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明天。
太阳落山躺在床上今天就结柬了。醒来以后就到了明天。并不需要考虑得那么复杂。到了明天,明天就成了今天,随后又是周而复始。
只是一味地重复。
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
即使厌烦却也不会停止。
不久天气开始变冷,又开始变暖,于是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为此,三平只需要数日子。一天,两天,如果不这样数下去,就无法区分今天和明天。只是和舂米一起数起来,不由得就又回到了原点,总是数不过二十。
数着数着,便迎来了新的一年。三平的一生,或许只是在十天乃至二十天的重复变化当中度过。经过了几年、几十年这一概念,在三平的一生当中或许并不存在。
又过去了整整七天。
这个三平知道。因为他曾经睡过七次觉,醒来过七次。
受到德次郎的诱惑。
噢,说诱惑或许有些不恰当,德次郎是想到三平的将来,像父母一样在努力帮助三平。
和阿菊在一起过日子——三平从来也没有想过。
至少是在七天之前。
德次郎说就这么办,三平并没有说不愿意。尽管没有立刻答应,但没有说不愿意也许就等于表示同意。兴许本人也这么想。德次郎非常高兴。这样一来,只需要祝福他们一生平安。生计和新家却都包在自己的身上,德次郎这样说道。于是,德次郎学着人家的样子,俨然,一副大媒人的架势,来到了阿菊住的大杂院。那已经是七天以前的事情了。
三平在心里数着。
从那以后,三平一直在数着日子。德次郎告诉他稍等几天。那之后阿菊的母亲也曾来过一次。阿菊也来过不少次。可是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在从头开始数日子之前,或许应当有什么变化?
如果没有变化,或许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三平心里这样想着。
既然如此,也就只好是这样。像往常一样,接着从前继续数自己的日子。只是无论怎样数,日子也不会有太多的增加。这样才好,这样最好,三平有时也会这样想着。
接下来还是舂米。
一下、两下。
舂到第三下时,三平停下了手。感觉有些心神不定。自己总是不能消失。如果是以往,数着数着自己就会变得模糊。在意识完全丧失之前,心里早就已经开始从头数起。
三平重新握了握手里的杵棒,看了看石臼里的米。
一下。
不对,一开始就不顺。最多舂不过两下。嘴里不数着数,手就握不住杵棒。三平放下杵棒,透过窗格子望着大街。
街上没有行人。一个用头巾遮住脸的车夫拉着货车走了过去。朦胧之中,从窗子的右边到左边,一个像是烧焦了的黑炭似的男人的身影穿行而过。三平没有看清楚他长得什么样子。
从井里可以望到天空。
三平觉得就像那一样。
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带而过。
三平正打算再次拿起杵棒,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停在了窗外,紧接着又迅速地朝着窗格方向飞奔过来。
三平似乎看到了这一切。
朦朦胧胧的窗外,黑乎乎的身影,那身影仿佛贴在了窗格上。
“三平。”那身影招呼道。
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菊。”
是阿菊?阿菊她——跑到街上,站在了小屋的前面。
“怎么——”
“怎么啦?”三平大声喊道。
阿菊,她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坐在了小屋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离开了小屋。像这样匆匆忙忙地跑来,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从来不曾有过。
“快出来。”阿菊急忙说道。
“母亲——”
阿菊接连喊了两声母亲,朝着房门方向跑来。怎么——
怎么会是这种声音?三平寻思着。阿菊看样子很着急,可是三平却依旧漫不经心地,不知为何手里又开始舂起了米。
心里也开始数起了数。
一下。
“三平。”
窗子外边再次传来了阿菊的声音。
我才刚刚数到一,三平想着。
三平停下手里的活儿,朦胧之中阿菊似乎显得有些为难,三平终于开始有所察觉。
“怎么啦?”
“一个武士。”
阿菊说道。
“来了一个武士。”
“来了一个武士吗?”
