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为生计发愁,是刘红艳婚前婚后一直逃不掉的一个老话题,她需要钱,来为她的生活买单,尤其是未来的生活。很多时候,刘红艳躺在床上,一闭眼,就想到未来的种种,一想到,她就头痛得要死。自从上次回家过后,她几乎一天都没有心定过。她妈妈庆芬的黄昏恋,总让她有种隐隐的不安,她必须早点努力,早点买房,早点把妈接过来,生个孩子,好好工作。可现在似乎一条她都无法实现。

这天晚上,刘红艳又给倪俊下死命令:“你明天开始就给我投简历,必须找一份月薪在5000以上的工作。”倪俊闷闷地:“去哪找,人家都是高学历,我只有大专。”红艳说:“这不是学历不学历的问题,是责任感的问题,你总不能一直无业,二老啃光,三餐饱食,四肢无力吧。”倪俊反驳了一句,又说:“这月月不还有两千多块么。”红艳喝道:“这两千多块哪来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奶奶的退休工资卡,在你那呢,吃老人的钱你倒心安理得。”

倪俊的态度由软变硬:“这钱是奶奶给我的,她不给我,我怎么会知道?再说我是奶奶唯一的孙子,嫡亲的大孙子, 不给我给谁?”红艳怒道:“她给你就要啦?奶奶现在这个样子,正是要钱的时候,你怎么不交出来,看来你真是孙子!”倪俊着急:“你骂谁孙子?”红艳说:“你自己说你是大孙子,不是我说的,你就是一啃老的大孙子。”倪俊被骂红了眼:“就你不啃老,你老让我爸我妈给买房,不也是啃老吗?你啃得比我还厉害,心还黑!”二琥推门进来:“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又吵起来了,一天不吵能死呀,有多少话不能好好说,我的老天爷真是要了亲命了,又怎么啦,俊俊,你闭嘴,红艳,你说。”刘红艳半嗔半恼地叫了一声妈:“你看看,我说他攥住奶奶的退休金不放,他就恼了。”

二琥神头鬼脑地嘘了一声:“别说,千万不能让你二伯二妈知道。”红艳说:“妈,你看你,我这不是关起门来说么。”二琥说:“这事就是不能提,你爸现在还在那边陪你奶奶呢,等会晚上我还要去,现在哪还有我们家拿这点工资也是理所应当的,去哪找这么好的24小时保姆呀,我以后老了不能动了,是不能指望你们。”红艳跺脚说:“妈,我知道您疼俊俊,我也爱倪俊,可他也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这样天天待在家里,爸妈都一天天老了,别说养活爸妈了,就是养活自己估计都困难。更别提养下一代了。”二琥听到“下一代”三个字就有些来气,她一直为红艳几年没生出个一男半女来耿耿于怀。

二琥凛然道:“富有富的养法,穷有穷的养法,那好多富贵的人,不也都是穷人家出来的么,关键是你得先生呀,你不生,其他都是白搭。”倪俊也帮腔说:“现在都不让我碰了。”二琥瞪大两眼,叉腰叫道:“什么?!”红艳羞得脸通红,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后悔自责,刘红艳啊刘红艳,你说你当初到底看中姓倪的什么,好嘛,浪漫也不浪漫,能干也没能干,就图一个老实,现在好了吧,全都是自己吃苦!妈吧,被搁在老家没人照顾,自己吧,事业上也不顺利,别说买车,就一个买房,就把她难死了。难道她刘红艳,这辈子都没有自己的房了么?她现在天天下班回来,看到脾气古怪的婆婆,看到不上进的老公,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越发觉得自己再回那个家,就跟住旅馆没啥分别。拎包来了,拎包走了,那个家还是老倪的家,跟她刘红艳一点关系没有。就这么来来回回想着,红艳越跑越快,一不小心,脚下高跟鞋啪叽一下断了,她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地铁口,人潮涌动,卖小报和卖花的人在叫嚷着,许多条腿从红艳眼前滑过,红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孤苦伶仃”,她迅速地站起来,走到地铁边上去,脱下高跟鞋,猛一使劲朝水泥沿子上一打,啪,鞋跟飞出去老远,红艳气鼓鼓地套上,跌跌撞撞走了。

