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日/星期四晚上/晴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但凡我和李文若处在同一个空间里,那大抵就没有安生日子可言。
而她的招数,翻来覆去,也无非那么几手。
要说今天真有什么让我感觉到难受的,应该是小小的态度。
我原以为,这几天接触下来,我们哪怕说不上亲密无间,也已经因为同桌且同宿舍这样的缘分,比旁的人都要多几分亲近。
可是早上在饭堂里,她去而复返后那个状态,就像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浇了我一个透心凉。
我想想也知道,在我们正吃饭时,她被人叫走,回来后面对我强颜欢笑、目光躲闪,肯定是因为听别人说了什么关于我的闲话,而那些闲话,大概不中听,还让她心里介意。
也许我还是太过天真,又或者,低估了李文若对我的仇视。
在当时,并没有将那些古怪联系到她身上去。
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看重感情的人。因为感情这东西最虚无缥缈,就连亲生血缘之间都不一定存在,更何况两个陌生人。可大抵是从小都太缺少朋友,和小小这几天相处下来,让我心中一直存着一丝幻想:她是会成为我朋友的,毕竟她是那么的温暖可爱。
在觉察到她似乎刻意疏远我之后,我维持了两节课的镇定,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第二节课下了以后,便自己去了厕所。
据说一中的实验楼是前几年新建的,为着方便文明,每一层的尽头都设置有男女卫生间。可是在这之余,一中其他的教学楼上,都没有这个设置。学校里大多数学生想要上厕所,都要在课间下楼,穿越半个操场,排队如厕,再穿越半个操场,返回自己所在的教学楼。
因着这个原因,像我们这种在三楼的高一生,大多会选择在第二节课后这个大课间下楼去。
大多女生还会选择结伴而行。
前几天我都是跟小小一起,听她说说笑笑,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早上她没有下楼的意思,我一个人,想着她表现出的反常,难免有些心不在焉。一开始听到那几个女生说话,甚至没有意识到,她们是在说我。
是“杀人犯”这三个字,突然让我心头一颤。
我下意识看了过去。
那几个女生穿着簇新的校服,看着也都很文静,在我看过去的那一瞬,齐齐噤声了。
可恰恰是她们那样的态度,让我越发心神不宁。
还没从厕所出来,上课铃就响了。
我小跑着去教室,在楼梯口,迎面撞上了倪行和郑西洋他们一伙人。当时说了句“借过”,我便想从郑西洋边上过去。可他好像从来不知界限为何物,又或者本身就是“跟谁都自来熟”的性子,一下子从后面攥住我衣领拉了我一个踉跄,喊了句:“诶,你别跑。”
耳后当时便响起一阵笑。
我有点恼,扒下他的手,偏头想瞪他一眼。
可是那一眼没能瞪出来,因为我转过头之后,好巧不巧地看到了立在他旁边的倪行。
倪行那张脸,棱棱角角、凌厉分明,颇有些攻击性。平时他在教室老趴着,大多时候懒散轻慢,其实会淡化这种感觉。可那一刻,距离太近了,那张脸映入眼帘的冲击力十足,让我着实愣了一下。
郑西洋松手,将我放开了。
我不确定自己当时在他们眼中是什么形象,大概是显得狼狈了,因为在四目相对之后,倪行意味不明地牵起唇角嗤笑了声,而郑西洋,咧开一个大大的笑脸,举着双手对我说:“抱歉抱歉,一时情急。那个,是想告诉你,上去了也没用,这节灭绝师太的课,发了老大的火,迟到的都不让进。”
《倚天屠龙记》以后,灭绝这个名号,便响彻天下,在我们四班,特指数学老师。
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这节课肯定没法上了。
开学好几天,头一次遇到这种事。
心下一时没什么主意,我在原地愣了好几秒。郑西洋推着我肩膀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说:“不让进就算了呗,以为谁稀罕上她的课。不过以我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这站走廊上也是有风险滴,指不定一会儿教导处的就来了,领我们一起去国旗下晒太阳。”