“哎呀,你赶快出来!”阿菊说道。
三平放下手里的杵棒,走到门口趿拉上了木屐。还没等三平穿好木屐,早已被阿菊拽住了手腕。
阿菊——她拽着三平的手腕,径直朝着灰蒙蒙的大街方向走去。
三平还没有来得及关上房门。实在是,那个房门关不关也没有关系。那间破烂的小屋,即使敞着房门,里面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并且,阿菊住的大杂院就在对过,彼此之间近在咫尺,大声呼叫一声就能够听到。
过了街就闻到了水沟的气味。
阿菊的手冷冰冰的。三平的眼睛望着阿菊那纤细的脖颈,慢腾腾地跟在了后边。
三平仿佛感到回到了孩童时代。
那是在父亲死后不久。可那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三平可以数舂米的次数,他也可以数日子,但是却不会数年。所以,三平不知道那以后经过了多少年。噢,就算数了也数不清楚,毕竟数了还要重数。
“母亲。”
阿菊叫了一声。里面传来一阵开门的声音。
绕过水沟盖,抬头望去,已经来到了阿菊家所在的大杂院前。
“三平——”
里面传来阿菊母亲那慈祥的声音。
“阿菊,你怎么把三平叫来啦?”
阿菊的母亲阿静说着,突然又闭上了嘴。
这时,三平慢慢地抬起了头。
眼前看到的是阿菊的脖颈,还有阿静那慈祥的面孔。阿静正转过头朝外张望着。
屋里像是坐着一个人。
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屋里什么也看不清。
噢,就像从朦朦胧胧的井边向井里张望一样。
不。
什么也看不清。如此说来,从门前迅速穿过的那些人,同样也没有看到三平的身影。
阿静歪着头,扭着身子,半晌没有挪窝。许久,她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在三平看来,似乎在那之前阿静已经停止了呼吸。
“难道这也是命中注定吗?不,或许是因果报应?”
阿静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随后又赶忙张罗着,那就快进来吧。
“这位先生原本不应当到我家来。快进来,关好门。”
“可是——”
“快进来!”
阿菊看了一眼三平。
怎么会这么矮小?不,三平已经长大成人。
“我们这里,当然也包括三平。”
阿静说道。阿菊逐渐恢复了平静,悄悄地走进了房间。待阿菊进屋后,三平也跟着进了屋门。
房间里一片昏暗。这里的大杂院房间比想象的更加狭窄。
三平笨拙地转过身,顺手关上了拉门。却是——不愿意转过头去。
阿静夫人!里面传来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
“这位——这位是什么人?”
“他是阿菊未来的夫婿。”
“既然,是这样的话——”
“没有关系。”阿静说道。
“您说的那些事情也应当让三平知道。这个三平的父亲,曾经被嘉助杀害。”阿静说道。
“嘉助——那个嘉助,那不是父亲的名字吗?”阿菊说道。
“母亲,您是不是糊涂了?可是,那位——”
阿菊看了一眼屋里。
可是那位武士——阿菊说道。里面坐着的的确像是一位武士。他身材矮小,显得有些疲倦的样子,脸上缠着一条头巾,身边似乎还放着把刀。坐着的姿势也不像是一般人。
“你先不要说话。”阿静说道。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却要把三平也叫来了。我说你可能是弄错了,阿菊,这位先生,他既不是官人也不是坏人,更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这位先生,他和你想象的正相反。”
“怎么个——正相反?”
“他是我们的大恩人啊。”阿静说道。
武士转过头,面朝着墙壁。
“我们现在能够生活在一起,全托这位先生的福。我们能够住在这个大杂院里,母亲能够有一份生计,全都是这位先生帮忙关照的结果。你外出做工,也是靠这位先生的介绍。困难的时候,还得到了人家的施舍,这十几年以来一直如此。”
“这个人一直在关照着你我两人。”阿静说道。
“如果没有这位先生,你和我还不知道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噢,我这么说可能不合适,我自己本来行为不端,又没有什么同情心。你又不是我的亲生闺女,如果被生活所迫,说不定早就把你卖到花街柳巷,过起了堕落的生活。也说不定早就死在了街头。”阿静说道。
“我们对他可是感谢不尽啊。”
阿静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阿菊张着嘴,眼晴瞪得圆圆的。
三平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武士一言不发。
“那是为什么?”阿菊说道。
“为什么这位武士先生要帮助我们?”
