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天空下着漫漫小雪。

张延卿抱着龙龙来了圣清池。

十二梯田温泉里流淌着热气沸腾的温水。清澈的池水表面雾气蒙蒙,烟雾缭绕,极美极幻。

岸边积雪成山。

面容粉雕玉琢的小幼龙扑倒在积雪里滚雪球,一边摇晃着尾巴,一边好奇的看着池水里那一抹清冷的白影。

温池中,有一幕绝美的风光。

张延卿解下了发带,一步一步,缓缓下了上阶天池。其背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好不撩人。

他丝滑的衣袍在肩上滑落,沿着曲线优美的酮体落在了地上,露出一副傲人的冰肌雪骨。

看到道服落地那一抹白,龙龙打了个激灵,尾巴莫名激动得竖起,脑子里瞬间浮现起一样东西:“大面饼子!”

想着,他饿了。

脖子上还挂着缚小司给它烙的一张大饼,拿起来啃了两口,还剩小半张,再一口就没了。

“唔……”它吸了吸鼻子,有些舍不得吃了,最好吃的是要留在最后吃的。

想着,就放下了,正准备继续推雪球,空气里却突然出现了一抹诡异药香味。

它探着鼻子嗅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了这香味的来源。

在圣清池上方的回廊上,坐着一个摇轮椅的男人,那男人长相阴柔,凤眼如丝,眸光泛泛。

一眼看过去,竟俊美得性别不分。

他此刻正双目灼灼的盯着站在池子里的张延卿,愈看愈激动,索性褪下了半身衣物,似乎在做什么。

没过一会,他面色有些潮红,双眼也有些迷离,望着张延卿,低低呢喃着:“师兄……师兄……呃……你看看我呀……”

张延卿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似乎是僵住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走廊上那传来的靡靡之音。

“荒唐。”

“呵呵呵……”走廊上的人儿笑得花枝乱颤,眯着一双丹凤眼,邪魅的舔着指尖粘稠的水液,道:“如此,师兄……你倒是转过来看看我呀……”

“……”张延卿身子气得在发颤。

一旁的龙龙不懂人间情/事,自然也是听不懂秦长苏的喃喃之语,但是心里却莫名的不喜欢这个人。

它竖直了脖子,鼻翼痒得在收缩扩张着,吸了两口气,张大嘴巴,似乎酝酿着什么大动作。

酝酿完毕后,它转了个身,对准秦长苏的方向,爆发而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哈哈哈——哈啾!!”

“哗啦啦!!”紧随而来的是一阵狂风,突袭圣清池。

那诡异的狂风吹翻地上的积雪,吹散池面的浓雾,也将回廊上那虎狼之人震慑住了。

他褪下的衣服差点被吹走了。

秦长苏慌张的抓了回来。

狂风还未止。

他整理着凌乱的衣物,将自己赤条条的身体遮住,恶狠狠的瞪了一眼下方搓鼻子的龙龙,一副巴不得把它吃了的模样。

他本来是想走的的,但想着想着觉得有些不甘,目光依旧如火如炬,盯着那抹清冷的背影,咬牙道:

“师兄……长苏念记你一年之久……师兄当真如此绝情?连个安慰都不愿给予长苏?竟任由一个畜生欺辱长苏?”

张延卿侧目看来,不语,浅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寒光,又藏着一抹复杂的情绪,那情绪隐藏极深。

秦长苏猜不透那是什么,只知道,那眼神一定是对他恶心至极的,让他一颗火热的心都凉了个透彻。

这个节骨眼不能再去招惹张延卿了,把他逼急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结果。

“算了。”秦长苏沉默一阵后,压了压唇角,狼狈的摇着轮椅折身离开了:“抱歉师兄,是长苏糊涂了,逾矩了,长苏自去领罚,师兄不要与我计较。”

秦长苏快速的摇着轮椅走了。

张延卿缓缓闭上了眼睛,靠坐在了池壁上,似松了一口气。表面看上去是放松了,但那一对狭长剑眉却是紧紧皱起的。

这时,池水里悠悠飘来半张饼,被风吹来,停在了他的跟前。

“大饼饼!”