他这话,旁边三四个男生都跟着附和。
我毫不怀疑,灭绝之所以发火,让迟到的都不许进,和他们这帮人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可那时那种情况,想这些没用。
一起下楼以后,我跟着他们走了。
郑西洋有一句话没毛病,在违纪受罚这一点上,他肯定比我有经验。哪怕从小到大,我也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好学生。
不过……
对于我会翻墙这件事,他们好像还是觉得意外了。要不然,就不会有人打趣那一句:“看不出来啊,第一名。”
对此,我当时也没什么合适的话回复。
不过那时候,我回不回复,应该也无关紧要。因为从墙头上往下那一跃,俨然在无形中,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们大抵以为,我这个被老师看重的第一名也和他们一样,内里有一个叛逆的灵魂。
而我跟他们出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我想去一下网吧,看看北城一中贴吧,验证自己一个猜测。
到了网吧之后,所有机子都是郑西洋开的。他看似大大咧咧,性子里倒有贴心的一面,将最里面一个靠墙的位置留给了我。
没费多大工夫,我看到了一个名为《谁知道高一级那个“小王祖贤”有没有男朋友?》的帖子,犹豫着点进去以后,又看到其中一句回复——杀人犯的女儿,也配称“小王祖贤”?能不能别侮辱王祖贤了?
尘埃落定,大概就是那一刻,看着这行字,我的感受。
我疑惑了半个上午的事情有了结果,而我这刚刚开始的高中生活,几乎在这句话出现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注定不得安宁。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很后悔跟宋远航他们一起吃饭,后悔试图去挑衅李文若,更后悔在她找上门之后,那一系列刻意激怒她的语言行为。
可我又忍不住想:难道我继续忍气吞声,她就会放我一马吗?
她还会无数次地将钱呼在我脸上,会在每一次听到“小王祖贤”这个称谓时冷笑,会不放过任何一次能开口羞辱我的机会,仍然轻蔑讥诮地吐出一句句“小婊/子。”
我们之间的战争,原本就不是从昨天开始的。
坐在那个角落,看着那台电脑,我想了很多,直到最后,满腔懊恼化为怒火,滔天怒火再逐渐平息。
网吧于我而言并不陌生。毕竟被赶出家门后,最开始无家可归的那几个晚上,我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可说句真心话,那并不是一个让我喜欢、会流连忘返的地方。
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后,我便关了机子。
转头看到旁边的电脑屏幕上,一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刚从屋顶冒出半颗脑袋,便被一枪爆头,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那一瞬我走神地想:也就玩游戏,杀人不犯法。
耳边一道说话声拉回了我的思绪。
可也许是那一瞬间想得太出神了,我听到声音,却没听清那声音到底说了什么,再偏头看过去,便对上倪行深邃的一双眼。
他长得其实很好看,眉目深刻、五官俊美,可以用英气逼人来形容。不过他与人相处,态度总显得倨傲散漫,和我目光对上,便微微偏了头,兀自盯着电脑屏幕,很随意地开口:“不玩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坐在我旁边的。
也不知道帖子上那些事他知不知道。
只觉得他那样的人,大概不会在意关于别人的流言蜚语。因为他看上去就是一个习惯了肆意妄为,并且不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的人。
“嗯,还有一节语文课。”
说完这句话,我便起身,去还卡给郑西洋。
他一贯比倪行热络毛躁,听我说要回去,脸上顿时一副“有没有搞错”的表情,很夸张地问:“不是吧?这才出来多大一会儿!”
说完这句,又微微顿了下,拿眼扫倪行,尔后语调变低,悄声问我:“行哥惹你了?”
