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似鹤

礼汀的母亲方兰洲,是京域圈里闻名的电影明星。

早年就去了好莱坞发展。

她在美国,拍摄著名导演赫提尔的电影,饰演被全岛国民凝视羞辱的亚裔圣母。

谁都能去她的小屋索取抚慰,十诫书也记载不完她的苦痛。

但她为了肚里来历不明的孩子,忍气吞声。

复仇之夜,暴雨犹如万把离弦箭矢。

教堂彩绘玻璃悉数破碎,耶稣眼睛流出血泪。

被种族歧视的亚裔,挑战命运的不公,举刀谋取女性权利。

面对愚昧人群欺凌,她以恶止恶,成为开辟鸿蒙的反抗者。

毫无例外。

方兰州捧着电影节的金像奖回国。

美人风情万种,堪称举世瞩目。

那是一个热带气旋骤至的天气,十号风球和她一起夜临京域。

方兰洲在半岛机场下飞机,全京域媒体围着她。

她一袭月白长裙,黑白缎带礼帽,丝巾被吹得上了天。

她巧笑倩兮,撩动发丝,回眸占据报纸整个版面。

丝巾被风撩起来的画面,被登上杂志头条。

国内外争相模仿。

她的美留在摄录机里,留在每秒二十四帧的电影里,留在千禧年全京域影迷墙面的海报上。

“美人多薄命,飞蛾绕焰鹿奔场。情牵欲慈,谁解有灾殃。”1

方兰洲演艺巅峰时,嫁给礼汀的父亲礼至宸。

礼至宸底层出身,汲汲营营。

方兰洲以为他老实,觉得他疼惜自己。

他太会伪装,工于心计。

在她参加舞会休憩的空档,他恰到好处地递来软底鞋。

媒体追逐他们,拍了五天四夜。

报道称,神女白衣染尘,自甘堕落。

单方面奉献给身世地位不如她的男人。

男人的精明和自私。

蜜月后,就无所遁形。

方兰洲甫一怀孕。

媒体拍到礼至宸和女友应酬拖手,你侬我侬。

导致她孕期抑郁很严重。

生产后,抛下礼汀,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和关心。

只能借酒消愁,流连威灵顿兰桂坊。

每天都喝到昏迷不醒,她在陌生男人怀里深夜酗酒,相携飙车夜奔。

在齐顿道车祸现场,她被抬下来,面容憔悴,神情恍惚。

那时候,方汀兰的药物依赖,已经非常严重了。

曾经标杆式的清纯美人,被媒体渲染成妖女人设。

再被制片商套路,报复性地接下三级电影。

春光不忍浪费,玉体横陈在大荧幕。

全京域所有便利超商,在门口挂着方兰洲不雅的剧照揽客,都在消费她。

回到家,礼至宸对两母女的态度,更加恶劣。

他对幼年的礼汀非打即骂,还会用很难听的词汇,来形容方兰洲。

方兰洲彻底对人世间失望,在恍惚中赴死。

电影里的她开辟鸿蒙,举世膜拜。

电影外的她虚掷年华,无法自赎。

礼汀八岁那年,抱着芭蕾舞获奖证书和奖杯回到家。

警察在半山海景别墅,拉了白线。

她还不明白为什么。

在屋内外跑着、笑着找方兰洲。

“妈妈!我得奖啦!”

无人回应,只剩佣人相携着掉眼泪。

他们告诉她:“小姐,别找了,太太去世了。”

礼汀手上的奖杯和证书,滚掉到地上。

“哐啷——”响声清脆。

再也没有人夸她了。

富豪隐居的地方,清幽安静。

如今人声鼎沸,狗仔扛着长.枪短炮爬到树枝和栅栏拍摄。

她的母亲方兰洲,穿着当年回京域的长裙。

像《日落大道》中风华绝代却迟暮悲哀的美人。

那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镜头前。

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张照片。

方兰洲溺毙在家里的游泳池里,月白裙子铺层在碧蓝水中,宛如一抹白云停驻在天穹。

礼汀幼年期,像长在山峰的背阴处的幽谷汀兰。

母亲虽然喜怒无常,对她还算温情脉脉。

之前她为了让母亲欢欣,努力学习芭蕾和钢琴。

憔悴瘦削的美人方兰洲,在药物依赖的间隙,看到她乖顺活泼的面容,会微微笑看着女儿。

她一笑。

礼汀觉得满心欢喜雀跃:“我会努力的妈妈!”