岸边的小幼龙一头栽进了水里,扑拉扑啦的朝他游来,一脸着急,好似这半张饼是个落水人一样,等着他来救。

张延卿原本愁云凝结的眉头,在见到它时,缓缓绽了开,似笑非笑着,意外的愉悦。

他把它从水中拎了起来。

“唔……”龙龙甩着头上的水,转过头对上了张延卿好笑的眼眸,怔了怔,朝着水中半张饼焦急挥手:“大饼饼……”

张延幽幽道:“为师倒不如这半张饼了。”说着,将饼从水中捞了起来,递给了它:“这些时日就吃这些?”

“吃饭饭。”龙龙摇摇头,眨巴着大眼睛,指着元阳殿的方向:“师尊听,师兄在喊喊龙龙。”

张延卿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这算是他第一次听到龙龙口齿清晰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他动了动耳尖,聆听着元阳殿的方向。

沈冬蓝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传来,落入他耳里:“龙龙去哪了?平时一到饭点就迫不及待的家伙今天怎么消失了?”

果真,在喊它吃饭。

圣清池隔着元阳殿有百里远,张延卿境界高深,听得到不奇怪。但是龙龙这样弱小的妖怪,竟然也能听得清百里外的说话声。

张延卿将它放置在了岸边,闭上了一双疲惫的眼睛,低声道:“既然如此,你先回去吧。”

龙龙没了动静。

他沉沉息在了温池里。

不消片刻,身体突然变得沉重。

张延卿蓦然睁眼,却发现身子忽然动不了,似千金重的东西压着,连手都难抬起来。

池子里的温水一下变得阴冷,原本清浅的水色翻滚成了血红色,不止如此,他的视线里也被一片血色模糊。

“嘻嘻嘻……”纯真的嬉笑声在池边响起。

一双小脚丫在血池里来回扑腾着。

原本人畜无害的幼龙如变了一个人一般,坐在血池旁戏水。

它睁着猩红的眼眸,双手托着腮,歪头看着池子里的张延卿,嬉笑着问:“老道士,我的龙珠你用得可好啊?”

张延卿试图想用灵力冲破束缚,但是自己体内却感受不到丝毫灵气波动,气急,咬牙而出:“孽畜!”

幼龙好奇的眨了眨眼,朝着他爬了过去,从后抱住了他。接着那支小手沿着他的肩头缓缓滑落,突然形成闪着寒光利爪,狠狠的刺进了他的胸口。

“呃!”张延卿吃痛的闷哼了一声。

“咦?”耳边稚嫩的童声消失,响起的是一个男人磁性沙哑的低笑声。

一支节骨分明的大手从后绕来,冰冷冷的,绝情无比,死死的掐住住了他的脖子,并且还在逐渐收紧。

“呃……”张延卿呼吸被扼制,只能发出一阵浓重的喘息。

男人低下头,绸缎般的长发滑落在他的肩头,过后,锋利的薄唇贴在他耳边,一张一合着。

“真好听……”

两耳并发出一阵强烈嗡鸣。

“喝——”张延卿从梦魇之中挣脱而出,在醒来时,整个人竟沉入了池子底,差点被溺死在里面。

一条漆黑的长龙此时正卷着他的腰身,将他直往岸上拖去。

半张饼漂浮在水面,烂了。

池水不深,张延卿直挺的站了起来,顺便把水底的那条龙那拽了起来,擒着它的龙头,双目赤红的看着它。

幼龙眨了眨眼,宛如琉璃一般清澈的眼眸里,纯净无瑕,不染半点世俗烟雨,如当时那孩子一般。

百年了,他清晰的记着,那孩子当时委屈至极祈求他不要离开的眼神。

一旦想起,心口闷痛。

可是,他的心,早就没了。

被他亲手挖掉的。

因该感觉不到痛才对。

可每每想起,总是疼得让他浑身发抖,情绪难以控制。

“你到底是谁?”他问。

龙龙歪了歪头,一脸茫然。

“我在问你!你到底是誰?!”

