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等人坐在一间摆满器具的屋子里。
“我什么时候可以学医术?”燕回问道。
“等我认为你不碍事了。现在先去干活。”古琳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刻薄?机智?燕回不知该怎么评价古琳。
“好,那你需要是什么时候来?”
“卯时开工。在那之前,你最好先洗洗你身上的味道,你们至高殿从来不洗澡吗?”
“我们每三天到河里游一次泳。山里很冷,河水更冷。”
她没说话,专心擦拭一个奇怪的工具,那是两把相互平行的刀片,固定在一个钢条上。
“这是什么?”燕回问。
“撑骨器,辅助医师接触心脏。”
“接触心脏?”
她瞟了燕回一眼,有些不屑道:“你先去吃饭吧,我处理完就去。”
“那我帮你啊,到时候一起去。”
她动作顿了顿。“我喜欢一个人吃,谢谢你的好意。”
燕回眨了眨眼,转身离开。
飘雪殿的长老与弟子一同用餐,燕回坐在韩熊身边,周边是刚进阁里的新人。
令他吃惊的是,新人包含男女,且年龄差距也很大。
韩熊似乎看到他的疑惑,道:“很多人是上了年纪才来学医的。我就是三十二岁才进来的。之前在羽林军步兵团。”
燕回听羽林军时看了一眼韩熊,又笑道:“失敬失敬。”
“古琳来这多久了?”
“婴儿时就来了,十四岁才开始学习。我们接受新人的年龄限制就是十四岁,跟你们至高殿不一样吧?”
“嗯,确实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韩熊爽朗大笑,咬了一口鸡腿。
飘雪阁的饭菜与至高殿没什么不同,只是分量少了一些。
燕回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便吃光碗里的饭菜,惹得周围人一阵侧目。
他有些尴尬,“在至高殿吃饭要快,慢了没得吃。”
“我听说他们在犯错后会挨饿受罚。”说话的正是白天时那个胖乎乎的女孩。
燕回笑了笑,回应道:“挨饿算不上惩罚,长老有更严厉的手段。”
“与人决斗是吗?”另一人的语气充满好奇。
“你说的是剑术试炼,在进殿之后的第十年举行,也是最后的试炼。”
“你们要跟殿里的兄弟决斗至死?”胖乎乎的小姑娘目瞪口呆。
燕回摇了摇头:“我们的对手是三名死刑犯,杀人犯,盗匪,出入此类。如果被他们打败,犯人赦免一切罪状。如果我们赢了,便正式为至高殿执行任务。”
韩熊吃完打了个嗝,“残酷,却很简单。至高殿的方式在我们看来很严厉,但他们是靠战斗保护边境安稳的。也正是因为他们的付出,我们才能安心医治病人。”
餐桌周围响起一片赞同声,接着总算换了话题。
“你们有试炼吗?”燕回问韩熊。
韩熊摇了摇头,“这里不试炼。很多人接受我们五年的指导后就会主动离开,或者被迫离开。”
“也有跟我一样的,选择去梁国边陲地区治病救人,宣扬‘医道’。比如疏勒府。不过,战争从来不是好事。”
燕回捕捉到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但没有细问下去。
吃完饭后,他们带燕回来到南楼的一间房,一张床一把椅子,别无他物。
他迅速脱掉衣服躺在床上,虽然浑身舒服,但睡意全无,他想起韩熊的那番话。
战争从来不是好事,但他的眼中似乎有着对战争的渴望,而这种渴望,似乎跟疏勒府有关。
古琳的冷淡态度也困扰着他。她显然不喜欢燕回,对至高殿也有些冷漠。
真正困扰他无法安眠的,是雪柔长老不回答燕回的问题。
她肯定知情,可是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燕回带着一堆困惑进入了梦乡。
天亮时,燕回在院子井边洗脸。
院外一阵嘈杂,两个伤势很重的人被送了进来。
第一个人被马车从肚子上碾过。古琳摸了摸他脖子的脉动,然后双手握拳,开始按压。
“他的心脏停止了,去找辆推车送到停尸房吧。”
燕回见过死人,更杀过人。但古琳的漠然态度出乎他的意料。
“就这样?不再抢救一下吗?”
“他脏器全部被碾碎,我无力回天。”
燕回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
第二个重伤的人在傍晚时分,是个两个士兵送来的,肩膀中箭。
“远距离贯穿伤?”
“七十米。”一名士兵抬了抬手里的弩弓,“而且他在跑。”
士兵看了看燕回,道:“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燕回兄弟到此学习医术。”古琳解释道。
“燕回?”
