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林城的冬天十分干燥,西北风把这个北方城市吹得好像所有水分都消失殆尽。整个天空灰扑扑的,没有颜色也没有一丝云彩。只有太阳惨淡的挂在天上,发出白色的光。

沈智生穿着单薄的秋季校服,站在林城七中高一的教学楼门口。

猛烈的寒风吹得他的脸蛋红扑扑的,两只比一般人要大的耳朵冻得又红又肿。沈智生每次呼吸鼻子里都能喷出一股白色的寒气,像是在抽烟一样。

这时学校已经开始早晨的第二节课,整个学校的读书声混在一起传到沈智生耳边,他听得并不真切,只感觉嗡嗡的直让人发昏。

沈智生一个晚上没有睡觉,他心里转着一个念头,十分烦闷。就叫了三个发小出来开夜谈会,四个人喝了一夜的酒。

沈智生中考成绩还过得去眼,所以去了林城七中这个上不上下不下的高中。他的伙计们,吴瀚如和姜云成绩比他更差,德行比他更次,两个都在私立高中念书。郭疏君学习好,在林城一中读书,不过私底下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二流子。

这几个平均年龄未成年的高中生,各自深夜从自己的学校翻墙跑出来喝酒。第二天趁天还没有亮,城市还黑漆漆的时候再打车回学校。

沈智生凌晨的时候,勉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打车回学校。

刚到学校门口,就被班主任李延平抓个正着。

李延平昨晚就听到宿管查房说,沈智生这个滑头又不在。于是第二天特意早早的蹲在校门口等着抓醉鬼。

李延平一眼就看到萎靡不振的沈智生,他不与醉鬼多费口舌、多论长短。

——他早就不是初犯了。

李延平让他在教学楼门口罚站,不许站在有暖气的地方,让他好好醒醒脑子。

沈智生站了两节课,这会儿只觉得嗓子干涩,头痛欲裂,只想喝一口热水。寒风吹得他无所遁形。沈智生两腿发颤,日头照的他发昏,他回头望了一眼一门之隔的室内,到底也没有抬腿走进去。

下课铃终于响起了,高中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开始漫延,声浪一阵一阵冲击沈智生的大脑。他身后有人叫他“同学,李老师让你进来,去他办公室。”

沈智生终于动了动僵硬的双腿,慢慢走去了办公室。

李延平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材圆圆的,嘴角有一颗大痦子。给沈智生们班教语文。

平心而论,沈智生很喜欢这个经常抓他干坏事的班主任。沈智生作妖,李老师必到场抓包。他逃课打架,在卫生间抽烟,往宿舍藏啤酒,李老师都会教训他一通,然后打电话叫沈志飞来学校一起念叨沈智生。

更不用说上课睡觉、不穿校服这种小事,李延平每次都会不厌其烦的把他叫到办公室叨叨。

李延平抓的严,嘴也碎,老盯着沈智生。但是沈智生却并不反感他,有时候上课上的泼烦,他就老往李延平办公室里扎。开场白都是:老李,我最近有一些想法,咱俩聊聊。

李延平不胜其烦,却也每次都耐心的听着少年在他面前叽叽喳喳。师生两个互相招惹,也有几分乐趣。

办公室门开着,里面只有李延平和教他们班数学的刘歆。沈智生进去走到李延平旁边,李延平在和人打电话,他瞥了沈智生一眼。

“嗯,我知道,好,尽量避免,嗯,我给他好好说,不行就踹他,男孩子管不了就动手,我知道了。”不知道又在和哪个领导商量如何教育沈智生。

他说了几声挂了电话,对沈智生说:“你爸电话打不通,说吧,这次你想怎么办?”

沈智生轻笑一声:“他可能也宿醉吧。”沈智生本想说的他要退学这句话,堵在喉咙里没有说出口。

有其父必有其子,沈智生一声轻嗤。

李老师又瞥了他一眼,小小的眼睛,小小的眼珠子,翻白眼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李老师说:“人家是大人,人家喝多少都没人管。可你是我的学生,我得管你,你看这次又被我抓住了吧。”

沈智生压抑着想说的话,装作淡然的说:“为什么你每次都能抓住我。”

“为什么抓你?”李老师哼了一声“当然是因为你坏事干得多,别人安安分分的,我肯定不会找人家麻烦。你是一个奇葩,专门和校纪校规对着干,自由散漫,天天睡大觉。不让你做的事情你偏做,心里不想着学习,你不喜欢念书,我也不强迫你,但求你能安安分分的上学,你也不干。也是遇到我了,要是其他老师,要么不要你,要么不管你。我还天天跟到你屁股后头唉”李延平一口气说完一大串话,重重的叹了口气。

“要我说,你就多余管他。牛不吃草强按头,我就不理会他,他想干嘛随他便,我只当眼里没有这么个人。”教数学的刘歆阴阳怪气的说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李延平缓口气,瞅了一眼刘歆。“沈......”

