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第十章==

十鸢没有想过会和恩人有重逢的一日,更没有想过重逢的场景会是在春琼楼。

他依旧矜贵自持,她也仍然卑微低下。

院落中安静了许久,胥衍忱问:

“当真不留下?”

十鸢笑着摇头。

胥衍忱也笑,最终选择尊重她的决定,轻缓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来时,十鸢记住了路,她迟疑地拒绝:

“这里离春琼楼很近,不会有危险。 ”

胥衍忱来衢州城时带的人本就不多,十鸢不敢让这些人远离胥衍忱,相较于她,胥衍忱的安全要重要得多。

胥衍忱失笑:“这哪里是危险不危险的事情。”

十鸢也想起自己的身份,她不再说话了。

一辆马车将十鸢送到了春琼楼门口。

周时誉挑选的宅子和春琼楼当真距离不远,都位于城南的方向,中间好像要绕过坊市,但是如果走后门的话,其实只隔了一条街道。

十鸢走的正门,半个时辰不到就回了春琼楼。

一上马车,十鸢就彻底安静下来,她耷拉下眸眼,不着痕迹地扯了下唇角。

初见胥衍忱那一日,她就认出了贵人。

但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希不希望胥衍忱认出她,她想,她或许是羞愧于这个身份见到胥衍忱的。

她终究是愧对了胥衍忱给她赐下的名讳。

在她意识到胥衍忱的身份时,她又不由得庆幸她选择留在了春琼楼。

她曾觉得替一个素未谋面的主子卖命不值当,但如果那个人是胥衍忱的话,她想她是甘之如饴的。

时隔经年,她终于能回报恩人了。

******

周宅。

大津朝制度分明,非官员身份的住处只能称作宅,而王公贵族和官员的住处才能被冠以府的后缀,周时誉一行人隐瞒行踪来到衢州城,这等事情上自不会犯错。

主院内一片安静,有人点上了熏香,浅淡清冷,仿若皑皑白雪覆盖的山上松柏。

胥衍忱坐在书房内,日色暗下来,在烛火明暗间,他的脸侧轮廓浓影,情绪也掩埋在晦暗间,让人看得不真切。

周时誉看着从十鸢姑娘离开就一直沉默的主子,有点不解:

“主子在想什么?”

十鸢的身世不是秘密,也被记在白纸上呈到胥衍忱眼前过,只是纸上读来终究抵不过当事人的亲口描述。

胥衍忱垂眸,望向不良于行的双腿。

他很久没站起来过了。

和众人想的不同,他的双腿其实是有知觉的,毒素积攒在双腿上,时不时地带来剧烈的疼痛。

胥衍忱不后悔当年没有带走十鸢和她的娘亲。

当年,先帝登基,他们一众藩王授命返回封地,彼时,他也不过年满十七,尚未及冠,从长安到燕云城一路艰险,封地内的衢州城又在闹饥荒,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遇见什么。

许是一个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至少先帝仁善,衢州城灾荒,先帝下令拨款赈灾,她跟着他一起回燕云城,未必有留在衢州城安全。

他还没有抵达燕云城,就传来衢州城的赈灾成功的消息,彼时他自顾不暇,闲暇时也曾想起过小姑娘的命运,但也仅此罢了。

等他终于彻底立足于领地,谁也没有想到先帝会在这时驾崩,一个不及五岁的稚童登上皇位。

众人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主少国疑。

李氏祸乱朝纲,藩王也逐渐生起狼子野心,身处其中,没有人能做到置身之外,胥衍忱也不例外。

再遇见十鸢是个意外。

卷轴摆满了案桌,胥衍忱握住卷宗,指骨修长,如透着玉色的白,他低垂着眼:

“若是当年,初到燕云城时,我没有忙于内争——”

周时誉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立时打断了他:“主子!”

周时誉皱眉,他声音沉下来:

“您已经救过她一命了,主子也是人,岂能料到后续之事。”

不忙于结束燕云城的内乱,主子今日都不一定能安稳地坐在这里,遑论救助其余人?

胥衍忱头也没抬:“不仅仅是她。”

他只是透过十鸢看见了当年衢州城的惨状。

周时誉听懂了,他沉默下来,许久,他摇了摇头,冷静地指出实情:

“总有些人,即使是吃饱穿暖,也会卖女食子。”

和所谓的处境无关,有些人只是披着一层人皮,但实际上和禽兽没有区别。

书房内安静了下来。

胥衍忱偏头望了眼楹窗外,只听见冷风呼啸声,他慢慢道:

“今年好像又冷了。”

周时誉皱眉,他看了眼一旁燃烧殆尽的炭盆,沉默地把厚重的狐裘披在了胥衍忱的膝盖上,他低声透着担忧:“主子的腿是不是又疼了?”

周时誉眉头一直没松:

“我已经让人寻找江见朷的下落了,听闻他曾出现过在衢州城,只要他露面,我一定能找到他!”

周时誉的语气颇有点不忿。

他口中的江见朷自称是个算命的,但周时誉找江见朷和算命没什么关系,谁让江见朷医术高明,听闻他曾治过一个天生不良于行的人,不论传言是真是假,周时誉都要找到人给主子治疗。

偏偏这个江见朷行踪不定,自听说了那个传闻后,他找了江见朷整整一年,都是只闻其踪,不见其人。

周时誉有时都怀疑江见朷是不是故意的,不然怎么解释,每次江见朷出现,他派去的人都不见其踪影?

