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脏棉球的地位在同年级学生里处于底层。他身穿早已褪色的衣服,让人看见就想打趣问他究竟洗过几千回了,用的文具也很旧,让人直想问他买了多久了。我们家也和“富裕”呀、“殷实”呀这样的词无缘,穿得也破,却不像脏棉球那样身处底层,应该是因为我们和同学之间有所交流。我们各自还有着明显的长处:我学习好,风我运动能力强,这必然也是理由之一。而脏棉球什么长处都没有,他话少,似乎也无意和周围人处好关系,只知道读书。要说他也是无害,可就是有人愿意盯上这种无害的人。
广尾就是这样的人。
刚才聊单杠时也有他,就是风我嘴里那个“用了护发素”的广尾。
他是班级里的中心人物。如果整个年级存在种姓制度,那他的地位就等同于婆罗门。看起来他十分享受每一天的校园生活,完全活在跟我们以及脏棉球相对的世界里。永远有朋友围绕在他身边,他和女同学的交流也很活跃,还深得老师信赖。
“你见过广尾家是什么样吗?”我不记得是哪一次,风我讶异地告诉我,“我们这栋楼都能装下,就有那么大。”
“大不代表就好。”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像吃了酸葡萄一样。我家不但狭小,环境也很差,没有一点能赢得过他。“那小子他爸是干什么的来着?”
“他爸有好多栋楼。”
为什么有楼和有钱是相关的,那时候的我还不理解,只是单纯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觉得既然能有很多栋楼,那么有个大宅子住也不是什么怪事。
广尾经常找脏棉球的麻烦,他聊这些就像聊英雄壮举一样。比如让脏棉球吃灰他就真的吃了,把他关进女厕所,等等。那些觉得好玩的同学就聚集到广尾身边。
以前我读过一篇报道,封闭的空间、充裕的时间是促生霸凌问题的主要条件,万万没想到学校正是这样一种地方。
为了将来考大学,广尾已经开始在一所辅导名校补习,这种公立小学的课程在他眼里就是儿戏,上学也十分无聊。他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让自身地位更加稳固,就抱着随便玩玩儿的心态,开始欺负脏棉球,之后愈演愈烈。
脏棉球在课桌前坐得好好的,他偏要故意去撞;有时还故意把脏棉球的东西藏起来,这些已经成为每日必修课。在我看来,那些可以被列入校园霸凌的事儿,广尾几乎干遍了。
我和风我没有参与欺负脏棉球,对他也没有特别地同情。风我对脏棉球并不认可:“不管别人对他做什么他都不反抗,一副呆样,那是他自作自受。”
这跟自作自受完全是两码事。
我表示反对。脏棉球并没干涉别人,他只不过是在那儿一直承受别人的攻击,飞来横祸也不过如此吧。
不过,我心里同样丝毫没有同情脏棉球的意思。光是我自己每天的生活、家中的紧张气氛和暴力就已使我精疲力竭,我可没心思去担心别人。
升初中后我们卷进脏棉球那个事儿,完全是因为那时候碰巧撞见了而已。
那是上初二的时候。
我们当时参加了学校足球队。跟风我比起来,我不怎么擅长运动,不过我喜欢两个人在一起踢球的感觉。
周六、周日队里没有活动,我俩就早上出门,在外面一直混到晚上。那个家,能不回就不回。上小学时我们还傻傻地以为只能困在家里,上了初中才开始明白,哪怕他骂我们,只要跑出了那个家,就由我们自己做主了。
更何况,我们还找了个好活计。
那是若林区的一个废品回收店。店门口只挂了块“废品再利用”的招牌,挺抽象的,也让人不放心。再加上女老板是个来历不明的人,就更让人不放心。她很刻板,有次人家抱怨“说不动”她,她却小声嘀咕着“管你什么不动还是岩洞”,跟人家玩起了文字游戏。自那次被我们听见后,我们就管她叫“岩洞大婶”。做废品回收必须得有回收商许可证,岩洞大婶并没有,所以她的店应该也不是什么正规的地方。
管他什么正规不正规,能在那儿干活儿,我们就很感激。
岩洞大婶开着她的小货车,带着我们四处回收废品。干活儿出力,然后获得等价报酬,这也有利于我们的精神发育。有时还有客户跟我们说谢谢,这在家里难以想象。
岩洞大婶虽然刻板,但并不可怕。一开始的时候,面对才上初中就想出来干体力活儿的双胞胎,她可能抱有警戒心理,不过仍然愿意让我们成为她的正式员工。
对于老太婆来说,我们应该也算是不错的劳力,又便宜又能干。
岩洞大婶跟我们讲话几乎全是说工作上的事儿,什么出去干活儿啦、把这个那个搬一搬啦、辛苦啦之类的,不过偶尔也会闲聊和调侃。有一回,她嘀嘀咕咕地指着风我道:“风我?”然后又指着我来了一句:“优我?”Who喔?You喔。亏她能想出用我们的名字谐音硬编出这个的花样来。有个音乐老师提过,音乐里有个名词叫“赋格”,译自拉丁文的“Fuga”,而风我的“风”发音与英文“Who”几乎一样。还有人提起以前一部动画片里有对双胞胎,会使“二神风雷拳”,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发音也跟风我的一样。至于英文的版本,那还是头一回。既然我至今还记得,那说明还是有些意思的吧。
跑题了。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哦,对,脏棉球。
当天我们干完回收废品的活儿,很不情愿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速度,即便不能说是老牛犁田,也足够磨蹭了。
“那是什么呀?”
我注意到风我手上拿着一个玩偶,差不多有篮球那么大吧。他若无其事地抓在手里,仿佛拎着一只便利店的塑料袋。
“是只白北极熊,扔在大婶店里的。”
“哪里白啊,那是红的。”可能它曾经是白色的吧,可现在不但脏得泛黑,而且从头到脚都染上了红色,斑斑点点的。“是沾了颜料?”