“李老师,我不想念书了。”沈智生轻描淡写的说。

李延平楞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缓了一口气“不念书哪里那么容易,原来和你说的话都白说了?”

沈智生正要说,他成绩那么差,念书也看不到前途,还白白浪费时间。

“行了,你也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个什么。这样吧,你回家歇两天,我知道你是这几天上学又上得泼烦了,这两天你到你田老师画室那儿画画去。检讨你想写就写,不想写就算。”李老师大手一挥,打断了沈智生说要退学的话。

沈智生张口还要说什么。

“回去画画去!”李老师又打断他。

沈智生被堵得说不出其他话,只好对李老师道别。

‘‘老师再见’’。

“嗯,再见,回家不要和你爸爸吵架”。

沈智生往外走的时候,脑子里冒出一句话。

“你是好老师,我是坏学生”。

他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李延平了。

沈智生走到校门口,门卫是个年轻人,和沈智生一起抽过烟。

沈智生经常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出校门。放学的时候门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还是上课时间,门卫对这个逛鬼无可奈何,尽职尽责的和他要请假条。沈智生把校服一脱扔进垃圾桶,说:“不好意思,我不念书了”。

门卫感觉这是沈智生能做出来的事,但还是守着规矩说:“不念书了,要出这个门,也得去找你们班主任开假条。”

沈智生没和他废话,直接按下了他手里的开门按钮走出了校门。不顾门卫在身后的叫嚷。

七中处在林城的西郊,这里人烟稀少,触目所及的荒野只有几栋突兀的建筑。沈智生熟悉西郊,这里只有学校、化工厂还有戒毒所。

一条大河流经这里,穿过城市,流向南方。

西郊这块地方不好打车,公交车站也有一段距离。沈智生形单影只的走在荒瑟的北风中,没了校服,他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色卫衣,在河水都结冰的冬天里显得异常单薄。整个人都散发着寒气。

林城的植被绿化不多,冬天更是所有绿色都消弭。

——这个城市从来都是灰扑扑的。

林河流经这里,以前结冰的时候,沈智生想下去滑冰每次都被同行的人制止。他们说冰结的不厚,沈智生是个疯子。

俗话说,不怕死的人是傻逼。沈智生自认糊涂。现下他目光所及空无一人。他奔跑起来,跑过荒原,跑到结冰的大河上。

他呼出白气,脸颊冻得红扑扑的,两只大耳朵像晶莹的红萝卜皮。他的双手冻的肿胀,又红又肿。

他不时吸一吸鼻涕,沈智生一到秋冬就会犯鼻炎。

他打定主意不会再回到校园,他对学习的抵触,学校条条框框的压制,还有金钱的短缺。使他没有办法、也没有力量继续在注定失败的高考道路上前进。

沈智生是年级倒数第一的人才,是深夜翻墙的小飞侠,是百杯不倒的醉鬼。同学心中的不良少年,老师眼里的自毁前程、不学无术的智障。

当上了高中身边所有人都在努力念书的时候,沈智生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他一个天天上课睡大觉的人就不要浪费宝贵的学习资源了,还是把机会留给有这个本事的人,他就不掺和了。

沈智生的心境不能说是轻松或者解脱,他用平常心面对这次的离开,脑子里盘算以后怎么办。

离开了大多数人走的康庄大道,独自走上另一条注定也得挣扎着生活的道路。

想到这儿,沈智生微微有些憧憬,他勾勒着以后的样子。沈智生想离开林城,离开沈志飞,离开心烦的事物,离开他前十六年的人生。

沈智生在冰面上滑着走,远远看到一栋建筑,像学校一样。他几步滑上岸,向建筑物飞奔而去。寒风声势浩大的乱舞着少年的头发和建筑物里的一杆红旗。建筑物越来越近,可以看到一排字:林城强制隔离戒毒所。

沈智生跑的太快,肺里进了寒气,他气喘吁吁。呲牙咧嘴的笑了一下,喃喃自语:“呵呵,沈志飞,你的老家。”

这个时候回家,怕是沈志飞还宿醉未醒。

回去还得给他做饭。沈智生继续回到冰河河面上,刺溜刺溜的滑冰,漫无目的的乱走。

他的脑袋瓜里琢磨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幻想着不切实际的以后,回忆着不提也罢的前半生,展望着也好不到哪里去的未来。

少年两只冻僵的手揣在袖子里,感觉身体在发汗。

他从林城七中出发,途径了荒野,走到街市,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沈智生横穿了整个城市,从西郊徒步走到东郊,他路过繁华街道,又走进另一片人烟稀少的郊外。