“这位先生,他就是来问这个的。”阿静回答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什么都不知道。”阿静回答道。
“这位先生,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听说过,却是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帮助着我们。听我说,阿菊,这位先生,他对待我们就如同是活菩萨一样。”
“且慢,”武士的声音显得格外洪亮,“我可是——没有那么了不起啊。”
“作为武士,或许的确像您所说的那样。可是,作为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却是不可能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所以说,您实在太了不起了。”
“母亲。”阿菊叫道。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位武士是我们的恩人,可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什么都不知道。”阿静说道。
“早已说好,不许问姓甚名谁。”
“不知道人家是谁,从哪里来的,却拿了人家的施舍吗?”
“虽然不知道人家是谁,从哪里来的,但是如果没有人家的同情,恐怕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活到今天。”
“为什么?是因为穷吗?”
“不是。因为我们是犯人的家属。”阿静说道。
“犯人?”
“就是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他做了什么?”
“他是个罪大恶极的人。”阿静说道。
“不,他原本是个好人,只是触犯了定法成了坏人,被人抓起来受到了惩罚,所以就是犯人。”
“父亲做了什么?”说着,阿菊看了一眼三平,三平什么也没有说。
“是——杀了人吗?”阿静没有回答。
“这么说——那位武士先生,明明知道我们是犯人的家属,却要来保护我们的吗?”
“这个嘛,也不是。”阿静说道。
“这种事情,那位先生他也不知道。”
阿菊转过身,看着武士。三平也看着武士,可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那么,这位武士先生,他为什么要帮助照顾我们?只是因为好心肠吗?”
“不是因为好心肠。”武士说道。
“我——是遵从着父亲的嘱托。”
“您父亲的嘱托?”
“我的父亲,不。”这个不能说,阿静说道。
“十年前就已经说好,我们不可以问您是什么人。当然,每一次您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我都能够猜测到您的身份,但我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不愿意为此而挫伤了您的一片好心。所以这个不能说。”
武士再一次转过了脸,面朝着墙壁。
阿静继续说道:“可是,事到如今我还不知道——您竟然也不知道我们的来历。我始终以为您非常了解我们的底细,所以才来帮助我们。”
尽管不知道,却感到十分抱歉,阿静再一次低下了头。
“刚才我说过,我的丈夫犯下了滔天之罪。本来,我和这个阿菊也不应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我本以为您对这些非常了解,却仍然对我们给予了同情——但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们丝毫也没有打算欺骗您。”阿静说道。
不,不,我不也是同犯吗?武上反过来说道。
“可是,即使是犯人的家属,你们却没有犯罪。因此说我是同犯,也就显得不大合适。可按照现在的定法,似乎就是那样。”
“是的,我也是罪人。可是,或许您有所不知,就在前几天——”
阿静看了一眼三平,然后对着阿菊说道:“你要好好听着。你的父亲,他是个盗贼。而且不是一般的盗贼,他是盗贼的头子。”
果然确有其事,武士小声地说着,低下头用手紧紧抓住了衣裃。
“记得——他自称是向坂甚内。”
“是嘉助。”阿静说道。
“是做登高爬梯营事的嘉助。我可是不知道他自称什么,但我知道他干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也许他还大叫着,说是什么社会改革,称自已是义贼。”
“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武士说道。
“只是——根据资料记载,所谓向坂甚内,乃是家住浅草的架子工嘉助。说起向坂甚内,那可是昔日大盗。很难想象,后来又有人传承了这一姓名。因此,可以认为嘉助是盗用了这一姓名——他手下有三名干将。他们结成死党,在江户城里从事盗窃长达三年之久。他们潜入商家寺院,有时还闯入大名的豪宅,前后盗窃金银财宝有两千二百余两。那个人,就是我的丈夫。”阿静说道。
“我们搬到了原宿村,可那个人却一直住在浅草附近,所以说不会有错。”
“你们分别住在不同的地方吗?”
“是的。原宿村是我的娘家,当年您悄悄出入的那个农户,便是我的兄长家,我就出生在那里,我本是农户的女儿。”
“那时——你已经回到了娘家吗?”
不对,说着,不知为何阿静却笑了起来。
“说是夫妇,我们却没能在一起生活多长时间,顶多也就一年左右。在鸟越的时候,我们只是表面作为夫妻在一起生活。当时我在浅草的一家杂货店做工,那个人看到我一见钟情——这话说起来让人不好意思,可那时我不过是个看上去体面的孩儿她娘。”
“或许他被我欺骗了。”阿静说道。
“怎么是——孩儿她娘?”