“没有,就是想起来还有节语文课。”
听我这么说,郑西洋的脸色顿时又一言难尽。
可能是顾念着游戏,他最后没再说什么,我也就道了声谢,离开了网吧。
……
刚开学就集体旷课,这事被哪个班主任遇上,应该都会火冒三丈。
下午还没上课,倪行和郑西洋那伙人便被集体叫去了办公室听训,直到第一节课快结束,才一个两个放了回来。
放回来也没让归位,全部在教室后面罚站。
倪行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从过道往下走,经过我身边时,他用手指不轻不重地在我桌边敲了一下。
我抬起头,他却没说话,只淡淡盯了我一眼,就径直往后面去了。
鬼使神差地,我明白了他的暗示。
他那个眼神,大概是告诉我,他们并没有将我卷到集体旷课这件事里去,让我小心说话,自己应对。
我领会了他的意思,教室门口便传来班主任的声音,他喊:“沈余年,你出来一下。”
第三节课我没在,语文课却上了,班主任可能也没将我和倪行等人联系到一起,只问:“上午第三节课,你干什么去了?”
“就在操场。”
我看着他眼睛说,“去厕所回来迟了,楼梯口又遇见郑西洋他们,郑西洋说数学老师在发火,迟到的都不许进教室,又让我最好别站走廊上,可能被教导处老师看到,我就下楼了,在操场待了一节课。”
许是觉得我态度诚恳,又或许,班上的第一名,本身就容易获得偏爱。
我说完,班主任的态度一下子缓和了。
他没有说任何苛责的话,连检讨都没让我写,只让我以后注意时间,尽量早点回教室,虽然这才高一,也不能对学习掉以轻心,只有三年持之以恒的努力,才能收获成功的硕果。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
正因为一直对“学习改变命运”这话残存着一丝相信,所以我现在还坐在一中的教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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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9月2日/星期四晚上/晴
刚才在图书馆,我碰见江洵了。
有时候会觉得,这世上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如果我没有在开学第一天就碰见李文若和江洵,而她当时没有表现出不自在和戒备,那我也就不会想到可以通过抢夺江洵来报复她;如果宋远航没有在一开始对我表示出好感,那个下午李文若没有趾高气扬地将钱往我脸上甩,而那之后,宋远航没有提出请我吃饭……
那昨天到今天这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李文若可能依旧会见缝插针地给我找事,却不会像昨天那样,盛怒之下爆出她对一切龌龊真相的心知肚明;我可能在未来某一天无法避免地和小小渐行渐远,却绝不会在今晚,因为听见她和秦诗雨说笑打闹便在宿舍待不下去,躲去图书馆找清净。
那样的话,我不会在图书馆见到江洵。
看见他的那一刻,多少有些意外。
毕竟在正式上课后,高三生的作息时间表和我们是有着细微差异的——他们比我们多了一节晚自习,正式下课得九点半以后。
学霸多少会有点自我?
这是在当时,我心里一闪而过的想法。
不过他应该没看见我。
他坐在自习区域前侧一个靠窗的位子上低头看书,和前几天每一次遇到的时候一样,安静冷淡,周身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那个点,室内极其安静,没什么人走动,收回目光后,我选了一个后排的位子,拿出了数学课本。
上午的数学课没上,知识点我已经在做作业的时候巩固掌握了,拿数学书过去,是为了预习明天的新课。
可能因为开学没几天,而我每次一放学就会离开教学楼,所以都没注意到:教学区一到晚上十点,便会熄灯清楼。
头顶的灯“啪”一声灭掉时,我刚好在洗手间。
那一下,被吓得不轻。
勉强定神之后走出去,我才发现,不光洗手间,外面也一片漆黑,整条走廊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心里多少有点慌,甚至想过先不拿书了,直接下楼,看看什么情况。可想到灭绝的性子,又担心数学课本丢掉,所以最后仍是硬着头皮返回。
往回走的那几分钟,脑子里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些听说过的灵异故事,以至于推开门看见那道身影时,我差点控制不住地喊出声。
事实上,我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惊愕过后,身子紧绷得有些发疼,一颗心几乎停在嗓子眼,而江洵的那张脸,将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都映衬得失了几分颜色。
在昏暗婆娑的光影里,他实在显得过分白了。
而我,整个人冷静下来才意识到——
我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的时间也委实有些长了。
彼此也就算有过几面之缘和一饭之缘的陌生人,移开目光后,我便连忙往后走,去自己先前坐的位子上拿书。
江洵比我先出教室,却没有远很多,在整个下楼的过程中,我都听得见前方传来的那道脚步声。
也许因为当时周围太安静,又或许,黑暗本身会将人的感官功能无限放大,他的脚步声显得十分清晰,一下又一下,几乎踩着同样的节拍,很沉稳,能够安定人心。
等到他脚步声突然停了,我抬眼看去,才发现图书馆的门已经被人用链条锁从外面锁住了。
江洵显然也发现了,不过举止间未见丝毫慌张,站在两扇玻璃门门缝那往外看了一眼,便径直走到一侧窗户跟前,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手机。
看见他拿出手机,我便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天晚上在一起吃饭,当我说起没有手机,宋远航、谢星洲,还有那个叫张绪的男生,皆一脸不可思议外加不掩饰的同情。
当时江洵在想什么呢?