风我把熊举到面前。红色斑点有的浓有的淡,可能因为都干了的关系吧,弄得熊身上四处起毛。“好像是血。”
“瞎说什么呢。”我说着,同时又觉得那玩偶身上的红色斑点确实像干涸后的血迹。
“应该不是这家伙流的血吧?”风我盯着北极熊,继续着他的胡闹,“有没有哪里痛痛呀?”
“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它?”
“大婶跟我说,它看着怪恶心的,让我找地方扔掉。”
“那你倒是赶快扔啊。”
“我正想着该往哪儿扔呢。扔到这附近的话,最后还是会被人捡到送到大婶那儿,大婶再捡回去。”
哪有那么巧的事,我笑了。我注意到风我一只手抓着玩偶,另一只手上捏着个什么,正对着玩偶戳来戳去,就问道:“那是什么呀?”
“喏,这个,钉子。”
“钉子?”就算那是玩偶,你拿钉子扎它心里不感觉到痛吗?我感到一阵厌恶。还需要问有没有哪里痛痛吗?当然是被你扎的地方痛痛啊。
“这个原本就扎在里头,是我拔出来的,拔完发现它身上破了个洞,棉花都跑出来了。可能钉子是用来堵棉花的吧。”
“那不就是因为先扎进了钉子才破了个洞吗?这熊怪恐怖的,扎着钉子,还浑身是血。”
这片学区地新开发了一块住宅区,里面有两栋高层公寓楼,我们决定从那里穿行过去。因为很多同年级的同学都住在那儿,如果能碰着谁,又可以打发一些时间。我们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跟所有朋友都只在表面上维持着所谓的“班级同学”的关系,不过这对我们很重要,因为我们需要接触另外的世界,不同于那个黑暗之家的世界。
“嘿,那是脏棉球。”风我说道。他正朝公寓楼旁边看去。
在公寓楼入口的不远处有一间简易房,可能是开盘时开发商用来办公的。
几个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房子后面。能看得出那是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初中生,但看不清是谁。
“刚才那是脏棉球吧?他真是连节假日都没好日子过啊。”风我似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脏棉球家是住在这里吗?”
“这里可是中产阶级居住地。那小子家应该更破吧。”
跟我们一样,这就没有刻意说出口的必要了。我们并不能正确理解“中产阶级”这个词的意思,但除了我们自己,其他大部分人在我们看来都是中产。资产上也好,精神上也罢,都比我们富裕。
并不是我们同情脏棉球,想去偷瞧简易房后面的情况,而是我们想拖延回家的时间。其实我俩觉得只要能打发时间就好,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我们也常常那样做。可毫无理由和目的地消磨时间这事本身就比较无聊,所以我们总是在寻找借口,一个让我们可以不用回家的借口。
我们借着简易房的掩护悄悄窥探,发现脏棉球确实在。他像个送比萨的,双手抱着一个盒子,脚边还有一个大型家电连锁店的纸袋子,盒子应该是从里头拿出来的。
脏棉球面前站着三个少年,正是同年级的“婆罗门”广尾和他的伙伴们。
“放假的日子,又是在学校外头,就放过他不好吗?”风我颇难理解地说道。
“可能是刚好碰上了。”
“脏棉球手上拿的那个盒子是什么呀?”
“可能是电脑吧。”
我勉强能看见,盒子上除了厂商名称外,还印有“Note”的字样。
说时迟,那时快,广尾已经把盒子夺到了手里。他动作太快,脏棉球没反应过来,只得赶忙伸手,让对方还给他。
“太受打击了。”风我小声咕哝道。
“什么呀?”
“能买得起电脑,那小子其实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呀。竟敢骗我。”
我心想,人家又没打算要骗你。“或许吧。不过也许是他通过拼命努力才得到的呢。”
“拼命努力?偷来的吗?”
要是我俩可能做得出来,不过脏棉球恐怕不是那种人。“比如拼命存钱什么的。”
“有道理,”风我说,“结果却被广尾就那么夺走了。”
“不好说。”如果真的动手夺走,广尾的立场就很明显了,他将成为掠夺者。说到底广尾本身并不缺钱,也没有必要冒风险去把那台电脑抢到手。“如果我是广尾的话……”见我开口,风我紧跟着说道:“可能会把电脑砸到地上,故意弄坏吧。”
我们猜中了。伴随着一声响,盒子掉在广尾脚边。广尾假惺惺地喊道:“哎呀,手滑啦。”其他两个人附和的笑声,听起来就像草丛在风中摇摆窸窣。平时几乎不说话的脏棉球终于轻轻“喊”了一声,慌忙捡起盒子。就在这时,广尾又十分无聊地喊道:“脚滑啦。”一脚踢在正俯下身的脏棉球头上。或许是初中升学考试失利的原因吧,广尾的攻击性比小学时更强了。
“真是逆来顺受啊。”风我笑了,我却笑不出来。
不管脏棉球最终结果如何,总之我对广尾等人很是气愤。
风我对我的内心波动一直很敏感,他立刻问我:“优我,你该不会在想什么不该欺负弱者之类的事儿吧?”
心里怎么想,那是我的自由。“不是,脏棉球我并不关心。”如果他受不了眼前的境况,就该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过,看到有人倚仗力量为所欲为,高高在上……”
“广尾可没多大力气。”他虽参加了排球队,也挺活跃,但肌肉力量并不十分出众。
“不光是臂力,力量有很多种。”
钱财、权力、人数差距、人脉运用……能使自身比对方处于优势的力量有太多种。
哦,那倒是没错。
风我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峻,刚才玩世不恭的态度有所收敛,语气严肃。我知道原因——凭借力量控制弱者的人我们家也有一个——就是那个人。
那个人既恐怖,又是我们憎恨的对象。在风我眼里,广尾的形象可能正与他相似。
“我是没什么心思去帮脏棉球……”风我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块石头。
“喂,风我!”