天渐渐阴了,红艳觉得肚子有些饿,但匆匆跑出来,连钱包都没带,手机又没电了。就这么回去?太可笑了。不回去?那去哪儿?红艳沿着马路牙子往前走,车流汩汩,路人行色匆匆,在这座城市,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目标,明确到无暇他顾——你的故事再可歌可泣,也未必能打动别人。

路灯亮了,毛毛的黄,好像太阳带了变色眼镜,风起,呼呼地吹,红艳觉得有点冷,下意识地双臂抱紧。一辆车从她身后缓缓驶来,喇叭响了一下,红艳跳上人行道,那辆白色的车子往前开,停在她身旁。车门开了,沈即墨的脸露了出来。“还在散步?上车吧。”红艳愣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怎么,这个时间还逛街啊?”即墨打趣。

“就不要取笑我了行不行。”红艳没好气。

“已婚妇女都是这待遇?”即墨似乎没打算轻易放过红艳,“那还不如不结婚。”红艳撅嘴。沈即墨说:“拜脱,我也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好不好,你的那位先生,可是一个恐怖分子。”红艳还是不说话,手指甲在车前台上来回地刮。“行,那我先送你回去。”即墨故意说。“我不回去!”红艳嘟嘴。

即墨道:“那是你的家你干嘛不回去?”

红艳忽然哭了,喏喏地说:“我在这里没有家……”

即墨不语。车飞速开着,作为朋友,他在想自己能为这个满身伤痕的女人做些什么。“去我家吧。”沈即墨说。

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谊,但现代都市里,却有一种暖心暖肺的男闺蜜。沈即墨的一句话,让刘红艳觉得心里暖暖的。茫茫人海,漫漫旅途,能有这么一个朋友做中途小站,到底是幸运。可是刘红艳也有一种担心。这种担心出自于她对丈夫倪俊的了解——倪俊爱吃醋,她知道也理解他的担心。更糟糕的是,她隐约觉得,自己对于沈即墨的感情,也有些模糊和暧昧。作为已婚妇女,在灯火阑珊的夜里,居住在一个独身男子的家里,再怎么说都有些不合适。可今天的一番大吵,让她无论如何不能再低这个头回到倪家去了。

坦荡,要坦荡,刘红艳这样对自己说,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头往后一靠,她打算好好休息一夜,所有的事,等天亮了再说。

“你该怎么谢我?”沈即墨穿着浴衣,赤着脚走入客厅。红艳下意识地朝沙发上靠了靠。沈即墨露出半条大腿,浅古铜色,结实有力,一看就是平时健身的人。“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的。”沈即墨笑道,脸上陷下浅浅的酒窝。“赶紧干嘛?”刘红艳问。“去洗澡啊!你不累你不脏啊?”

红艳这才反应过来,落荒而逃,跑去浴室。

大,红艳推门进即墨的浴室第一感觉就是大,大大的乳蓝色独立浴缸,大大的浴帘,大大的浴霸灯,就连周围贴的小马赛克砖,连缀起来,也给人一种大的印象。水已经放满了,冒着热气。浴缸旁边的托物台上,放着即墨的刮胡刀,洁面泡沫,凌士,还有倩碧等几个牌子的护肤品。浴缸的一角,乖乖地躺着一颗手工肥皂,红艳拿起来闻闻,是松香味的。

红艳突然感觉这才是生活。

“要换衣服吗?”沈即墨隔着门喊。“不用!不用换!”红艳有些慌张。可即墨还是说:“衬里衣服还是换一下吧,我拿我妈的给你。”过了一会儿,即墨从门缝里递衣服进来,红艳躲在门后接了,小脸绯红。