印象里,脸上完全没表露出什么情绪。
应该是不在意吧。
于他而言,我只是一个被别人邀请、意外地和他同桌吃饭的低年级女生而已,富贵贫穷与否,本身就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我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意味。
以至于突然听见他开口,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他说:“很快就有人过来了,你别害怕。”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也不知道他所说“你别害怕”是让我不要怕黑,还是不要害怕和他这么一个男生同处黑暗,又或者,不要害怕被短暂地关在黑暗中的图书馆里。
最大的可能,他其实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可是真的很可笑,从小到大,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我说这四个字的人。
在那个女人生墨青以后,没有人对我说过,别害怕。
当时我一直害怕被抛弃。
在那一段整个家被那对夫妻的争吵折腾得分裂破碎的时间里,也没人对我说过,别害怕。
那时候,我一直害怕他们打死对方。
再后来,我那个爸爸终于因失手杀人进去,那个妈妈被迫带着我这个拖油瓶走进高高在上的李家,也没有人对我说过,别害怕。
……
可能夜晚的黑暗,总会滋生出人的很多情绪吧。
那一刻抬头望过去,我竟觉得,那一张无论何时看见,都会因为分外俊秀而显出冷漠距离感的脸,竟多了几分缱绻的温柔。
可我知道,那其实是一种错觉。
而且只存在于那一刻。
门外的链条被人弄响的时候,那种错觉便也戛然而止了。
学校门卫室的大爷显然认识他,开锁后便声音带笑地同他说话,完全忽略了旁边还站着一个我,也是意外地被他锁在门里的一中学生。
不过人得有自知之明。
在北城这个最好的中学里,我不过是成绩尚且能看过眼的普通学生之一,和清北苗子、一中之光比起来,自然判若云泥。
趁着门卫大爷同他说话,我便先一步离开了图书馆。
一步步远离,心里的情绪却无法排解。
李文若喜欢他,又近水楼台,会不会有得偿所愿的一天?
她又一次卑鄙地揭露我的底细,摧毁我的生活,难道我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等着下一次碰面时她耀武扬威?
如果江洵喜欢了我,她人前那张温婉的假面,还能不能维持住?
只想到这些,我便感觉到心悸难安,那些滚烫的、阴暗的情绪,好像被压制了几千年的岩浆,终于找到破口,喷涌而出了。
走过一个路灯时,我将印着照片和学号的一卡通丢在了地上。
天在帮我,掉下去的那一瞬,它正面朝上。
那也是江洵回宿舍的必经之路。
我想,有很大的几率,那个一卡通,会被随后而来的他捡到,万一他没捡到,我也可以在下次见面的时候,以此为契机,主动同他说话。
我知道这念头令人不齿,可——
这是我暂时能想到、有效回击李文若的唯一方式。
我要她的心上人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