母亲死后,父亲礼至宸变得更加暴躁虚伪。

终于,九岁那年,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京域媒体为期一周的预告下。

他携着曾经同窗,长相庸人之姿的,和他一样势利狡猾,精于算计的小三姚世玫。

两人带着和礼汀差不多大的礼桃,还有弟弟礼源上门。

礼汀看着那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原来他在外面早有家庭。

她为母亲落下泪来。

礼至宸要殷实家第,摩天产业,权利和财富,永远牢牢握在手。

原来母亲只是礼至宸打入京域圈子的准入门槛。

赛吉维克的“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的概念描述的那样。

是权利和名望的象征,不是爱情。

方兰洲竭尽全力地去爱去恨,都不值得。

她的美貌、名气和奉上一切的爱,只不过是一张入场劵。

礼至宸默许家里方兰洲的一切,迅速被替换掉,喜欢的物件被撤走。

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姚世玫终于鸠占鹊巢成功,花园里方兰洲培育的名贵兰草,悉数换成了大马士革玫瑰。

礼汀怎么抗拒都没有用。

她哭诉无人。

像一只屡次受伤后自己舔伤口的小猫。

小时候乐观活泼,渐渐变得疏远人群和孤僻。

长发掩着脸,不与人交流。

再到后来,教授钢琴课和舞蹈的家庭教师,被后妈姚世梅找茬赶走。

说她浪费钱,桩桩件件,事无巨细的排挤和欺压。

事情的转机,在高三毕业暑期的那场海难。

和礼家人一起坐轮渡去海岛度假,轮渡起火。

遭遇海难后,她却被遗忘在医院自生自灭。

礼汀一点也不难过。

她非常清醒地,面对不公正待遇。

因为水里的她,遥望到救星。

江衍鹤。

舌尖得上颚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分开。

她清晰地,远远看着那人向自己游过来。

英勇而义无反顾,一如神迹降临。

醒来后,礼汀也向医生确认了他的名字。

海难发生以后,礼至宸体会到濒死之感,天命式微。

他找律师立下遗嘱,将名下持有的股份,给精明的小三打理。

一点也没给礼汀剩下。

礼汀并没有得到信托理财的遗产。

只有方兰洲为贫困残障儿童,提供保障的慈善基金。

那是母亲剩下的唯一的东西。

她从小没有得到过礼至宸的父爱,更别说照顾她以后的生活。

便宜弟弟上大学以后,经常带着狐朋狗友来家里厮混。

礼汀在海难以后,礼家搬了出来。

她租了一间离学校近的旧居民楼。

她抱着母亲留下的,最后一株名贵兰草,住了进去。

几天前,她回礼家,拿之前的琴谱。

想在学校的琴房里,试一首新曲。

放进vlog配乐里。

礼桃看见她纤瘦的身影从书房出来。

从楼顶下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绝版五线谱,从二楼窗台上扔了下来。

纸片如雪般翻飞,变得污秽。

“没事跑回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家里佣人都听见,礼桃对她冷嘲热讽。

说礼汀和方兰洲一样,就知道抢别人的东西。

礼桃还在为出生到九岁,都不见光的身份耿耿于怀。

礼汀觉得好笑,低头捡起琴谱。

究竟是谁抢走的谁的父亲?