一次澡泡了一个多小时,刘红艳差点在浴缸里睡着了。要不是沈即墨敲门提醒,她很可能还会在池子里泡下去。太舒服了。恒温换水带按摩,有钱就是好。

一切都弄妥当,已经快夜里12点了。

倪俊的十几条电话打来,红艳却铁了心视而不见。今晚,她决定放纵。

沈即墨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红艳警觉:“什么忙?”她有点害怕。沈即墨的浴衣腰带松了,坚实的腹肌像一块田地,裸露在光天化日。

红艳跳起来:“你要干什么?!”她顺手握住沙发边的一个小型维纳斯雕塑。

“别动!那个很贵!”沈即墨大喊。可红艳还是小手一颤,小维纳斯还是像一个手榴弹般,飞了出去。

这天,倪伟民刚迈进接班室,黄猴子就眉飞色舞地说:“倪哥你昨天没来真是错过好戏。”伟民问:“啥好戏?”黄猴子说:“现场直播啊,老男配小女,那女的穿得跟埃及艳后似的!”

倪伟民不屑:“行了,你真该找房媳妇了,一天到晚光在这看别人,有啥意思,用句成语说,你这就是‘隔靴搔痒’,没用。”黄猴子诧异:“什么,骚,是挺骚的那女的。”“去!”老倪朝猴子头轻轻打了一下。“818号房,你看着啊,没准过几天还有。”老倪切了一声,便推上了车,去收拾屋子。

走廊里一阵说笑,几个大腹便便的人呼啸着走过,身上还有一些烟酒气。老倪靠边走,到了818号,老倪忍不住推车朝里走。被单是在地上的,两个枕头丢在桌子上,地毯上有些烟灰,老倪弯腰去捡烟头。

“你怎么进来的?”有人从厕所里蹿出来。老倪一愣,转身,只见一个妆容凌乱的女人站在他面前。“这还没退房呢,扫什么。”女人抢白道。老倪不说话,脸上有些发窘,手握着吸尘器把手。女人见老倪有些不好意思,也就松了气,说算了,我也要走了。老倪还提醒她说东西不要忘记带了。女人在屋里转了一圈,东翻翻西翻翻,没翻出什么,反复确认了才拎着包走出了房门。

“快点,电梯来了。”有人在外面喊。老倪虽然站在屋里,但还是把这声音听得真真切切,怎么有点耳熟?是伟强?电梯铃“叮”得响了一声。一男一女进了轿厢,两扇门缓缓闭合。老倪丢下吸尘器,子弹一般弹出去,直冲向安全通道,他噔噔噔冲下楼梯,一层一层,螺旋式地旋转,到了一层,他忙刹住脚。好,很好,电梯停在5楼还没下来,老倪揪着心,眼见门廊上的指示灯变成3、2、1,叮,门开了。女人挽着男人走了出来。是,伟强,就是倪伟强。这个王八羔子,开始玩女人了!倪伟民一跃而起,恨不得立马冲过去打弟弟几耳光,可就在门打开的一瞬间,他被一股力量死死拖住了。

“别冲动!”黄猴子抱住了倪伟民的腰,“你想犯法呀!”

“我犯什么法?”老倪怒吼。黄猴子说:“打客人还不是犯法?”倪伟强和周琴走在前面。伟强回头,问:“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周琴探着头看了一眼,说:“素质,就一个清洁工,素质真是不敢恭维,我还在厕所呢,人就冲进来准备打扫了,一点眼力架没有。”倪伟强说:“算了,还要开会。”到了门口,倪伟强开车回家,周琴打车回宿舍。

倪伟强是个狡猾的罪犯,犯罪证据他一点没留下,不但如此,他还懂得混淆视听,开着车去健身房练了一阵,才一身臭汗地回了家。到家就嚷:“春梅!我回来了,你说这出差真不是人干的活,瞧我这几天累得,浑身臭死了,也没处洗。”出人意料的是,春梅没发火,而是温柔地说:“我去给你放水。”伟强心头一震,虽然昨夜,他和周琴并没有发生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对不起春梅。

伟强放下手提包,发现桌子上有张养老保险单,便问这是做什么的。春梅说:“我也是听隔壁冯姐说的,我们不做点投资,买点保险什么的,老了可怎么办,孩子又不在身边。”伟强扶住春梅的肩膀说:“有我在,怕什么。”春梅说:“是不怕,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伟强说:“没有万一,我先洗澡。”

洗好出来。春梅已经替伟强沏好了茶。

“跟你商量个事。”春梅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我今天很累了。”伟强说。春梅说了声哦,有点小失落。伟强又于心不忍:“好了好了,说吧,什么事?”

