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振是中山府步军都虞候,素有勇名,在军中颇有威望,也是安喜县城中级别仅次于何正远的战将。
被将士们催逼不过,中山府兵马总管何正远到府衙欲要求见陈知府时,便带上了沙振和其余几个主动请求跟随的官兵。
徐泽打败了朝廷的军队,却没有打出造反的旗号,陈遘也只是拒绝非正常任命的宣抚使徐泽入城,同样没有要造反的意思。
大宋立朝一百六十年的威望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不是说跨过就能跨过的。
只要大宋朝廷还没倒,何正远以下的全城军民就必须认陈遘这个正牌知府,就得老老实实地维持基本的规矩不能逾越。
府衙重地,未得传唤不得入内。
何正远等了好一会,才得到陈知府的传唤,至于沙振等人,则老实留在府衙外面等待消息。
何总管进入官厅,两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已有杀身成仁之心的陈知府喝令亲卫推到前院斩首。
陈遘与何正远既无公仇,也没有私恨,怪就怪此獠不识朝廷大义,只顾个人私利。
因众将不听调遣,一再违抗自己之意,陈知府本就动了杀心,得知何正远竟然带着兵士“围困府衙”欲要胁迫自己投降,其人更不可能饶了他。
陈遘之意是要杀何正远以震慑诸军士,以示自己与城偕亡,与贼势不两立之决心,警醒满城军民不要有幻想,不抗贼就去死。
没想到此举捅了马蜂窝,见到何正远的首级,沙振等人不仅没有被知府老爷的伟大决心所感动,反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即冲入府衙,见人就砍。
邓敬源匆忙跑到后院时,陈遘之次子陈锡、妾侍定奴以下十六人已经尽皆被暴怒的沙振等人手刃当场。
“刀下留人!”
陈遘早就被叛军抓住,但沙振难解心头之恨,留了陈遘性命,想的就是当着其人的面杀了他全家老小,最后再杀这个把将士们当奴才的狗官。
满脸血腥的沙振正揪住了兀自谩骂不止的陈遘准备下刀,就见到匆忙跑进来的邓敬源大喊其“刀下留人”。
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知府一家的沙振,哪里还怕再杀一个知县做添头?
其人当即举滴血的长刀,指向邓敬源。
“邓知县,你也想陪这老狗?”
邓敬源早就被血腥的场面吓得腿肚子直抖了,但有徐泽交代的任务在身,其人只能硬着头皮死扛,赶紧掏出赵楷的劝降书。
“徐相公有令,要我劝降陈遘,这是郓王写给陈知府的信,在他看完劝降书之前,还不能死。”
沙振暴怒之下发动兵变,杀了知府满门,但仍保留着一丝理智。
其人杀人喊出的口号是为何总管报仇,但根本原因还是为了求活,打同军必死,不打同军也会死在知府手里,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杀了这狗官求活。
这个时候,皇帝老子的话都可以不听,却不能不听徐泽的话,因为后者是真能决定他的生死,跑都跑不了。
“哼!老贼你命好,狗命又可以寄存片刻了!”
“郓王?”
陈遘就算早存死志,也被邓敬源带来的消息震住了,郓王怎么会跑到中山府来,还写劝降书给自己?
沙振嘴上说着暂时寄存下陈遘,却不敢真放了他。
谁知道城中还有没有这老狗的同党,万一邓敬源与人里应外合,抢了陈遘就跑,自己可就要马上身首异处了。
邓敬源见沙振没有放开陈遘的意思,只能拖着吓得僵硬的双腿,走近沙振,将赵楷的劝降书展开,就这样拿给陈遘看。
才看几个几行,陈遘就浑身颤抖不止,面露病态的潮红之色,待看完全篇,其人已经陷入癫狂状态,大笑失声。
“哈哈,败坏赵氏江山,天地不容!陈遘你欺世盗名,天下之人皆愿生啖你肉。哈哈哈!陈遘啊陈遘,欺世盗名败坏赵氏江山的陈搆,赵氏的江山啊!哈哈哈啊——”
“留心!”
噗——
沙振识字,也被劝降书上的劲瘦字体和雄论好文给震惊了。
赵氏子孙以如此犀利的笔锋骂为了自家江山不顾己身的忠臣,多么荒唐!
待到邓敬源发出警讯时,陈遘已经借着癫狂发笑,挣脱沙振的控制,撞上了其人手中的刀刃上。
“哎!”
等关胜带兵抵达安喜县时,沙振、邓敬源已经率城中文武候在了城外,喜迎同舟社大军接管城池。
没有见到知中山府事陈遘,关胜立即询问其人的下落。
“陈知府在何处?”
徐泽还在后面赶路,沙振摸不准关胜的脾气,不敢讲真话。
“回关师正,陈遘以己私利裹挟城中军民对抗王师,擅杀直言劝谏的兵马总管何正远,由此激起兵变,已经被死于乱军之中,末将统兵不力,恳请师正责罚。”
一切如社首所料,逆大势而为的陈遘果然不得人心。
关胜跟陈遘没有任何交集,自然不会生出什么复杂情感,当即进城接管城池,并派人向社首传回安喜县已下的消息。
中山府衙。
从郓王亲笔劝降书上,沙振也看出徐泽留着陈遘“有用”。
因此,陈遘自杀,其人听从了邓敬源的建议,没敢破坏凶案现场。
其后,出衙门控制城中秩序时,就安排人手封闭了官衙。
等徐泽带着沙振、邓敬源等人进入中山府衙时,地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大半,但各处尸体尽皆保持着原样,基本能够还原凶案发生的场景。
那份被陈遘喷洒大半的劝降书,也摊放在其人尸身旁的方凳上,用镇纸押着。
纸角随风吹起,卷打镇纸,发出啪嗒声,似乎是陈遘控诉自己的不甘与冤屈。
徐泽自进入府衙后就面沉如水,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让中山府步军都虞候沙振非常害怕。
待到徐泽拿起喷洒了陈遘热血的劝降书默读时,沙振终于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跪倒在地。
其人向徐社首老实承认了当时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的杀人动机,所有细节都不敢有丝毫隐瞒。
徐泽的心确实有些沉重,却不是为了陈遘的死。
因为,赵楷写下这份足以流传千古的劝降书时,陈遘实际上就已经死了。
这个世界被他彻底改变,有了同舟社的存在,大概率不会再有金军南下,也就不再需要以自己和他人之血唤醒民心的英雄。
甚至,“英雄”一词本身也要在同舟社的体系下重新定义。
当记忆中的一切与今生的现实交织,并产生民族、文化等概念都无法解决的矛盾时,不防以阶级的观点来重塑自己坚强的内心。
时代变了,原本由腐朽旧势力书写的“将来历史”,也将由同舟社重新书写。
“起来吧,一个欺世盗名之徒而已,死了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