他的高中生涯夭折在十六岁的冬天,从开始到结束,还不到半年。

沈智生抱着一捧寒风回到家。他在外面漫无目的的暴走了大半天,回家时太阳将要落山。

他已经在脑子里盘算好了,要离开林城。

他想去龙城,龙城是省会城市,地理位置偏南,是一个比较闻名的旅游城市。

在沈智生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上小学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的父母还没有离婚,外婆还没有去世,沈志飞也没有进戒毒所——当然他那个时候开没开始吸毒家人不知道,但是家里的钱就像装进了一个漏风的破袋子,挣多少没多少,越挣越穷。

虽然家里人彼此之间还是一个恶心一个,但也会有一起出远门旅游的和谐时光。

那是沈智生长这么大唯一一次去龙城,童年的记忆已经褪色。他只记得那个城市有着浓郁的化不开的绿色。街道干净,植被众多,整个城市都好像弥漫着树木的清香味道,阵阵袭人。

与林城不同——看名字林城好像也是一个树木繁多的名字,其实并不是。

林城是一个光秃秃的小城。

沈智生从南到北穿越这个城市只用半天的时间。

他在林城生活了十六年,熟悉这个城市的一砖一瓦。却好像永远隔着一阵雾气在观望,踏不到实处。

沈志飞不在家,大概是跑到院子里下棋去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没有工作,也没有什么目标。白天和院子里的老头儿们下象棋,晚上在家里喝白酒嗑瓜子。

沈志飞早年间爱打麻将,爱和狐朋狗友喝酒鬼混,爱拿个针管往胳膊上扎。

这两年他没有闲钱打麻将了,过去的朋友进去的进去,死的死,散的散。活的有个人样儿的也不会再搭理他。

从戒毒所里放出来以后,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兴趣爱好,只不过是降了一个档次。变成了花钱少的、与人隔绝的混日子模式。

沈智生看不上他,看不上他的懒骨头、贱身板和坏习惯。

但是他心里也清楚,他们是一丘之貉,谁也没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沈志飞的现在就是他的以后。

沈智生打定主意连夜就出发去龙城。

他在龙城没有亲友,也不是去投奔谁。他只想过清清静静孤家寡人的生活。

他开始收拾行李,用他妈几年前留下来的小破行李箱。他翻箱倒柜的把家里的所有辣椒酱全部装进行李箱,一罐都没有给沈志飞留下。

龙城天气暖和,他没有拿厚衣服。只装了几件卫衣和短袖。已经把行李箱装了个半满。

剩下的空间,他把所有的画具和颜料全部塞了进去。

正在收拾的时候,家门响了。

沈志飞刚和老头儿们下完象棋,买了二斤散装白酒回来。

他看见沈智生的鞋,嘟囔道:“一天天不正经念书,就会往家里死,早些收拾铺盖卷回家吧,羞先人的玩意。”

他一回家就把电视一开,看法制情景剧。边喝酒边嗑瓜子。

父子两个谁都不和谁说话。

——自从沈智生他妈走了,沈志飞进了戒毒所以后。两个人几乎零交流,沈志飞到底有点愧疚心,他不知怎么和陌生的儿子说话。而沈智生直接拒绝和他交流,有时候沈志飞和他说个什么,比如:吃了吗?你去哪?不会说话就去死。

沈智生总是沉默,一言不发。他长不开嘴,也说不出话。他已经不会和这个人说话了。

就算沈志飞骂他骂的很难听,出口成脏、声如洪钟。沈智生也无动于衷,不理会他的发疯。

沈智生一直觉得发疯是沈志飞的必杀技,随时随地触发,令人闻之退避三舍。

沈智生听见电视里传来的狗血剧情,谁和谁又发生了性关系,谁给谁戴了绿帽,谁又不是谁的亲生孩子,谁砍/死了谁。伴随着沈志飞一口一口嗑瓜子的的声音。

沈智生听得特别想笑。

他觉得他们的生活就像一出黑色喜剧,剧中人看剧中人。

他愤世嫉俗的走着沈志飞的老路,两个人还一个瞧不上一个。

滑稽的很。

沈智生在卧室里一张一张翻看他之前的画。

他从小就爱画画,在他妈妈还没有离开的时候,沈智生一直上着画画兴趣班。从幼儿园一直上到小学六年级,直到他妈和沈志飞离婚,他就再没有学过画画。

按理说,沈智生画了这么多年画,应该有很多作品。

其实他留下来的画很少,只有最近几个月的画。之前十几年,那么多一沓一沓的画,都在他生活中的每一次爆发了粗暴的矛盾、恶毒的争执和精神崩溃后,被他自己给撕了。

毁灭也是解脱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