礼汀自觉不愿意为了薄情寡意的礼至宸吵架。

她不稀罕恶心虚伪的父爱。

如果礼桃想要,送她便是。

终有一天,会让礼至宸在她面前,对母亲忏悔。

虽然礼汀现在羽翼未丰,单薄无依凭。

但迟早都会有那么一天的。

礼至宸找房屋经理,把之前的房子挂了售卖。

著名女星死在这里,很多人观赏,却并没有卖出去。

现在只剩下,接受过方兰洲慈善基金,助学独子柯嘉锐的柯叔两口子。

依然在这里,守着旧居,打理着一切。

礼至宸举家搬迁,去了世域港湾的另一栋豪宅别墅里。

对礼汀来说,不可能是她的家。

两周后,也是下雨天。

天上的伤心河脉汇聚在一起,遮天蔽日地流淌。

礼汀不愿早回霉湿阴冷的小屋。

她无家可归,惆怅地看着雨幕。

教室里空空荡荡。

礼汀安静地写阅读试卷。

因为江衍鹤得了NECCS竞赛C类特等奖。

她也想努力学习,离他近一点。

她听见教室后方。

江衍鹤正在被夺走她家人的异母妹妹分手。

一向耀武扬威的妹妹礼桃,挽着新男友,向江衍鹤示威:“我现在找到新对象了,他对我特别好。”

“明白了,别烦我,祝福你们,告辞。”

江衍鹤肤色冷白,抬眼倦怠,垂手灭掉幽蓝火星,懒散挥动修长漂亮手指,作出疏离的告别姿态。

礼桃舍不得真的分手。

她瞧见礼汀在教室,于是指桑骂槐,破口大骂。

“我实在太生气了!那天你都没给我送花,有人和我说看见你和花店的人,一起离开了!”

礼桃伸手,指着前排的礼汀,怒不可遏。

“是她吧!”

“要不然你们怎么两个人单独在教室,没坐在一起,就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上狐狸精的女儿,长的一副勾人的模样。”

江衍鹤声音寡淡。

他解释道:“别乱扯关系,我生病了。”

礼桃甩开新男友的手。

她带着哭腔,委屈道:“可是你很久都没来找我,还请病假不来学校,你究竟是不是和别人在一起了!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在意我吗?”

江衍鹤眼角微挑,浮出极冷的执拗。

他懒散抬手,示意她上点心,她身旁还站着校队男友。

男友正一脸尴尬,试图劝架,又插不进去,挠挠头不知道怎么解释。

江衍鹤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骨节修长,手指转着笔,百无聊赖地说:“您现在问这种问题,似乎不太妥当呢。”

礼桃也顾不上新男友。

她满眼都是江衍鹤。

礼桃声泪俱下地控诉,不被他爱的瞬间。

她说着说着,声音减弱,狠话变成祈求,谈判好似讨好。

低声道:“其实,我出轨只是为了想你吃醋。”

“因为你从不过问我和别的男人一起出去,不在乎我的感受,一点也不担心我会爱上别人,我...只是找人刺激你。”

听完,江衍鹤倏地笑了,道:“全是我的错?”

“我不要别人了,和我继续在一起好不好,我只要你。”

礼桃撇下新男友,虔诚道。

“不行。”

他好整以暇:“不是有人已经代替我了吗。我相信他做得比我好。”

她上前拉他:“之前无论我怎么诱惑,你都不碰我。告诉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你,哪怕能和你成为上床的关系也好。就这样留在你身边...我也愿意。”

“说完没?”

江衍鹤哼笑,恶劣地抽出手,拒绝道:“我不需要。”

礼桃哭着指责:“江衍鹤,你是不是根本不会爱上谁。只享受征服的感觉,腻了就换下一个。”

江衍鹤怜悯地弯出弧度。

“可是迫不及待找新情人的,不是我。”

礼桃声嘶力竭地颤抖着诉苦。

“我说了!我只是让你吃醋怎么不信呢!我很寂寞……可心里只有你。是你根本不爱我,我才找他的。”

他冷淡地说:“随便,你已经和我毫无关系。”

礼桃发泄完,躲在新男朋友怀里大哭。

“江衍鹤,你…太冷漠了…从来不会主动,对我…毫不关心…我实在…太不甘心了。”

那人不为所动。

铃声响了两次,礼桃终于哭累了。

她抹掉泪痕,抬起头,恶毒地诅咒道: “我祝你以后喜欢的人,永远不会爱上你!”