春梅说:“我听说你注册了一个公司。”伟强绷着脸说了声是的。“我想在里面担任一定的职务。”春梅很冷静。

倪伟强站起来,他没有问张春梅是怎么知道他注册公司的,夫妻这么多年,又在一个屋檐下,她自然有她知道的办法。“你现在病还没好全,你操心这些干嘛?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在家休息,把身体养好。”

“我知道,我知道!”张春梅忽然叫起来,“可我不能总这么待着,我会憋死,我会闷死,我刚五十岁,你就让我这样混吃等死吗?”“你可以有你的兴趣爱好,”伟强苦口婆心。春梅冷冷道:“我的兴趣爱好应该是什么?写文章,我写不出,那些矫情的东西,我自己看着都烦,你让我去楼下跟着那些大爷大妈扭秧歌吗?我做不出来。”伟强不耐烦:“行行,给你个联席董事做,行吗?”春梅说:“我需要实际的工作。”伟强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做什么实际的工作?!应酬,陪酒,谈生意,你行吗?身体允许吗?我们做的是生意,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不是儿戏,所以我希望你保重身体,身体好了,其他的再说,可以吗?”春梅愣住了,她没想到伟强说话会这么大声。“对不起,有点激动。”伟强坐了下来,“但都是实情,春梅,我知道,你想要发挥自己的才能,你不服老,不认输,这些都是你一直以来的一股子劲,我明白,我也很欣赏,但是我们都毕竟只是肉体凡胎,跟时间抗衡,跟命运抗衡,都只能是徒劳,我们都太弱小了。春梅,我们还是幸运的,人到中年,还能吃得好,穿得好,把事业做起来,再过几年,我们都老了,如果斯楠要在海外发展,我们也不妨办投资移民,一家又能团聚,但前提是我得把公司做起来,现在妈身体也不好,公司又刚起步,我们的财务上已经是很困难了,你能理解我吗?”话说到这份上,张春梅即便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只能说表示理解。

在城市的另一端,一个小角落,倪伟民对弟弟的行为也非常不理解。倪伟民坐着抽闷烟,二琥一边给老太太喂粥一边说:“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老二就是猖狂,光天化日,跑去开房去了,传出去,你让春梅怎么做人,这妈还在这呢,真是苍天有眼啊,也不怕遭雷劈。”伟民说:“也不能让春梅知道。”二琥说:“当然不能,春梅知道了,这个家还不就散了,现在春梅这个样子,自身难保,回头一离婚,怎么过?唉,生了丫头也不孝顺,颠颠儿地跑国外去了,要她有什么用?还不如咱们俊俊,孩子是不争气,但好歹也在身边呀,以后万一咱有个三长两短,孩子就在眼跟前,不像那外国,老远,坐飞机都赶不回来。”老倪说:“我说人家呢,怎么你扯到自己身上了。”二琥说:“都一样,都一样,以后咱们也有这天,你这个人啊,我谈不上满意,但你就一点好,不去找小三小四,你找了也没人要。”老倪反驳:“你怎么知道没人要。”二琥放下勺子:“你去,你去找!你要能找出个横七竖八来,我算你能。”

倪俊推门进来,坐下。倪伟民冲道:“你来干什么?!”倪俊喏喏,低头,斜着眼:“红艳没回来。”倪伟民怒道:“没回来你到这干嘛,自己老婆都看不住,也没用到家了你。”二琥说:“打电话,拿来我打,真是反了,就说了她几句,还来脾气了,不愿意生孩子,不生就别嫁人,母鸡下蛋,女人生娃,天经地义,干什么,德性。”说着,二琥就拿出手机,去拨红艳的号码。