“但是我讨厌想要摆布别人的人。”风我说着,手就挥了出去,左手中的那个玩偶随之来回晃悠。
“别。”我说。但我也不知道这声阻拦是否真的发自内心。
风我在这种时候根本不去考虑后果。他只活在当下,是现在进行时。如今说着话我才意识到,那我自己呢?我可能总去关注过去和将来的事。或许我的作用就是去关注风我不在意的那些地方,去偷偷窥探和警戒。假如我比风我早死,恐怕也会因为担心风我以及往后的事情,一定要守在某处继续观望着他才甘心。反过来呢,如果风我先死了,恐怕只会丢下一句“优我,往后你要努力过上快乐的生活呀”,然后迅速离去。我弟弟比我矫健多了——这是我介绍风我时常说的一句话。不管什么时候,他总在引领我。
广尾发出尖锐的惨叫声。石头完美地击中了他的后脑勺。
现在可不是高声庆祝的时候。风我很欢喜,我则立刻拉着他往后跑。
“是谁呀!”背后传来他们的喊叫声和跑步声。
我在焦急中差点绊倒了自己。我并不是害怕他们,没有谁比家里那个人更可怕,我只是讨厌事情复杂化。跟同一个学校的同一个年级的人起冲突,没有好处,只有坏处。我还是希望至少在学校的时光能够安稳度过。
风我虽然一直在笑,不过还是听我的话,来回甩着手里的那个玩偶拼命地跑,最终跑进了公寓一楼的大厅。
“石头多危险呀,”我双手叉腰,调整好呼吸后指责他,“而且还打头。”
“没事儿,没事儿。”风我边应和边发出愉悦的笑声,“你听到那小子惨叫了吗?他一定没想到会有人从背后偷袭吧。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傻愣住啦。”
“换作谁,那也……”
“真痛快。”
“但你那样也改变不了什么。”广尾不可能反省,对脏棉球的霸凌也不会因此而终止。
“管他那么多呢,我们自己出了气就行。”
我们?这事儿把我跟他混为一谈可不好,不过我也没那心思去反驳。
我们走出大厅,正碰上广尾等人东张西望不知往哪儿去好。
“哟!”还没等对方开口,风我就抢先问道,“哎呀,你这是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亏他脸皮能厚成这样,不过我也只能跟着附和道:“出什么事儿啦?”
“你这是怎么啦?满脸让人用石头给砸了的表情。”—风我强忍着想说出这句话的冲动。
“有人拿石头砸我。”广尾摸着后脑勺。
“真的假的?我看看。”风我眉头紧皱,不过那应该是在强忍笑意。他转到广尾身后,发出同情的声音,“哎呀,这都出血了。到底谁干的呀?”说完又补了一句,“走啦。”就拉着我离开了。
我们走出公寓小区,碰上了脏棉球,他手里还拿着刚才那个家电连锁店的袋子。
“哎哟,那是什么呀?”风我故作夸张地跟他打招呼。他摆弄着手里的玩偶,指着那个袋子问道,“是电脑吗?”
脏棉球看了看风我,又朝我瞥了一眼。那个诡异的红色北极熊,他没管。
“怎么啦?认不出谁是谁,迷糊了?嗯——我是优我,那个是风我。”
还没等我说出“骗人”俩字,脏棉球就咕哝了一句:“反了吧。”
“哟?你知道啊。”
我和风我的外表看上去几乎一样,也没有痣或者伤疤之类的记号,一眼看上去很难区别。
“讲话的口气。”脏棉球面无表情地说道。
“别瞎扯了,我们可没怎么跟你讲过话。哼,不过你猜对啦。我是擅长运动的风我同学,这个是擅长学习的优我同学。”
“我弟弟比我矫健多了。”—这句话从我脑海闪过。
“那是你们自以为的。”
“你什么意思?”
“同卵双胞胎的基因构造是一样的,而运动和学习基本上受遗传基因的影响很大。如果其中一个人运动好,另一个人应该也好,只是你们单纯地以为自己不行而已。可能是潜意识里想在两个人之间制造一点区别吧。”
“嘿,”我开口道,“脏棉球,原来你挺能说的呀。”
“那可不是我的名字。”
我们一起走了一阵,遇到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孩。
她站在路边四下张望,似乎在烦恼该往哪儿走,脏棉球、我和风我都斜眼瞧着她,并打算从旁边走过。
最先找她说话的是风我。他本是对别人没兴趣的人,居然开口问她:“你干什么呢?”这让我很意外。
后来我问风我原因,他只说是“一时兴起”,并叹息说“当时如果不跟她说话就好了”。他说的一点没错,我们谁都没想到,跟那个小女孩之间的几句简单对话,竟深深地扎根于我们人生的最深处,并永远地留存下去。
小女孩说:“我跟妈妈吵架,离家出走了。”
“背着书包?”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因为明天还想去学校。”小女孩说话条理清晰,有点小大人的感觉,“哎呀,别管我。你们是萝莉控吗?”
“这个送你。”风我把他一直拿在手上的红色北极熊塞到她胸前。他不会是因为小女孩的那句话而动怒了吧?
小女孩起初以为那是个可爱的北极熊玩偶,就接了过去,但很快发现它身上如流血般的红色实在诡异,惨叫了一声。玩偶随之掉在地上。
“你拿好了。这是你的护身符。”
“护身符?就这个?”
“不管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它都会保护你。这是魔法玩偶。”
“就这个?”
“这可不是普通的玩偶。它一直替人们吸收掉可怕的东西,所以才变得这么破烂哦。它是替你挡灾的。”风我强忍着笑意,满口胡言。
我们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再回头看时,小女孩还抱着玩偶,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你净瞎闹。”面对我的责备,风我似乎并没放在心上,反而高声大笑起来。
风我并无欺凌弱小的嗜好,可能他想通过这件事,让平日里那些一团糟的心绪得到释放吧。
我也没打算再折回去跟小女孩解释,我嫌麻烦。
谁能想到从那以后,我会永远记得当时的事,并且一直带着悔恨。
“电脑还好吗?”风我问。
脏棉球没作声,短暂沉默后看了我一眼。
“刚才你被广尾他们拦住了吧?”