胥衍忱唇色浅淡,眉眼透着些许疲倦,被他强硬掩住,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恢复自然:

“这不重要,要紧的是尽早找到城防图。”

胥铭泽自留守长安后,野心就再不作遮掩,几乎是明摆着想要这天下,晋王胥岸曈占据西北,对此视若无睹,或者说,胥岸曈也知道胥铭泽要出手,也是会先针对胥衍忱。

谁叫幽州城和衢州城相接壤呢?

相较而言,晋王的封地远离繁荣之地,只据守在边关,距离二人封地都隔了数个城池。

他自是不急。

至于中央削藩?幽王再是狼子野心,也是藩王,他不会自毁长城。

要真的这么做了,胥岸曈也不可能再袖手旁观。

闻言,周时誉脸色不算好,心底堵了一口郁气:“戚十堰太谨慎,安插到幽州城的人手都废了。”

胥衍忱不觉得意外,他垂眸淡淡道:

“他要是不谨慎,胥铭泽怎会让他留守幽州城。”

胥衍忱和胥铭泽自少时一同长大,对胥铭泽自是有了解,彼时都是皇子,仗着太子是其一母同胞的兄长,胥铭泽从未把其余皇子看在眼底过,其为人好大喜功,但他有一点让人无可攻讦,知人善任,也不吝啬放权。

否则,胥铭泽也不可能让戚十堰手握兵权,还留守大本营了。

也因此,戚十堰对胥铭泽忠心耿耿,唯胥铭泽的命令是从,绝不可能被别人说动背叛。

他和胥岸曈都清楚,一旦戚十堰被废,胥铭泽的根基就断了大半,没有戚十堰的胥铭泽不足为惧。

周时誉也想到了晋王,不由得撇了撇嘴:

“再有两个月就是戚十堰的生辰,听闻晋王老早就准备好了贺礼,只等着生辰那日送出去。”

身为臣子,不仅让主公能放权,还能让其余藩王不断拉拢,谁不羡慕戚十堰?

晋王为了拉拢戚十堰,数次放下身段示好。

胥衍忱望了他一眼,听出他的义愤填膺,不由得低笑:“要是能让戚十堰转投燕云,我也愿意三顾茅庐。”

他非是清高,而是知道根本不可能,才不去浪费时间。

周时誉被噎住,半晌憋出一句:

“主子那么好,戚十堰不识明主,是戚十堰眼瞎。”

胥衍忱无声地摇头。

救命之恩,提拔之情,戚十堰会只对胥铭泽忠心,并不让人意外。

而其最令人看重的,也莫过于忠心二字。

要是戚十堰当真会转投旁人,他和胥岸曈也未必会这么看重他。

十鸢不知道这边二人对戚十堰的讨论,她被送回春琼楼后,直接遇见了顾姐姐。

顾婉余意外地看向她,又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贵人呢?”

十鸢三言两语地交代了胥衍忱搬出春琼楼一事,闻言,顾婉余了然地颔首:“是周时誉安排的吧?”

十鸢乖巧地点头,她有点不解:

“姐姐和周公子认识?”

顾婉余一顿,她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扯唇轻嘲:“他惯来心高气傲,哪里看得上春琼楼这种地方,想来也是觉得贵人住在这里,是玷污了贵人。”

玷污二字,让十鸢不着痕迹地轻颤了下眼眸。

顾婉余攥了一下手帕,又自嘲地松开,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她不是早就看透了周时誉是什么人么。

十鸢若无其事地抬脸,她听出了顾姐姐话中的情绪波动,隐晦猜到顾姐姐和周时誉之间或许有一段纠缠。

十鸢忍住眼中的愕然。

在她的印象中,顾姐姐惯来洒脱,也公私分明,由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十鸢没忍住:

“姐姐和周公子什么时候认识的?”

顾婉余也察觉到自己外泄了情绪,但她看了一眼十鸢,也没掩饰,她满不在意地笑了声:“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一年她倚窗下望时,有人恣意乘马穿过街道,四目相视的一刹时,谁都没有想过后来会纠缠如此深。

十鸢听出了什么,她心脏一点点地收紧,她颤着眼眸,问:

“姐姐知道这次周公子也会来衢州城么?”

顾婉余一顿,她很快收敛情绪,勾唇笑着:“他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避而不答,但十鸢已经从她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一刹间,十鸢脸上褪了些许血色,她心脏仿佛被一双手攥住,骤疼得厉害。

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拧着眉,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有他没他,我都是要接任务的,和你无关。”

怎么能一样呢?

如果是顾姐姐侍奉公子,至少周公子在衢州城时,顾姐姐是不需要再接任务的。

最起码,她不会在周公子眼前和其余男子缠绵。

顾姐姐说周公子看不上春琼楼。

她明明是在意的。

十鸢低头,藏不住的泪意蓦然砸下,这一刻,她没有一点犹豫,也顾不得是否可疑。

她拉住了顾姐姐的衣袖,仰起脸:

“我能拿到城防图。”

顾婉余眸色立时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