这一声历喝,彻底吓住了天真无邪的幼龙。它怔了怔,委屈的搭拢下了脑袋,很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自己师尊这般生气。

“唔……”

它在他手里化作人形,被他凶得一愣一愣的,委屈巴巴的眨了眨眼,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欲落不落。

张延卿与它对视着。

对方眼睛里始终找不到方才那一丝半点的阴邪。

难不成……又是幻觉么?

许久,一口深沉的叹息消散。

他才松开了它,任由它化作一条长龙逃走了。

过后,他从池水里站了起来,挽了一下青丝,披上了雪白无暇的道袍,起步离开了,去的方向正是幼龙逃走的方向。

依旧是那个小山坡,依旧是山坡上刚打出来的小洞,龙尾巴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垂在外边摇晃。

洞里边传来悉悉索索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委屈至极。

张延卿举着伞来了,立在小洞外,温声唤它:“龙儿……”

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尾巴,没反应。

他又唤:“出来。”

“哼哧”了一声,还是没反应。

张延卿伸手拿着一张大面饼:“饼子。”

“……”某条龙扭了扭身子,艰难的从洞里面拔出了自己的头,红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委屈的看了过去。

张延卿温声唤:“过来。”

抵不住大面饼子的诱惑,幼龙愣了一阵,一下忘了之前的委屈至极,摇着尾巴凑了过去,叼住了大面饼子。

张延卿微微弯身,摸了摸它的头,将它抱了起来:“回去吧。”

吧唧吧唧嘴,应了:“好……”

几日后:

蜀山祭祖。

在这个月里,蜀山上下所有弟子,不可开荤食,一律食用特质药膳,来祭奠蜀山飞升圆寂的开山老祖。

为什么要食药膳?

蜀山开辟之前,荒山绵延,野兽嘶鸣,没有一丝人烟气息。

原本是个人人看到都会绕着走的危险领域,某天,一老道偶然路过,看上了这里,自此扎根。

这里灵气丰盛,草药繁多,是一块时间罕见的宝田之地。

蜀山因此被开辟。

食药膳不光是为了祭先祖,还得感恩三十峰带给蜀山万物生灵的绵绵福泽,以及无尽的灵气。

老辈弟子对此非常看重,几轮新辈弟子年轻无知,境界低等,心思完全没有在祭祖之上,一个个的苦不堪言。

因为……

药膳实在是太难吃啦!

“完了完了完了……”

沈冬蓝依依不舍的看着桌子上吃完的残羹剩饭,摇头长叹,道:“娘耶……我们的苦日子要来了。”

缚小司失笑一声:“一个月而已,很快的。”

“师兄你说得倒是轻松。”沈冬蓝抬起头来,似在回忆什么,一脸惊恐:“一个月代表什么?代表我们得吃一个月的草!”

缚小司连忙捂住了他的嘴:“行了,声音小点。师尊格外看重祭祖,被他听到你就惨了。”

沈冬蓝拿开他的手,道:“师尊不是在教龙龙走路么?”

缚小司活动一下手臂,收拾起了大圆桌上的碗筷,道:“是啊,龙龙不能一直趴着走啊……祭祖的时候会被其它弟子们笑话的。日后被欺负就不好了。”

“谁敢欺负它?”沈冬蓝不屑一笑:“有我在,没人可以欺负我师兄和我师弟。”

“得了吧。就你那点修为。”缚小司失笑:“咱们是最晚一辈的弟子。修为都要落后其他峰不少。”

“说起来……”缚小司垂下了有些暗淡的眼眸,收拾的动作也缓慢了下来,似乎在想什么。

沈冬蓝眉头一皱,问:“师兄怎么了?”