“有些你不想见的人,总会在你不想见的时候出现。”
“如果那个不想见的人就生活在自己家里,那也够受的。”
听了我的话,脏棉球又看了我一眼,但也没特意回应什么。
“我说你,就甘愿这样一直被欺负吗?”
“我没被欺负。”
“你被欺负了呀。对了,你还买得起电脑,原来你是中产阶级啊。你这个骗子。”
“我怎么就是骗子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买来的,身上所有的钱全用上了。”
“如果坏了,你得去找他们赔。”
“这……”
这时我插嘴道:“还是抱着枕头哭?”那段时间,我和风我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反正他们也不可能赔我,只会让事情更麻烦而已。”
“我表示理解,结果或许就是如此。不过,像你这样一味地受欺负,难道就不气愤吗?”听我这样说后,脏棉球来回看了看我和风我,然后开口道:“常盘同学,因为你们是两个人。”
“是两个人,又怎么样?”风我不悦,顶了回去。不过我觉得或许也是,有些事,只有两个人才能熬过去。
“脏棉球,你嫌麻烦就不跟旁人讲话,那样可不好。”风我指着他说。
“挺好的。又不是不跟别人说话就活不下去。”
“不说话当然活得下去,也有很多时候,你就必须得跟别人交流。如果将来打车时驾驶员问你话,该怎么办?”
“总有办法的。”
那天回家,我爸心情不好。可能他打算跟哪个女人套近乎却碰了钉子,或者是类似的原因,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记得当时他极具攻击性。
他关掉我们正看着的电视,故意找碴儿说:“瞧你们看的什么破烂玩意儿。”我和风我什么都没说,马上起身躲开他去看漫画了。漫画是捡来的,集数也乱得很,不是《棒球英豪》就是Rough。大概吧。我们满是痛苦和恐怖的日常生活和安达充笔下的世界差距太大,所以那些漫画读起来反而有了《指环王》那种奇幻故事的感觉,这是我们逃避现实的方式之一。
我爸一把抓住漫画书,扔到老远。“小东西,没听到我讲话?”他说着抬脚就踹。挨踹的是风我,但我感觉就像自己被踹了一样。
风我噌地起身,站到了我爸面前。
“怎么着?小东西,还想动手?”
那个人,我爸,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看起来好像挺温柔的,其实不然,满身肌肉,很结实。而且论个头,还是我们矮。
风我瞪着他。
“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风我指着散乱在地上的漫画书继续道,“亚美她……”哦,那漫画应该是Rough。
风我这是第二次正面顶撞父亲。第一次是上初中一年级时,原因我忘了。风我通过足球队的肌肉训练也有了一些力气,或许他认为可以一搏了吧。他非常兴奋,冲向父亲。打斗的过程很无趣:他挥出的拳头被轻易挡了下来,然后下颌挨了一拳,倒地时差不多已经神志不清了,又被来回踢了好多脚。直到我扑到风我身上,父亲才终于停止,最终结局是风我的脚趾骨折了。父母怎么都不愿带他去医院,最后还是我去找岩洞大婶求助,才终于看了医生,勉强治好。
自那次之后,还不到一年呢,风我又有了斗志。
可能风我觉得先下手为强,他率先用双手去推对方。他也明白,稍有迟疑就意味着失败。连我都看得出他这一推十分用力。
就在那一瞬间,我们的——严格来说那是风我发起的,不过,从心情上来说是我们两个人发起的——反击第一次奏效了。
那人往后趔趄着失去了平衡,背部撞到了墙上。很显然,他慌了。面对此情此景,风我也吓了一跳——这成了败笔。
如果当时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结果肯定不一样。
那人很快就挥舞起了拳头,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似乎要用眼神将我们撕碎。他全身汗毛倒竖,从身体里喷射出愤怒的棘刺。不知是不是恐惧所致,我感觉四周的温度猛然降了下来。
那人敏捷地挥拳,风我的头部随即横向摆动,简直像要飞出去。
风我仰面倒地。
那人仍未停止,抬腿踢向风我。他不停地踢,丝毫没有犹豫,仿佛身处无人路过的巷尾,风我是路边的一袋垃圾。我感觉整个房间都回响着叮叮咣咣的声音,还有风我痛苦的呻吟声。
直到那人看向我这边,他才停止了动作。
不知何时,我拿了把菜刀握在手里。
“你他妈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胡乱挥舞着菜刀。我不知道,菜刀是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怎么拿起的,为什么要拿在手里,我全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的是,自己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看到风我倒在我面前一动不动,我很焦虑。再不赶紧带他去医院就有危险了吧?
我一心只想靠近风我一些,刚迈出一步,那人就有了反应。可能他觉得我是在向他挥刀吧。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他那样的反射神经和暴力脾性呢?
有时候,他会向我们吐露自己年轻时练过拳击的事情,说他主动放弃了职业拳手的资格,还有打架从来没输过,等等。那口气也不知是在炫耀还是在诉苦。那些都是陈年往事,听上去也很夸张。在我看来,他只不过是想通过吹嘘自己来威慑别人。就算那些都是真的,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他就是有那么敏捷的身手,还有攻击性。说他是鳄鱼也好,猎豹也罢,总之,他就是个全然不顾法律规范和道德意识,任由当下的感觉和情绪来支配自己的所有行为的动物。
那人夺下菜刀再毫不犹豫地捅进我肚子里——这个可能性是有的。
事情之所以没变成那样,是因为门铃响了。我们的视线都集中在玄关那里的门上。很快,一阵胡乱拍门的声音响起。
“你家干什么呢?吵死啦!”
被愤怒、恐惧和紧张充斥得临近饱和的房间,在那一刻泄了气。我看见那人狰狞的表情也有所缓和,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刀,却没有再举起,不再像鳄鱼或豹子,而是变回了人的模样。他随即用下巴示意我:“你,去道歉。”
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女人,身材臃肿,之前时不时能在楼道里碰见。她眼中带着怒意,抱怨道:“你们家老这样,叮叮咣咣的,太吵了!”
