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尤是行事有失误,感到侮恨。人生于世,只要不夭折,这种心情总是在所难免。这样说,是承认失误在所难免。有的人不承认,或者说,用二分法,指责别人有失误,自己则永远没有失误口事实会是这样吗?可能恰好相反,是失误而不敢承认,与别人相比,至少还多这一项失误,在这方面,马上得天下的刘邦就比较高明,是晚年同他的儿子刘盈说,“追思昔所行多不是”。可惜是如俗话所说,悔之晚矣,生米煮成熟饭,还有什么用呢?无用,就理说也许真就可免,可是事实却不能免,于是对付悔尤,也就成为值得注意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悔尤来于失误,由失误谈起。某一项行事,是否算失误,依常识,应该由计算得失断定。这有时容易,如经商,年终结算,赔了钱是失误,赚了钱不是失误.有时就不这样容易,比如人生大路仍然是士农工商几条,青年时期,或凭机遇或凭选择,走了士的路,而且有成就,比如居然挣来一顶教授的帽子,可是待遇低.经济情况远不如工商,算不算失误?单靠计算得失似乎就不能得个毫无疑问的结论,因为很可能,甲说是得,乙说是失。可见某一事的得失判断,还要有个比得失更为深远的标准。可是说到标准,问题就复杂了,只说表面现象,是可能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所以,至少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安于偏向唯心,说所谓失误,正如悔恨的心情,是由主观认识,甚至主观感觉来。这样,譬如同一事,甲乙都经历,甲认为得,乙认为失,我们信谁的?只好兼信。又如某一事,甲一人经历,认为失,乙旁观,认为得,我们信谁的?只好信甲的。
人的一生,经历的事很多,有大有小。大的,影响大,感受深;小的反是。感到失误,因而悔恨,通常是大的;鸡毛蒜皮,如此如彼都无所谓的,一般是不会走上心头。上心头,主观印象,有得,有失,得和失的比例如何?难说。原因之一是人的经历各式各样,得失自然就不会一样。原因之二是人的性格各式各样,有的人,如王献之,机遇好,可是承认有失误,是与都家离婚,梁武帝就不同,信任侯景,险些亡了国,却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表示并不悔恨。单说一般人,像是都觉得失误不少,甚至如陆放翁所慨叹,“错错错”,何以会这样?我的想法,是由于用后来的理想的眼看先前的实际,其意若曰,如果不是那样,而是这样,就好了。可是覆水难收,时间不能倒流,所以,如果事比较重大,就会,常常是在心中,说,悔之已晚。悔,不免于烦恼,已晚,更不免于烦恼,应该如何对待?
事不同,总会有一些回头看也感到欣慰的。这类事在本题以外,可以不管。只说相反的那些,总的说是不如意的。还要除去一些,或很多,是机遇注定,自己无能为力的。只举荤荤大者,一是地域,如不生在苏杭而生在漠北,二是时代,如不生在贞观之治而生在天宝之乱,三是家庭,如不生在簪缨之家而生在贫困之户,四是资质,如既不聪慧又不貌美,这都会使人不顺利,因而会感到不如意。不如意又有何法了只能顺受,也就谈不到悔恨。悔,是一些事,自己事后设想,本来可以不这样做的。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事前想不到会有失误。典型的例是有情人成为眷属,决定成为眷属的时候,都认为必美满而决不会反目,可是实际呢,有些人就居然反了目。这会带来悔恨的心情,因为总是事与愿违。另一类,是事前想到会有,甚至确认必致,有失误。这几乎都是常识公认的所谓坏事,如赌博、偷盗之类。两类性质不同,悔恨心情的程度也会不同,意外的总会较轻,意内的总会较重。就一般情况说,意内的不足为训,或竟不值得研讨。所以以下所谈限于意外的,即事前,觉得如此做顺理成章,其间或有意想不到的变化,或竟没有什么变化,及至事过境迁,回头看看,与设想的一种可能情况相比,又错了,因而不能不产生或强或弱的悔恨之情。