江衍鹤不屑一顾地弯唇,轻慢道。

“您的祝福我收下了,爱上我这种人,是没有好结果的。”

礼桃气得浑身发抖,哭着冲出门。

她新找的校队男友,也跟着追了出去。

教室里空荡荡的。

只剩他和礼汀两个人。

“前面那个同学,无家可归了吗,要不今晚去我家避雨?”

江衍鹤漫不经心地说。

礼汀紧张,心脏跳得很快,脖颈红透。

江衍鹤见她不动。

他径直走过来,披着外套,懒洋洋撑着头坐在她前面的椅子上。

“别不说话啊,我这几天胃疼得难受,再做一次汤给我喝。”

他早掐了烟,举手投足间,有戒烟的薄荷气息,混杂着檀木香,寡淡却诱人。

礼汀濒临被他蛊惑到失去意识的边缘。

她手指小幅度发抖,完全不知所措。

天啊,说这话的人,是江衍鹤。

他居然,在对她讲话。

礼汀从来没奢求过,他会记得自己。

他英俊得没有任何瑕疵,眼睛漆黑,专注地凝视她,要从她举动里找到答案。

动作倦怠散漫,带着天经地义地挑薄。

之前,他喝下那碗胃疼缓解的清甜鸡汤,已经化作极具煽动性的记忆。

被安稳救赎,被小心照顾的感觉。

融进他的呼吸与思绪,游弋在被温暖的滚烫血液中。

礼汀哭了。

在每天阳台渗水,在邻居辱骂的自责里,在霉味中自卑和自厌里挣扎的委屈,被家里人排挤的难过。

在江衍鹤这句话里,崩溃地彻底。

她终于被人需要了。

对方是她深深,深深喜欢的江衍鹤。

“怎么了?”

泪水迷蒙间,江衍鹤用手指覆住她湿润的眼睫。

礼汀颤抖,身体本能后缩,心脏酸疼一片,变得酥软无比。

显然,他困惑她为什么哭。

但语气柔和至极,“不肯吗?”

礼汀本能地信任他。

她被泪水浸湿的眼睛弯弯,湿漉漉的,笑容甜带涩:“没有,我是高兴,你爱喝就好。”

礼汀清楚他那些浪荡传闻,知道他不会爱上任何人。

但是,如果完全能割裂和他永远不分开的幻想,清楚和他之前的每一个选择项一样。

满足于只呆在他身边就好,带着一种炼金般的决心。

“哪怕你爱上别人我也不会离开”的退而居其次感。

是不是只有这样,一切问题才会迎刃而解。

每个和他在一起的女生,都会奢求自己是正确答案。

礼汀觉得自己也不能免俗。

江衍鹤恍神,他修长手指上的水汽,湿透到心里。

从很早前开始。

关于眼前人,像是禁忌。

他以为装作毫不在意,甚至走马观花,便能淡化放下。

终于,在上次她送他去医院,照顾他一晚上。

因为偏执旧事封存起来的,他长久密闭在心底的埋藏的火山蠢蠢欲动。

覆盖着灰烬的植株,破土生长起来,逐渐恣肆蓬勃。

不能忽视,植被下面的熔岩,还充斥着无法言明的隐患。

江衍鹤给她披上衣服,见她下唇泛红带点水光。

他眼神很沉:“我们回家。”

礼汀被江衍鹤的气息包裹,宽大外套遮蔽到腿根,衣料气味被掩盖住。

其实她身上没有阴干的湿气,只有清浅的花香。

她自己不知道。

礼汀安心到极点,眼神亮亮地点头应允:“嗯!我会煲很多汤的。”

这样是不是,能报答他的恩情了。

她手指颤抖着,轻柔地攥住他的衣角。

作者有话要说:1.《临江仙》元代山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