“对不起。”我低头赔礼。一边要承受暴力、面对近乎死亡的恐惧,一边还得给外人赔罪。面对这般境遇,我不禁叹息。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正在变黑、枯萎,思绪越来越乱,还伴随着吱吱的声音。
再回到房间,那人已盘腿坐在电视前,看着节目里的一群性感女艺人吵吵闹闹。
洗漱间里,风我正在镜子面前检查伤势。
“眼睛肿了。”我指着镜子里的风我说道。
“啊,嗯。”风我点头。
镜子里出现了两张相同的脸,再加上镜子外头的,一共四张一样的面容,黯淡的情绪也是四倍。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了看父亲所在的房间。频道没有换,不过可能因为时间段的关系,已播起新闻节目来,屏幕里出现了“仙台市内肇事逃逸”的字样。我从这个标题里感到一种强烈的情绪,不管是悲叹也好愤怒也罢,总之,它像在传达某种情感。“小学生死亡。”
就在那之后,画面里出现了被害者的照片,我一下僵住,目瞪口呆,转而看了看风我,他也正盯着电视。
是那个小女孩。
是那个站在路边对我们说她跟妈妈吵架离家出走了的背着书包的女孩。
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时间来不及反应。
她在那之后被车撞了。
“优我。”风我在叫我。
“嗯?嗯。”
不久前才见过的一个小学生,现在已经没了生命。这令我无法相信。
如果我认真对待她离家出走的事情,好好跟她说话,替她跟谁取得联系……如果我这样做,她就不会遭遇车祸。
这种想法在我内心深处如针扎一般,我想将它拔走,可根本拔不动,只会平添疼痛。
“我不该把那样的玩偶给她。”风我轻叹道。
我以为他在说笑,看了看他,发现他的脸都扭曲了。我意识到,自己也是同样的表情。
“玩偶和事故又没关系。”我安慰风我,更是在说给自己听。怎么可能有关系呢?
然而,脑海里的画面是一个女孩被车撞了,仍然紧抱着玩偶,深信风我所说的有护身符在就不用怕的谎言。光这样就够让我痛心的了,可我没想到,现实居然更残酷。
第二天,风我的眼睛已经消肿,乍一看几乎看不出来了,不过仔细瞧的话,还是有一些发青。广尾眼尖,就发现了,还嘲笑了一番。怎么说的我忘了,可能还有一些歧视性的话。风我不开心,但也没回嘴,我只能在一旁苦笑。
广尾,你根本不明白我们经历着怎样的抗争。每一天,我们都要为活下去而战斗。一股愤恨在我心中滋生。
当天放学后,我跟风我在走廊上迎面碰见几个同年级学生,他们生怕错过一场狂欢似的,边跑边喊“脏棉球正挨揍呢”“在哪儿?在哪儿”“后面,后面”。若在平时我们或许并不会掺和,但那次就选择跟着去了。
体育馆后面的仓库是专门用来放每年举办各种活动用的装饰品和小道具以及运动会时用的设备的,平时不用的时候就像一个废弃的房屋,别说有人出入了,就连在附近走动的人都没有。再加上它多少还有些大,就有了谁和谁在里头幽会啦、哪个女孩子又被带到里头去啦、夏天进去五分钟就会被各类发酵的体臭熏晕啦等各类传闻,为我们提供了种种谈资。我甚至听说,老师们都不想给自己找事,所以故意避开仓库,不愿靠近它。
就在这个仓库门前,脏棉球成了靶子。
当时他正面对仓库的墙站着,后脑勺、后背和屁股上贴着废纸壳做的靶面。
以广尾为首的五六个人隔了一段距离依次站开,正朝他扔石子。
“不准动。你看,害我没打中。”“是你技术不好。”“出血的话,得分翻五倍。”他们叫嚷着,挥动着手臂,扔出石子,再挥,再扔,不断重复。
“风我,你昨天拿石头砸了他,他可能还气着呢。”
“他找错人了吧。砸他的是我。”
“脏棉球可真是处处吃亏。”
我们远远地站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那些家伙可真是闲得慌。”
“要我说,他们真该感谢脏棉球一直陪他们打发时间。”
“怎么办?”我问风我。
“什么怎么办?”
要不要像昨天一样帮脏棉球一把?我正打算问,又意识到昨天的事其实并非为了帮他。那不过是我们看不惯广尾作威作福、不把别人的痛苦当回事的样子而已。
“脏棉球,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个受人欺负的人啦。”
广尾刚说完,就弄出了一下比刚才更大的声响。他用石头狠狠砸中了人体靶子的后脑勺。脏棉球虽未喊叫,却踉跄了一下。
本以为广尾等人会意识到打击头部很危险,损伤过大会出事,没想到他们越闹越疯,似乎打算让人体靶子踉跄得更厉害些,将石头接二连三地丢了出去。
风我咂了咂舌头,然后转过身去。
先别提这是不是双胞胎心有灵犀吧,反正他在看什么,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是时间。教学楼顶上挂着一个陈旧的圆钟,指针正指向四点五分。
我和风我交换了眼神。
“动手吗?”
没有人说话,但我知道他正在问我。
“怎么动?”