如何看待这仲心情,或说人生不可免的这一种境?我的想法,对应的态度,由严到宽,似乎可以找到三种。其一是恨铁不成钢。人生只此一次,应该力求多是少非,多得少失,悔恨来于失误,算人生之帐,这是大损失,大遗憾,虽然木已成舟,不可挽回,终归应该看作人生旅程中的一大伤痕。其二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借用《论语》的话说,是“过则勿惮改”,是“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视失误为殷鉴,态度是积极的,或兼乐观的,相信鉴往可以知来,则失误可以变失为得,变祸为福,即过去的放过也罢,只求将来不再有失误。不再有是变减少为灭绝,可能吗?根据以上今之视昔,是用后来的理想的眼看先前的实际,总会看到不足之处的想法,这不可能;何况,以离异另结合为例.比如先前的失误是多看能力少看品格,后来变为多看品格少看能力,也许成为另一种失误,就更不可能。如果竟是这样,那就失误成为定命,是否悔恨也成为多余?这就过渡到其三,宽的态度,安命。还可以分为浅深两种,浅是不求全责备,深是视为无所谓。先说不求全责备。这是由对“天命之谓性,,的认识来。人都是生来就带有多种欲望的凡人,又能力有限,这能力指制身内的,制身外的,以及预见将来的,这样,等于盲人骑瞎马,不跌倒的可能是几乎没有的。既是命定不可免,人总不能不接受现实,也就只好“安之若命”了。宽的态度还有深的,是视失误为无所谓。这是由求人生的究极意义而不能得来,找不到究极意义,何者为确定的是,何者为确定的非,何者为确定的得,何者为确定的失,也就变似可见为模胡了。这样看是非和得失,是《列子?杨朱》篇所说,“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一路,也有所得,是看破得失,也就不致因感到有失误而悔恨。但仍会有所失,或说理不能周全,是同常人一样,也在饮食男女,柴米油盐,却宣扬饮食男女和柴米油盐为没有意思,等于出尔反尔。
常人的生活之道,是应该觉得,忙如齐家、治国,闲如钓鱼、养鸟,都有意思。感到有意思是对于万事万物,有取舍;取舍来于承认有得失。这就为悔恨开了门,因为人生百年,行事无限,总不会常得而不失。悔恨会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的善果;这里单说这种心情是苦的,除了消极的顺受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求化难忍为可忍?我以前写过一篇题目为“错错错”的文章,其中谈到难免不断失误的情况以及如何对待悔和愧的一种新办法,现在想来,事和见虽然都有所偏,却也不无参考价值,想不另起炉灶,把有关的一些话抄在下边。
如果自己的生涯可以表现为思(或偏于思)和情(或偏于情)两木方面,思方面的错远远少于情方面的错。来由是,由心理状态方面看,思为主则疑多于信,情为主则信多于疑。……信是不疑,这来于希望加幻想,于是有时,甚至常常,就会平地出现空中楼阁。自然,空中楼阁是不能住的,于是原以为浓的淡了,原以为近的远了,原以为至死不渝的竟成为昙花一现,总之,就成为错错错。如何对待?悔加愧就一了百了吗?我不这样想。原因是深远的。深远还有程度之差。一种程度浅些,是天机浅难于变为天机深,只好安于“率性之谓道”。另一种程度深的是,正如杂乱也是一种秩序,错,尤其偏于情的,同样是入生旅程的一个段落,或说一种水流花落的境,那就同样应该珍视,何况人生只此一次。这样,这种性质的错错错就有了新的意义,也值得怀念的意义。
我想,至少是有些失误,就无妨作如是观,那就悔恨,至少是一部分,可以化为珍视和怀念,所失也就成为一得了。
其实,由某一个角度看,悔恨也是一得,殷鉴不远之外的一得,那是“知惭愧”。事失误,知惭愧,是步子错了,心术未坏。有些人(一般是高高在上的)不然,而是把大失误硬说成至正确至妥善,那就真是不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