“就是这个孩子。”阿静指了指阿菊。
“那时阿菊才刚刚出生,之前的那位夫人生下阿菊后,不久就死了。为此他很为难,最初我只是帮助他照看着孩子,有时做工也要背着她,但后来就产生了感情。”
说到这里,阿静停了下来,用牙咬着嘴唇。
“噢,男人或许不能理解,只要抱起那浑身乳臭的孩子,我就心疼得不得了,听说世上竟然也有父母杀害自己孩子的,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阿静说道。
“所以,我和嘉助结合在了一起,不,是表面上结合在了一起,那完全是因为看这孩子可怜。从刚生下来到三四岁最可爱,为此我渐渐地从奶娘变成了母亲。唉,现在想起来,那个人就是个无赖。生活也并不富裕,只有阿菊是个好孩子。这孩子的生母是怎么死的,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当时我还在想,或许是为了生计,他不得不总是离家在外。可谁知道,他竟然在外面干了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是说,他一直在外当盗贼吗?”
“其实也并不是那样。”阿静回答道。
“嘉助这个人,本是个胆小鬼窝囊废。他能做的,充其量也就是赌博、敲诈、勒索之类小打小闹的把戏。回想起来,他开始行盗,那是自从我带着女儿回到娘家之后。最早以那个稀奇古怪的名字自居,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和孩子在娘家住了两年多,算起来时间也还一致。”
“你们——为什么要回娘家?”
“嘉助说我们妨碍了他的生意。那个时候,他整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破落户勾结在一起,或许那些人就是他的那一伙盗贼。他们开始行盗,我们当然成了他们的累赘。”
“在走上歧途之前,先要把妻儿安排妥当,是这样吗?”
“他可不是那种靠得住的人。”阿静故意粗暴地说道。
“那是因为他胆怯。一看到我和这个孩子,他就下不了决心。我不知道嘉助在外面怎样,可在家里他却是没有一点骨气。既然做起事来一事无成,也就没有胆量成为一名真正的盗贼,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据说——在被逮捕上绑时,他嘴里还说了些让世道天翻地覆之类的豪言壮语。”
“那是武士这样说。”阿菊笑了笑。
“那都是黄鼠狼放屁,狗急跳墙。人到了那个时候,也会挺着胸说几句大话。更何况,那都是学着人家喊叫。”
“怎么是——学着人家喊叫?”
“嘉助是个胆小鬼,让世道天翻地覆那样的大事,他到死也没敢想过。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听人说过,自己也学着喊上几句。噢,类似的那种夸夸其谈我也曾经听到过。”
“什么是夸夸其谈?”
“嘉助总是振振有词地说——他是来改造社会的,为了大义他可以无视定法。说得好听!他每个月都要回几次原宿村,每次回来都要住上几天。有时他显得神气十足,有时却是十分胆怯,浑身哆嗦,像个小孩儿一样缠着人不放。我想所有这些,无疑都是他行盗前后的反应。”
“他是个没有出息的人。”阿静说道。
三平心里琢磨着。那就是没有出息吗?噢,盗窃本身无疑是件坏事,这个不用多说。可是胆怯、耍威风、撒娇,这些都是没出息吗?
三平从不胆怯,他从来不对谁撒娇,也不耍威风。
三平只是数数,数到数不下去为止,他只是在雕刻着数字。这些事情——也是没出息吗?
那个男人——阿菊的父亲,他是不是也在数着什么?如果是的话。
“他是在为自己犯下的无数罪行而颤抖,而哭泣。”阿静说道。
“我不知道他回来做什么,但不外乎还是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他不把钱带回来吗?”武士问道。
“那都是些不义之财。”阿静回答道。
“他顶多带回两三两银子。我也没有想着多要。我觉得他平常所说的改造社会,或许就是些偷偷摸摸、鸡鸣狗盗的事情。就是这些不起眼的毛贼,却是装成义贼的样子,简直让人啼笑皆非。我可是从心里这样想的。”
“总共有两千多两银子被盗。他们一定是把钱藏在了什么地方。”
“他们哪有那么聪明?哪有那些算计?哪里知道把钱藏起来攒起来?可花也花不动,他们一定是把钱送给了什么人,谁也想不到那是偷来的钱。这个我没有向官人确认,当然也没有去看布告牌,只是后来听人这么说,却是让人不敢相信。”
阿静再次笑了笑。
“他们一定是把钱送给了什么人。所以他们才吹嘘自己是什么义贼。可真正的义贼,是从财主恶霸那里把钱盗来,再把它分给穷人。就是说,从坏人手里偷来送给善良人。”
“表面上是那样。”
“这个我知道。”阿静回答道。
“但不管怎么说,盗贼毕竟是盗贼。无论有无大义,却仍然是犯罪。更何况那位嘉助,根本没有半点大义可谈。从什么人那里学到了几句大义的口号,便企图以此掩盖自己的罪恶。他把钱撒到了哪里,送给了什么人尚且不知,只是他自己却因此而入了大狱,所以不免有些滑稽。”
“你的意思是说,嘉助不是主谋吗?”