两个人的实验也做得差不多了,该付诸实践啦。
这话仿佛就挂在风我嘴边。
那天正是一年一次的特殊日子,我们的生日。
所以我们才打算出手。
我们先离开了现场,其实也就是后退了几米,躲到广尾等人的视野死角而已,然后马上开始商议该怎么做。
那是和时间的竞赛。
再过几分钟,那个就来了。
大致决定好后,我就装出一副碰巧路过的样子接近广尾。
“干什么呢这是?”我问他。
他们以为拿石头砸脏棉球的事要挨训,怔了一下,不过一看是我又放下心来,表情也缓和了。
对于他们来说,我这个同学属于哪个阶级呢?学习是可以的。单论考试成绩,在整个年级也是排在前几名的,但我不认为我凭此获得了众人的尊敬。因为我运动不行,在球类运动大赛上几乎发挥不了任何作用。而风我呢,运动可以,但学习又不行。再进一步说,我和风我在班级里都是不太爱聊天的那种人,别人来找我们时我们当然会讲话,但我们从不积极主动地去跟朋友走得更近。因为我们害怕一旦和别人太过亲近,我们家那种悲惨的环境就会暴露无遗。
在广尾看来,我们应该是没有威胁力、没有派别的同学吧。他甚至觉得我们就好比那些没有特定支持党派的浮动票,在条件合适的情况下,如果加以劝诱,有可能会顺利成为己方盟友。
“嗨,”广尾朝我笑笑,“你要不要也试试?嗯……哦!你是叫优我吧?”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投球啊,投球。看看姿势准不准。”
“用石头?”
“是啊。”
“对着脏棉球?”
“是啊。怎么着?”广尾目露凶光,仿佛在问:你有意见?
“不是,我就是觉得有意思。”面对一件根本不觉得有意思的事情,非要说它有意思,就算是演戏也令人不快,但我还是走上前去,“让我试试。”
我从广尾手上接过石子,立马挥动手臂,瞄准脏棉球的屁股扔了出去。我本就没打算有所保留,反正迟早要扔,不如就扔得狠一些,可似乎有些用力过猛,主要是时间紧迫,石子从脏棉球的脚边擦过去了。
“可惜呀。给。”广尾又递过来另一个石子。
“不要了,挺没意思的。”
“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都扔了挺久了吗?就算我现在砸中了也没劲儿。既然要玩,就玩点别的。”
“玩什么别的?”
“送脏棉球回老家。”
“回什么老家呀?”
“既然是脏棉球,当然得回尽是灰的地方。”我有些着急了,为了不给广尾等人否决的机会,我说着就快步朝脏棉球走去。
我把手放在脏棉球的肩上,他猛地抖了一下。脏棉球平时总不流露真实情感,不过看来他是真怕被石头砸到。
“喂,你打算干吗?”广尾等人从身后追了上来。
“咱们把他关到仓库里吧。”
脏棉球看了我一眼。我从来不主动欺凌弱小,眼下却这么起劲儿,他应该挺意外吧。
“原来常盘优我跟我们有着同样目标和思想呀。”广尾等人似乎挺开心,接受了我的意见。
“好呀,就这么办。好创意。”说着他们就粗鲁地拽起脏棉球。
其实把人关起来,这是太过典型、太过老套的手法。
当时我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广尾就接话道:“可以称为传统手法。”算是温柔地鼓励了一个新人的提议。
我们把脏棉球推进仓库。里面的灰尘和臭汗,还有其他各种混杂的气味果然令广尾面露痛苦,不过他还是和另一个人一起将脏棉球往里拖了拖,末了还顺势一踹,趁脏棉球倒地的工夫脱身关门,然后插上生锈了的门闩。
“没有其他出口是吗?”
“刚才好像看见里面有一扇小天窗。”
我们绕到背面检查了一下,上方有一扇长条形的横窗,但是装了铁栏杆,想从那里出来肯定不行。
仓库入口处响起激烈的敲击声,我们赶忙又回去看门闩是否插得牢固。
“放我出去呀。”可以听到里面的人在喊话。
广尾等人哧哧地笑了,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松弛下来。我看了一下钟,时间很紧。
“关到明天早上应该死不了吧。”说着我又朝仓库里喊了一句,“撒尿到角落去撒。”当时我可没想到,这句话居然会应在我自己身上。
广尾等人叫嚷着附和。
“哦,等一下,我拿个好东西来。”
我用他们不大能听得清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就走,最后还扔下一句“给我看好脏棉球,别让他出来呀”。
可能只剩不到一分钟了。
我必须藏起来,被看到了可不好。我躲到了操场边一棵不是很粗的樟树后面。
我感到全身被薄膜包裹着,那个开始了。那时候我已经可以冷静地去体会那种皮肤发麻的感觉了,先从脸和脖子开始,然后蔓延到全身。
那个瞬间的画面我看不见。
有段时间我猜测,瞬间移动对换位置的过程中或许可以见到擦肩而过的风我,又或许可以看到身边的风景,于是两个人便竭力瞪大眼睛观察。可那个瞬间实在是太快了,我们唯一清楚的事就是,我们什么都不清楚。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气味。
臭。
还有黑暗。
我不禁咳了起来。
看看脚下,地上有层薄薄的石灰。我注意到,似乎有人用棒子在上面划拉了几个字。
“你会咳。”
这几个字应该是风我留下的,他猜我传送到这儿的时候会呛得咳嗽。有时候,我们为了给移动过来的那个人描述一些情况或做出指示,会在地上留下笔记或信息。
昏暗的仓库里堆着塞有万国旗的箱子、组装式的帐篷、将沙包投入筐中的相关道具,等等。
我绕开这些物件,在仓库内行走。我好像不自觉地就屏住了呼吸,那感觉就像在水底游走。小天窗透进微弱的光。虽然微弱,我却可以依靠这点光四处走动。
仓库还算宽敞,但我可以很快确定,这么大的空间里并没有人。
我走到门边,轻轻横向拉了拉,门闩还插着,拉不开。
我把眼睛凑到门缝上,试图观察外面的情况。虽然那条缝很细,但也足够瞧出个大致了。
我看见一个貌似广尾的人影。
伴随着砰的一声响,广尾发出惨叫声。惨叫过后,能看到他们全部慢半拍地站了起来。
“脏棉球,你什么时候……”“你从哪儿跑出来的?”“开什么玩笑!”
看来挺顺利,我捏着鼻子笑了起来。
“真要说起来,那其实算是一次人体实验,牵涉了除了我和风我之外的第三者。”我说。
各位可别忘了,这些话都是我在一个餐厅里对着高杉讲的。
“人体实验?”他的眼睛有些发光。他是不是开始感兴趣了?