电话嘟嘟了五六声。通了。二琥摆足架势:“红艳啊,在哪呢?”谁知听筒里却传来个男人的声音。“哦,红艳不在。”二琥诧然,转而大怒,“你是谁?”“您是哪位?”沈即墨问。“我是她婆婆!”电话那头的沈即墨一下乱了手脚。红艳是在他那住了一夜,可第二天红艳就走了,手机在充电,落在他家了。“我是她同事,她出去办事手机忘带了。”二琥听了,一颗心慢慢放回肚子里:“哦,等她回来让她给我回电话,就这样。”沈即墨挂了电话,手心都是汗。他与红艳的那个夜晚,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的,那是他第一次向人敞开心扉,他压抑了太久。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刘红艳。沈即墨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开车去刘红艳的住处一趟。到了地方,他又托胡同口的一个小孩把手机送回家里,外带一个小字条,让小朋友一并交给红艳本人,酬劳是,二十块钱。小孩是个“老胡同”了,自然知道倪家的刘红艳,可哪知道,这个小孩拿着手机,朝胡同口一拐,径直回家去了。这孩子向来有些皮,二十块钱想把他买通,简直是说笑,沈即墨这个生意场上的老手,却对一个毛头孩子严重估计不足。手机又响了。孩子吓一跳,赶紧关机。他前脚拐进去,后脚倪俊就回来了,到了家,他看到红艳已经在客厅里坐着,劈头就问:“你哪儿了?打你手机也不接,你还关机你。”红艳说:“我关什么机?我手机丢了。”倪俊闷闷地说:“编,你就编吧,刚妈打你电话还能打通呢,是你一个男同事接的,这会子就丢了,你就编吧,我看你不是编辑,你是编剧。”红艳脸一红,转而委屈,呜呜哭起来:“我编什么了,我手机是找不到了,我还不知道找谁诉苦呢,你们娘俩联合起来说我,我去同学家凑合一夜,你还说我编……”一见红艳掉泪,倪俊又心软了,开始责怪起自己来:“好了好了,我要好好工作,我会找工作,还不行吗?我知道你怪我,怨我。”

看见老公这样“服软”,红艳破涕为笑:“尽说些好听的糊弄我。”

倪俊也嘿嘿笑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生活无非就是这样,在沈即墨家里的那一夜,听了沈先生故事,红艳想了很多,总结成一句话那就是:富人有富人的烦恼,穷人有穷人的乐趣。能有个人跟你吵吵嚷嚷,能有一段婚姻,一对说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太坏的公婆,对一个平凡的女人来说,已经算是幸福。所有的幸福都需要经营。刘红艳自我反省了一下,或许自己真的是太急功近利了。

“要不你就开个养老工作室,把奶奶这样的老人都收容进去。”

“我有这能力么我。”倪俊喃喃道。

“社区辅助养老,现在是趋势是流行,这样空巢老人既可以住在自己家里,不需要适应养老院的新环境,又能得到应有的照顾,比如有专人做饭,打扫卫生,老人之间还能相互交流。”两个人正说着,那孩子的妈带着那孩子来了,张口就说:“哎呀真对不起,我们家孩子真是不懂事,有人捡到了红艳的手机,让孩子送过来,这死孩子先拿家去了,真是抱歉,倪俊你没带手机吧,你妈一直打电话,这打到这部手机上来了。”红艳和倪俊对看一眼,红艳接过手机,赶紧拨打二琥的电话。

“喂!妈!怎么啦,出什么事了,”红艳对着电话喊。电话那头一阵哭嚷。倪俊站在红艳旁边,只听见电话里漏出几个字,诸如你们两个臭孩子,出大事了之类的。倪俊摇着红艳的胳膊,问怎么了怎么了。红艳挂掉电话,二话不说,拉着倪俊就往外跑,两人上了出租,红艳说了声去人民医院,才冷静地说:“奶奶出事了,爸爸出事了。”