“我只是说他不是当头儿的材料,一点也没有借口逃脱罪责的意思。”
“可是,据说他还有部下。”
“或许是硬要装成头目的样子。他也有几个酒肉朋友,这一点也不可否认。可是那个嘉助,他就像表演轻功的演员一样一身轻,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他不会用人,也不会笼络人心,而且胆小怕事,不可能成为人上人。嘉助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最后自己也没有办法摆脱。他受人怂恿,上了别人的当,只可惜原本一身轻,是个没有出息的男人。”
“简直是太没出息。”阿静再次说道。
“这么说——”
武士用手支撑住下腭,用缠在脸上的头巾捂住了嘴。
“我说——那个人他没有把银子藏起来吗?”
“您不知道他没有钱吗?整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得就像是幽灵一样。”
“原来如此。”
武士将捂住嘴的手掌移到额头,像是在擦拭着头上的汗水。
“你不会是在耍什么花招吧?”
“您是说——我在欺骗您吗?”
“简直是荒唐。”阿静说道。
“欺骗大恩人——不,首先说,在武士面前说瞎话,这对于像我们这样的无名小卒来说,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难道说,在您看来,我竟是那样的无情无义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嘴上这么说着,武士却慌张地看了一眼周围。
“我——却一无所知,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心想得到已去世父亲的夸奖。”
“得到夸奖?”
“不——”
武士摇着头。
“是的,我只是一心想得到夸奖,完成已故父亲的嘱托。可现在想起来,那却是非同小可的举动。我隐瞒身份,半夜来到你家,趁着天黑将你母女二人秘密地带走。那时,你母女二人——”
“一直在等待着有人来招呼。”
“于是——我就把你们带了出去。”
“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上边的指示,于是就跟着您离开了家。在我看来您就是大官人,可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阿静说道。
“如果被赶出了家门则是另说,可您却把我们带到了府内的大杂院,让我们在这里住了下来——哪里会有这种指示?于是我开始明白,您的行为是枉法的,是出于对我们的同情。我也没有再多问,只是双手合十,听从着您的吩咐。”
“是的,我在大杂院里预先租下了房子,把你们安置了下来,并且为你们安排好了日后的生活。这都是父亲的嘱托。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原因,但我决定不去过问。因此,便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情。那以后十年时间,我咬紧牙关保守着秘密。那是因为,我始终没有对父亲表示过任何怀疑。可是却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那是盗贼的妻儿吗?”
“不——对不起。”武士说道。
“我并没有怀疑你们。”
“但我也曾经想到过。”武士难为情地说道。
“不是我轻易说出口,我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的事。想来想去,我正在陷入一个疑团当中。”
“我是在自己怀疑自己。”武士说道。
“怀疑自己——不,是怀疑自己的父亲。我曾经坚信父亲的行为是正确的——即使错了,父亲也不可能违背法制,我对此坚信不疑。可是,假使嘉助盗窃来的银子还在,并且还存放在你那里,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不可能。”阿静说道。
“我不知道他盗窃了多少千两银子,但我却没有从嘉助那里拿到过一文钱。”
“果真如此吗?”
武士停顿了一下,再次说道,果真如此吗?