“我们对调位置时,拿在手里的东西也会跟着一起移动。那么如果当时正握着谁的手呢?如果怀里抱着什么人呢?会怎么样?这也是我们想要验证的事情。所以,当时我们就尝试了一下,那就是用被困在体育用品仓库里的脏棉球。”
“也就是说,你弟弟提前在仓库里?”
“他提前埋伏好了,然后我们把脏棉球推了进去。等时机到时,风我就抓住脏棉球的手。”
“脏棉球正害怕着呢。我在仓库里现身时,他吓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待广尾等人离开,当然他们是去追跑远了的脏棉球了,趁着那个空当儿,风我来拔掉仓库拉门的门闩,把我接出去。
一个人在仓库里等着时我就有了很强的尿意,一直拼命忍着,出来后立马在操场角落里解决了。
“然后我抓住他的手,他就更加毛骨悚然了。”
“脏棉球也跟着你一起传送过去了?”
“他确实都糊涂了。估计到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呢。”
“那一声拉炮的动静是怎么回事呀?”
“仓库地上有好几个呢,可能学校搞活动时没用完吧。我就带了一个出来,交给脏棉球了。我跟他讲:‘广尾他们还以为你在里面呢,你拿这个去吓唬一下他们。’”
“脏棉球居然真的动手啦?”
“可能他当时还蒙着呢。”
他原本该在仓库里,结果被风我抓住手腕,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樟树背后。这种时候无法接受现实是很正常的。
“这样一来,我们就弄清楚了,人也可以一起传送。”我说着朝学校门口走去。
“如果是汽车什么的呢?”风我跟在我后面。
“汽车?”
“那个时候,如果我们摸着车子,车子也会跟着传送吗?从道理上来讲,应该是一回事吧?”
那时候我们已经知道的是:通过锁链相连的东西,还有建筑物之类无法搬运的东西都不能传送。
我稍作思考后直截了当地回答:“应该不行。”汽车很难一个人独自搬运,但如果是一个人,比如像脏棉球那样的体格,是能够被抱起来的,所以才能传送。
“嗯,也是。”风我附和道。实际上一年后我们也实验过能否传送一辆车。如果汽车真的可以传送,那可不是小事,搞不好还会引起事故,所以我们做得很谨慎,结果是传送了的只有我们自己。再有,我们还弄清楚了,和我们有一定距离的人并不会静止。我们还没实验过那个如果在乘坐飞机时发生,飞行员会不会被定身。我想应该不会。
我们离开仓库出了校门,碰见了脏棉球。
他看起来很惊慌,跑来问道:“刚才那是……”
“吓了一跳?”
“那当然。”他的脸肿了,应该是被广尾等人追上揍了一顿。
“广尾他们怕露馅,从来不打脸。”风我指着脏棉球道,“看来他们吓得够呛呀。”
原本被他们锁进仓库、玩弄于股掌的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背后,还拉响了拉炮。震惊就不用说了,那种被玩弄的屈辱感应该更为强烈吧。总被他们瞧不起的脏棉球做出了意料之外的举动,捉弄他们,这才让他们怒火中烧,顾不上掂量轻重了吧。
我有些愧疚,开口道:“不好意思呀。”我没有撒谎说这么做是为了救他,心想,这是为了人体实验,或者为了报复广尾嘲笑风我眼睛肿了的事,并不是为了你,脏棉球。
“嗨,你该不会抱怨我们吧?用不用那个拉炮,是你的选择。因为那事挨揍,那也是你自己的错。对不对?”风我一本正经地讲着这些不着调的话。我听了也想告诉他:你的脸受伤也是你的错。
“刚才你们是怎么……”
“就是一种逃生术呀。我拽着你走到外面,动作太快,你都没反应过来。”
“那怎么从仓库里面……”
“快速进出那边的仓库。”
“你说什么?”
“‘快速进出那边的仓库’啊,一句绕口令,我现编的。”风我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他可能想糊弄脏棉球,并不打算解释那个吧。
我俩和脏棉球肩并着肩,一摇一摆地走上了回家的路。街道尽头的天空泛红,云朵仿佛微微渗了点血。可能那朵云也遭受了欺凌吧,或许是因为它爸——每当看到夕阳时,我都隐约有这种感觉。有时候又觉得,那是天空为我们流下的红色的泪。下雨时我反而没觉得那是眼泪。红色的天空不知为何刺激了我的心。
“你家是往这边走吗?”风我问道,脏棉球点了点头。
“大概在什么方位?”
脏棉球指了指右前方。
“你可真是个闷不作声的家伙呀。就因为你这样,才受人欺负。”
我们走上一条小道,然后慢吞吞地列成纵队继续前行,没有疲劳,也不开心。为什么非得继续走呢?反正回家也没什么好事——此时如果有人这样抱怨,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就在那时,我听到一阵音乐。
旁边的空地原是一家私人医院,可能因为还没有后续的开发计划,已经长满了杂草。四周围着栅栏,但也只是摆设,想进去的话还是能进去的。
当时我就想进去。一群轻装便服的成年人,现在想来可能是大学生,反正就是衣着轻便、举止随意的七八个大人,在栅栏里随着音乐起舞。
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所以在我看来,那只是我们三个人偶然遭遇的一场黄昏梦幻,那是由我们对现实的逃避而生的虚幻光景。
青年们的音乐音量还算比较大,可能用的是便携音箱。
音乐可能是放克或者雷鬼那一类的吧,年轻的人们随之摇摆起舞,脸上洋溢着慵懒的幸福气息。
若是平时我们肯定就直接走过了,可当时风我半开玩笑地跟着跳了起来,算是起了个头。
只见他歪歪扭扭地晃动着身体,脚下踏出坚定的舞步。我也跟着他轻轻舞动起来。
“嘿,脏棉球,你也跳。”
风我喊道。当然,对方并没有跳,也没有嫌弃要走的架势,只是站在一边看我和风我继续一场陌生的舞蹈。
空地上的青年们注意到了我们,又惊又喜,伸手招呼我们过去。我们只是在原地继续跳着,也没打算走。
晚霞之下,音乐舒畅而明快,令人愉悦,就像一双手轻轻抚慰着我们三人的心灵。
“昨天的电脑怎么样了?”我问道。梦幻的时间已经结束,我们继续走在路上。
他瞥了我一眼,也不知是在生气还是嫌烦。“能用了。”
“那不挺好嘛。”
“你那是被广尾打的吗?”脏棉球问风我,但并未看着他的脸。
“哪个?哦,这个啊。亏你看得出来啊。”风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脏棉球没有看过去,“怎么可能是广尾打的呢?我要是被他打了,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脏棉球没有马上接话,只能听到三双球鞋踩在地上断断续续发出的声音。
“也就是说,你让一个即便被他打了也只能轻易放过的人给打了?”