医院急诊科。二琥拍打着倪俊的胳膊:“你这个死孩子,你刚去找你老婆,你奶奶就眼斜嘴歪了啊,什么都吃不进去开始吐,打你电话,电话没带,怎么都找不到你们,你爸为了背你奶奶下楼,摔了一跤,我们这一家子是做得什么孽呀!”二琥呼天抢地,倪俊一下也乱了阵脚,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倒是红艳大喝一声:“不要闹了!现在哭闹有什么用,爸怎么样了,奶奶怎么样了?”二琥被媳妇一声喝得发蒙,好像被雷劈中似的,僵了几秒,才说:“都在急救,急救,你爸腰摔了,你奶肺不行了,哎哟喂呀,真是要了亲命了。”红艳听罢,夺门而出。全家人都不冷静,她不能不冷静,她迅速在头脑中布置好了一切,询问医生,去取钱,通知二伯——她知道,这一次的病,肯定不会轻,只有二伯倪伟强能担待起这一切。关键时刻,还得男人扛,红艳也知道,倪俊的小肩膀,现在还不具有这个能力。反而到了这个时候,红艳才第一次觉得她自己融入了这个家,这个家还需要她。她必须力挽狂澜。

不多会儿,倪伟强来了,急匆匆地,一进来就问怎么回事,妈怎么才在这待几天,就成这样了。倪俊不说话。红艳说:“奶奶是有些肺部感染,医生正在急救室抢救。”伟强压住火气:“我哥呢。”二琥受气似的:“你哥就是为了背妈,摔了一脚,正在骨科躺着呢。”伟强低吼:“怎么回事?妈才在你们那待几天,怎么就肺部感染了?你们给妈吃什么了?”二琥支支吾吾说:“肺部感染怎么能赖吃的,可能是北京的空气不好,雾霾太多,妈又没法儿活动……”红艳拉了二琥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说。伟强在走廊里来回走,不停地叹气。

警示灯灭了。医生出来了。一家人围上去问情况,医生说:“老太太是严重的肺部感染,刚才我们已经做了初步处理,插了管,避免她窒息,要上呼吸机,很可能要切气管,但我们医院现在床位紧张,建议转院。”伟强一听床位紧张、转院,一下就毛了:“你这大夫怎么说话呢,我妈这都要不行了,你让我们转院,我们到哪转去,什么叫救死扶伤你知道么,有没有医德?你们领导呢,我找你们领导!”倪俊拉住他二伯伟强。二琥急得恨不得撞墙,但她一个女流之辈,又退休多年,除了那些麻友,一个毛人不认识。二琥道:“二弟,你是大教授,科学家,你就一个医生熟人都不认识吗?”伟强皱眉,不语。

红艳走出去,偷偷拨了个电话。

二十分钟后,沈即墨到了。“叔叔阿姨,医院已经联系好了,在友好医院,我一个朋友介绍的,有病床,我们快点把奶奶转移过去吧。”

哪知道,倪俊一看是姓沈的,气就不打一出来,闷头说:“我们不去,这里有床位,我就不信没有,我去问问医生。”红艳恨得要哭:“说什么呢,人命关天,倪俊,你还犯什么浑?!”倪伟强也说:“快,少废话,快去借个担架,把妈拉走。”二琥千恩万谢地跟沈即墨打哈哈。倪俊一把拉开她妈,嚷道:“妈你知道他谁吗?他就是想抢走红艳那个人!”

“啪!”一声脆响。红艳咬着牙,赏了倪俊一耳光。二琥傻了。红艳朗然道:“倪俊!你要闹回家闹,我跟你说,耽误了奶奶的病,你死十次都换不回来。”

倪俊不做声了。几个护士好心,帮忙去找了一副担架。几个人这才七手八脚,把老太太给弄上车。留二琥下来照顾倪伟民,其他人都一车转去友好医院。

“造孽!”二琥望着远去的车,咬着牙说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