缚小司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祭祖那日,是凡间的除夕。每每这个时候,我会格外想我额娘……”

沈冬蓝一怔,撇撇嘴:“你还有额娘呢,我额娘早就没了。就我一个人。”

“嗯?”

“我娘是个妓/女,不知道和哪个男人搞上了,怀上了我。然后她养不起我,就把我扔了。”

缚小司有些惊讶:“那你……一个人?怎么长大的?”

“能怎么?”沈冬蓝不以为然地望着他笑了:“捡垃圾吃呗。专门捡别人门口不要的馊饭馊菜。嘿嘿嘿……你是不知道,他们追着我打样子有多滑稽。”

顿了顿,眼眸闪烁着感恩之光:“不过,后来我遇到师尊了,他看我可怜就把我带上来了。也承蒙他关照许多年,我如此调皮不讨喜,他也从未想过把我扔掉。”

缚小司伸出手,覆盖住了他的手背,温声安慰:“冬蓝……不要想太多。我们既然来蜀山了,那就与凡界无关了。”

缚小司的手温热温热的,暖到他心底都是温温的。沈冬蓝脸一瞬红了,干咳了两声,转移话题,问道:“对了,师兄……你是哪里人呀?”

缚小司想了想:“金陵人。”

“哇!巧了!”沈冬蓝兴奋地笑道:“我就是金陵的!我家在城郊外梨花村!你呢?你家在哪里?”

“我……”缚小司沉吟了一阵,淡淡笑了:“我家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个小户人家,住在城里边。”

“在哪?”

“在……”顿了顿,云淡风轻道:“一个见不到光的地方。”

沈冬蓝歪歪头:“见不到光?”

缚小司点头:“我额娘是这么形容的。”

沈冬蓝咧咧嘴,无语道:“好奇怪的地方。”

“是很奇怪。”缚小司叠着碗筷,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笑道:“冬蓝你知不知道凡间除夕有个习俗。”

“嗯?什么习俗?我都没过过年,我不知道。”

“就是……长辈放八枚铜板在枕头下压胜,给孩子祈求平安。那个习俗,第二天早上很惊喜的。”

沈冬蓝摇头,一脸茫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穷,铜板子都难见。哪里还会有人给我送钱。”

缚小司怔了怔,无意戳到深冬蓝的痛处,他便不想在说下去了,继续收拾着碗筷了。

沈冬蓝疑惑:“师兄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缚小司端起摞成小山的碗,道:“只是突然想我额娘了。在我小时候,她就会这样给我惊喜。”

沈冬蓝站了起来,帮他分担着杂物,说道:“你想有什么用?咱们又不能下山,也没办法啊。”

缚小司微微一笑:“嗯,不想了。”

次日:

蜀山祭祖。

镇阳宫前殿,上千名弟子们穿戴整齐,聚集于此,行着跪拜之礼。由圆融坐下弟子领头,一拜山,二拜天,三祭先祖,四拜地。

流程繁琐,端庄肃穆。

半日之久,祭祖才结束。

上千弟子齐聚一堂,按分阶而坐,辈分最高的离得掌门和太上尊最近。

像元阳殿这种晚辈,就和鹤来峰一群少年们坐在最后一桌,等待着人上药菜和热腾腾的米饭。

张延卿牵着蹒跚学步的龙龙走了进来,小家伙似乎还不是很习惯穿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踩在水洼里一样,弹抖着脚丫,煞是可爱。

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二十多个年岁不大的弟子。

沈冬蓝和缚小司为首,两人吃力的抬进来一个巨大的木盆子搁置在了桌子上,着实吓了鹤来峰众弟子一跳。

一人站起,指着大木盆,吃惊道:“咦……你们把大澡盆子端上来做什么?今日要洗药浴么?”

“去去去……什么澡盆子!难听……”沈冬蓝不悦的甩手,持着一个饭勺就往木盆里头倒米饭:“这是我师弟的饭盆!”

众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