“你别说得那么绕,行吗?”风我苦笑。
“即便被他打了也只能轻易放过”,我反复思考这句话,觉得还真是这样。那个人,我们的父亲,我们一直都轻易地放过了他。
在小道上走了不一会儿,脏棉球说:“那,我先回家了。”
“脸弄成那样回去,不会吓着你爸?”
脏棉球似乎这才意识到伤疤的问题,摸了摸脸颊。那儿应该还疼,不过他好像并不在意。“没事儿,我爸应该不会注意到我的脸。”
唉。我心想。“唉。”风我说。
难道每个家庭都一样?
“你用电脑,去当个黑客什么的吧。”风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明明对黑客一无所知,“应该挺赚钱的吧?”
脏棉球看向风我,似乎很瞧不起他。“我想研究的是声音啊,声音。”
“声音?”
“你们没听说过?特定频率的声音,可以震碎杯子。”
我和风我互相望了望,耸耸肩。
“声音其实很厉害的。就算是电脑,肯定也能用声音弄坏它。”
“你说什么?”
“在近处播放特定频率的声音,应该可以使硬盘无法正常运转,再继续播放就可以弄坏电脑啊。”
“研究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肯定有用。”
“变魔术?声音碎水杯?”
“那可不是魔术,是声波、赫兹和共振的问题。”
“什么赫兹呀、舒马赫的,我可不懂。”风我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舒马赫?”
“你将来如果开商店卖赫兹,店名就可以叫舒马赫呀。”我也兴起,接着风我的话茬儿补了一句,脏棉球并未理会。
脏棉球前进的方向有一间平房,四四方方的,水泥色的墙壁,看起来有些压抑。墙上用喷漆画了一个红色的“X”。我本不想多问,脏棉球却开口道:“那是放高利贷的来找麻烦弄的。”
“欠债?”
“我爸他腿脚不好,不能工作,又因为猥亵罪被罚了一大笔赔偿金,家里到处欠钱。”
“一个犯猥亵罪的爸爸。”风我以颇感慨的口气说,“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他每天就裹着毯子睡觉,就像避债蛾一样。”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你也够惨的。”
脏棉球的表情没有变化,留下一句“不过他不打我”就回家了。
几天过后,我们回到家时,妈妈正在看电视。
那本身并不稀奇,可她竟然转过身来招呼我们“你们快来看”,这就奇怪了。我好奇她在看什么呢,走过去后发现正在播新闻,似乎是在宣布什么紧急而重大的事情,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
“跟你们差不多大。”
“什么啊?”
“凶手的年纪。”
肇事逃逸的凶手落网了,新闻正在播放。是不久前发生在仙台市内的那起事故。
我和风我,还有脏棉球,我们在路上遇见的一个小女孩被车撞死了。
我和风我对视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十五岁的高中生无证驾驶,撞上了小女孩。具体细节现在还不清楚,被捕少年好像并没当回事,至今也未向受害者家属谢罪。
“真可怕。”妈妈说。
我当时肯定没回应她。
“你们应该没事吧?”母亲盯着电视画面,丝毫不掩饰她的好奇心。
什么叫没事?
是担心我们送命,还是担心我们杀人?
更使我们受打击的是过后不久岩洞大婶告诉我们的小道消息。
“你们知道吧,那个凶手,无证驾驶,撞了小孩的那个?”
小女孩怀抱着北极熊玩偶,背着书包的模样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心里的伤疤被撕开,剧痛,针扎似的疼痛,血渗了出来。
“前两天我去收废品,听到一些很不好的内幕消息。”
“什么样的?”风我提起了兴趣。
“凶手好像还是个高中生。我听说,他那是故意撞的。”
“啊?”
“而且不只是撞上去了。”
“什么意思?”
“他把小学生绑起来,不让她跑,让她站好,然后开车从正面……”
“怎么可能?”我实在难以接受,大声质问。
“而且撞了好多次,倒车、前进,再倒车、前进……”
“怎么会……”
“他为什么要那么干?如果这样,那根本就不是肇事逃逸呀。”这是谋杀案。
“他图什么呢?”岩洞大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脸都扭曲了,“有些人就爱摧毁些什么来取悦自己。”她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这么一句,“有些电器本来不必弄坏的,可有些人就爱喜滋滋地摧毁它们。可能凶手也是那种人吧。”
那个小女孩显然跟家电不一样。
她怎么能被摧毁呢?
我感觉胸口十分压抑。
当时,我们,我……真的应该帮她。
一个孩子把北极熊玩偶当作护身符抱在怀里,她相信它会从可怕的怪物手里把自己解救出来这种谎言,却要忍受被汽车猛烈撞击时的痛苦和恐惧,她的模样在我脑海里难以抹去。那个玩偶里是扎有钉子的,当时她如果是将玩偶抱在怀里,钉子是否会因为撞击而扎入她的身体呢?
如果是那样,我们不也成了加重她痛苦的凶手吗?
我感觉身体忽然变得沉重,几乎要瘫坐在地,连风我的脸也不敢看了。
“听到这里,你觉得怎么样?”我看着高杉。
“比想象中有趣。”高杉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我明白他是有兴趣的。
我没有问他这些能不能用在电视节目里。“那我就继续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