“如果果真如此——那么,你和家父之间有过什么关系,不,细想起来似乎又是事出有因——我对这些一概不想过问。即使有什么事情,那也是家父的遗言,是父亲弥留之际对我的嘱托,说起来也都是出于人之常情。”
感谢您父亲的仁慈,阿静伸出双手鞠了一躬。
“只是,我必须说上一句,我和您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我和武士先生面对面地讲话,今天还是第一次。如果说有什么关系的话,或许也是嘉助。”
“是——嘉助吗?”
“那天晚上——”阿静低着头,开始叙述道。
“那天晚上,嘉助突然回到了原宿村的家中。他衣装不整,满是刀痕,身上溅满了血。他浑身颤抖,嘴里不住地说着,不是我,不怨我,不是我杀的。我当时就觉得一定是出了大事。”
“出了大事吗?”
“我知道早晚会出大事。嘉助哆嗦着,牙齿直打战,真的是个窝囊废。嘉助望着躺在床上的阿菊,嘴里仍在不断地嘟嚷着,不是我,不怨我。我看着这孩子可怜,就把嘉助轰了出去。”阿静说道。
“不是把他藏起来了吧?”
“我担心他在旁边这个孩子会受到连累。尽管不是亲生女儿,但是从带这孩子开始算起来,也已经过了七个年头——我从内心里对她产生了感情。我极力保护着这个孩子。可嘉助他——”
“是不是已经开始讨厌这个家?”
“不,即使是表面,我们也还是夫妻,只是觉得可怜,却还没有产生憎恨。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自作自受。我不知道他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但是收拾乱摊子却是我的事情。我觉得他不过是在外面和人家打了架,只是担心人家会赶来报复。”
“可是——”说着,阿静抬起了头。
“等把嘉助赶出家门之后,接着赶来的不是一伙无赖,却是镇上的官人。之后又来了几名监管纵火及盗窃案的官人——可是他们并没有把我抓起来,只是什么也不问,要求我不许离开家。”
“没有把你抓起来吗?”
“是的。那个没出息的嘉助先是在村里徘徊了一阵,见到官人赶来就慌了手脚,大吵大闹,暴跳如雷。随后——估计在黎明时分遭到了逮捕。那之后的三四天时间,我被告知不允许走出家门。村里的人原本疏远嘉助,但对我却表示同情,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可即使如此,还是唯恐受到连累。”
“据说村里的人提交了要求释放你们母女的请愿书。”
“是吗?”阿静说着,显得有些凄凉。
“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嘉助是个大盗贼,在浅草遭到堵截。后来听人说,当时有一位无辜的过路人,被仓皇逃跑的嘉助杀害不幸丧了命。小偷小摸也就罢了,那个嘉助却成了大盗贼。这已经让人不敢相信,可谁知道竟然还杀了人。嘉助回到家里时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俗话说狗急了跳墙,听说当时被追得走投无路,才做出了那种残忍的事情。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收场,接下来的后果不堪设想,我不由得落下了眼泪。可是,我倒是没有关系,谁让我选择了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嘉助?可父母不能选择,阿菊她,这个孩子却没有罪。”阿静说着,看了看阿菊,随后接着说道:“后来您就来到了我的家。”
“那之后的事情,老实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想不出您为什么要对我那样同情。只是为了这个孩子,我觉得最好是得到您的帮助。我怎么也不能想象——您对这一切竟然也同样一无所知。”
“噢——”
“我也有这种感觉。”武士说道。
“不知道反而没有负担,我,不——”
武士再次摇了摇头。
我本来也不想知道,武士说道。实在给您添麻烦了,阿静回答道。
“我一点儿也不对您隐瞒,我一直觉得您什么都知道。那是因为——”
阿静转动了一下身子,面朝着三平。
“您把我和阿菊接到了这里,我觉得——这就是您知道事情经过的证据。”
“那——又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被嘉助杀害的,正是在这里舂米的三平的父亲——弥平。”
弥平。
是叫这个名字的吗?三平寻思着,似乎与自己无关。
“按照法律规定,我应当去偿命。可如果那样的话,就无法继续生活。于是就无视法律的规定,免去了对我的惩罚——但罪行依然存在,这一点必须明白。因为是以人情做出了判决,所以就要以人情做出补偿。”
“且慢,我,不,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
“那不过是偶然发生的。”武士说道。
“怎么会是偶然发生的?”
