是再次耸耸肩,解开袋子,取出证物袋。我发现自己太靠近那东西了,挺起身,一下撞到了身后姿势和我一样的德博拉,她正弯着腰目不转睛地看着。
“看着点儿,我靠。”她说。
“你们真是密不可分。”文斯说。我还没来得及踢他一脚,他就已经打开了袋子,开始慢慢地把边口翻卷开。他非常小心地伸手进去,慢慢地往外拿东西……
“戴克的衬衫,”德博拉说,“他今天下午就是穿的这件衬衫。”她看看我,我点点头,我记得这件衬衫,米黄色的瓜亚贝拉衬衫,上面绘着浅绿色的橄榄树。但是现在上面浸满了湿乎乎、黏糊糊的血渍。
文斯仔细而又缓慢地从袋子里取出衬衫,一件东西掉到地上,滚到了后门边。德博拉说:“靠!”跳起来去找那件东西,我跟着她过去,因为我戴着手套,所以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给我看看。”德博拉要求道。我摊开手掌让她看。
也没什么好看的,那东西看上去像个扑克牌筹码,圆形,边缘锯齿状,黑色,一面印着金色的标志,看上去像数字“7”,但是中间多加了一横。“这他妈是什么?”德博拉瞪着那个标志问道。
“也许是欧洲的数字7,他们有时候会加一横。”我说。
“好吧,”她说,“那这欧洲的数字7又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那不是7。”文斯说。他已经挤到了我们身后,正从德博拉身后看过来,我们转过身看着他。
“这是个草体的‘F’。”他说,听上去这是个明显的事实。
“你是怎么知道的?”德博拉问道。
“我以前见过,你知道,在逛俱乐部的时候。”他说。
“你说什么,俱乐部?”德博拉说。文斯耸耸肩。
“啊,你知道,南海滩的夜生活,我见过这种东西。”他又低头看看那玩意儿,伸手用戴手套的指头摸了摸。“F。”他说。
“文斯……”我说,非常礼貌地克制着想把手放到他的喉咙上使劲儿掐,直到他的眼睛鼓出来的冲动。
“如果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在德博拉朝你开枪之前赶紧说出来。”我说。
他皱皱眉,举起双手,手心向上。“嘿,别急呀,天哪。”他又摸了一下,“这是进门的标志,‘F’就是尖牙的意思。”他抬头看看我们,微笑着,“你们知道吧,尖牙,那个俱乐部?”我觉得似曾相识,但还没来得及细想,文斯继续说道:“你没有这玩意儿就进不去,它非常难搞,我试过了,可是不行。这是私人俱乐部,他们开整晚,我听说他们玩儿得特别疯。”
德博拉瞪着那标志,好像它能说话。“戴克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她说。
“也许他喜欢聚会。”文斯说。
德博拉看着文斯,又看看戴克的尸体。“啊,”她说,“看样子他经历的真不少。”她又转向文斯,“这地方会开到几点?”
文斯耸耸肩。“几乎整夜,你知道,”他说,“有吸血鬼主题,我是说,‘尖牙’嘛,所以会是整宿。而且是私人的,必须是会员才能进入,所以他们想怎么玩儿都行。”
德博拉点点头,拽了我一下。“来。”她说。
“来哪儿?”
“你说呢?”她叫起来。
“不,等等。”我说,这没道理,“这标志怎么跑到戴克的衬衫上的呢?”
“你什么意思?”德博拉说。
“这件衬衫没有口袋,”我说,“而且人在快死的时候也没必要拿着这个东西,是有人故意把它放在这儿的。”
德博拉直直地站了一会儿,甚至都忘了呼吸。“也许它是掉出来的……”她停下来,意识到那听起来有多愚蠢。
“不可能,”我说,“你也不相信是那样。有人想让我们去那家俱乐部。”
“对的,”德博拉说,“我们走吧。”
我摇摇头:“德博拉,别犯傻,那可能是个陷阱。”
她的下巴绷得紧紧的,看起来已经下定决心。“萨曼莎·阿尔多瓦在那家俱乐部,”她说,“我要去把她救出来。”
“你不知道她在哪儿。”我说。
“她就在那儿,”德博拉咬着牙说,“我知道。”
“德博拉……”
“妈的,德克斯特,”她说,“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德博拉,这太危险了。有人故意把那个标志放在那里,就是为了引诱我们去那家俱乐部,它不是陷阱就是调虎离山之计。”
“我才不在乎它是不是调虎离山,”德博拉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