“那不是偶然。我觉得,人世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如果您不这样认为,那么这件事情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大凶犯的妻子女儿,不但不受到惩罚,反而逍遥自在地生活在世上——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这种生活与我们的身份不相符。为此,至少应当把因受到事件牵连而失去父亲的三平抚养成人,这便是那次事件的全部过程。”
“可……可是,你们母女却没有罪啊。”
“我也有罪。我对丈夫的这一野蛮行为已经有所察觉,却没有去制止,甚至不闻不问。结果,三平失去了父亲,这就是我的罪过。”
说着,阿静招呼着阿菊的名字。
“你听着,阿菊——”
“你父亲是个盗贼。”阿静耐心地解释着。
“他是触犯了法律的罪人。”
阿菊一句话也不说。
“是被悬首狱门的凶犯。这件事情本来不想告诉你。”
今天却不得不告诉了你,阿静继续低声说道。
“可是——已经对你隐瞒了十年之久,这不能不说是个成功。大罪犯的妻子女儿,被人从背后用石头撵着走也不多余。即使得到了上面的宽恕,也不可能得到世人的轻饶,当然也不会过上好日子。可是,尽管日子过得贫穷,我们却这样堂堂正正地生活了过来,这都亏了这位先生的关照。他把我们解救出来,并且替我们担保了身份,我和你才能住进这个大杂院,在这里平安度日。为此,我们感激不尽。当然知道的是这样,不知道的也就无话可说了。”
阿静重新坐正了身子,嘴里叫了声,武士大人。
“盗贼的妻子,应当受到怎样的惩罚?是斩首,还是逐放?”
“没有那种事情。据我所知,应当是——终身罚做厨房的洗碗工。”
“就是做女仆啦?”
“好像就是那样。”
“那么,我愿意去做。”阿静这样说道。
“母亲。”阿菊大声喊道。
“这是唯一的出路,阿菊。”
“不,请等一下。事到如今怎么又能这样?你们不是已经——”
“那怎么可以?那样的话,您的一片好心岂不是适得其反了吗?试想,当初要是知道详情,您还会这样帮助我们吗?”
武士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
“迄今为止,在您的帮助下,我们已经平安地躲过了那一场灾难。那都是因为有阿菊,可是现在阿菊也已经——”
“等一等。”
“三平。”
阿静没有理睬说话的阿菊,却是招呼着三平。
“你听我说,这个阿菊,是杀害你父亲的那个男人的女儿。是你父亲仇人的女儿。你如果不介意,就娶她做老婆,你愿意吗?”
“噢,我已经——”
已经记不得父亲的事情了,可阿菊的事情还记得许多,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只是——
“不可以。”阿菊说道。
“为什么不可以?”
“我——还没有成家。父亲是盗贼,是杀人犯,我听了以后感觉到震惊。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不讨厌三平,只是——都是我不好。”阿菊说道。
“母亲之所以嫁给父亲,说到底还是因为有了我。希望得到这位武士先生的关照,同样也是因为我的存在。”
“你说的都对,可是——”
“对不起,三平。”阿菊说道。
“我要去做劳役。”
“你在说些什么?”阿静大声地说道。
“那可是既没有薪水也没有休假的终身苦役呀。”
“那有什么?那样也就不会再被辞退了。”
“不许说傻话,阿菊。”
“什么?如果那样的话,不是和现在一样吗?母亲做针线活,三平舂米,我出去做工,不是和现在一样过日子吗?一切都和现在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这怎么会是傻话?而且,母亲辛辛苦苦地把我抚养到今天,我也要报答您的恩情。武士大人,不是也有儿子替父亲赎罪的吗?”
“的确有这种说法。”武士说道。
“当然也有家里人去顶罪的,可是这次的事情却不一样。毕竟是我也不能做出裁决。我已经没有了退路。”武士说道。
“你们的心地实在善良,你们说出的话实在高尚。可是——”
可是,可是,武士心中苦闷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张口说道。
“那么——就到我所在的宅邸来做工吧。”
等一等,阿静才要说话,却被武士劝谏住了。
“不是为了赎罪而服劳役,而是作为普通的女仆在那里做工。这总算可以了吧?我本人,是旗本青山家的近臣管家,名叫柴田十太夫,绝不是来历不明的人。”
阿静听了以后目瞪口呆。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身份了,我没有任何担心的事情,只是,或许在青山家做工时间也不会很长。”柴田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