士兵上下打量了一番。
“正是。”
两名士兵笑了起来,燕回不喜欢这种笑声。
“就是你单挑匹马撂倒了十名羽林军?”年轻的士兵说。
“不是十个……”燕回张口解释。
“燕回,我要肠线、针、止血粉,还有小刀。再拿一碗水来。”
燕回很高兴可以摆脱士兵的盘问。他来到储藏室,找齐了东西,返回时听到房内闹成一团。
那个受伤的犯人站了起来,挟持着古琳站在房间角落。
一名士兵倒在地上,腿上插着一把刀。另外一名剑已拔出,怒吼着威胁对方。
“让我出去!”犯人大吼。
“放开她,我给你条活路。”士兵狠狠地回应。
“我要是被抓,独眼老七非杀了我不可。让开!不然,我扭断她的——。”
燕回从储藏室拿的小刀比正常的飞刀要重一些,但不影响准度。
犯人的咽喉暴露在外,但临死前仍有机会扭断古琳的脖子。
这一刀刺进了那人的前臂,疼痛迫使他下意识松了下手,古琳吓得跌倒在地。
燕回几步跃了过去,几拳下去,犯人被打晕。
“别……别杀他。”古琳跪在地上喘着粗气。
他扶起古琳,“你受伤了吗?”
她摇了摇头,往后退开。
“把他抬到床上,然后把受伤的士兵抬到旁边房间去。”
燕回与士兵抬起,“兄弟,你要是杀了他,那是帮他大忙了,明天他要被绞死。”
燕回费了老大劲才把他放到床上。
“别乱动,除非你还有一把刀。”燕回说。
犯人怒目而视,但什么也没说。
“独眼老七是谁?为什么要杀你?”燕回问他。
“我欠他钱。”犯人疼得满脸扭曲,汗如雨下。
他突然想起小趾当初来找他时,也是因为欠钱,被抓住后误伤了对方的眼睛。
“阎七?”燕回问。
犯人点点头。
“你也是没上供?”
“三百文。我拖了很久。”犯人喝了一口水。
“我听说,他有一只眼瞎了?”
犯人咳了一声,道:“是小趾。那家伙要是杀了他该多好。独眼老七发话了,只要抓到那个小孩,就剥了他的皮,一天剥一块。”
古琳听到手颤了一下。
“阎七不是在燕州吗?你怎么会来青州?”
犯人看了看后面的士兵:“我是被他们追到这里的。”
“为什么他们要追捕你?”
“我偷了燕州大户的东西,被他们通缉,追了我五天。”
“你叫什么?”宴会问。
“壁虎,别人都这么喊我,因为没有我爬不上去的墙。”他勉强地抬起胳膊,刀还插在上面。
燕回与士兵抬着伤员到另一间房处理伤口,他又把士兵喊出来。
“能通融一下吗?偷个东西不至于被绞死吧?”燕回道。
士兵怒容满面,“此人是惯犯,只要他离开了,第二天又得偷。”
古琳听到他们的谈话,走了出来,“燕回,你觉得怎么才配绞死?”
“伤人致死,以命偿命。”燕回不假思索道。
士兵撇了撇嘴。“至高殿还有你这么心慈手软的傻子?”
士兵说完走出了房间。
※
燕回没去吃晚饭,白天的事必然再度传开,他不想应付无聊的询问,躲到了守门人老妪的房间。
老妪很高兴有人陪他说说话,而且相当克制,不问燕回问题,只说自己的故事。
她伸出自己的胳膊,露出一块奇怪的伤疤。“这是在甲板上受的伤。”
“甲板?船上?”燕回好奇问道。
“不错。当年我正在给海贼缝合伤口,他突然跳起来咬我,死不松口,都咬到骨头了。当时第一将军刚刚烧了他们的城,所以我也能理解。结果,他还是被丢到海里喂鱼了。”
燕回闻言失色,连忙追问。“第一将军?是燕苍云将军?”
老妪点了点头,他似乎不知道燕回跟第一将军的关系。
“你是怎么上船的?”燕回问。
“我以前是水舰大臣俞元末的随军医师,跟了他有几年。他是这个世界最好的海上统领,视大海为母亲,视将士们为儿子,连瀛洲的海贼都很尊敬他。当时第一将军下令烧了瀛洲人的城,他是极力反对的,他们因此大吵了一架。”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吵架?”燕回很是好奇。眼前这个老妪似乎真的不知道他跟第一将军的关系,在他遇见的人之中很少有人不知道这件事。
“水舰大臣痛斥第一将军是屠夫,是刽子手,结果第一将军拔剑出来,只说了一句,‘力量来自背叛时的杀戮。’”
燕回叹了口气,这句话是他们家族的箴言,可瀛洲海贼跟背叛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俞元末率领七州舰队返回,在港口时猝死,唉……”
“你秦颜看见他们烧城了吗?”燕回问。
老妪品了口茶,眼神投向夜色中,缓缓道:“亲眼所见。方圆十几里火光冲天,但真正可怕的不是景象,而是火海中传出的声音。我们的战船停在距岸边不到半里之遥,却清晰地听见男女老少的惨叫。”她声音颤抖,咽了一口茶水。
“不好意思,我不该问这么多的。”燕回察觉到对方眼中有些凄凉之感。
老妪笑了笑,“陈年往事,人早晚总要直面内心的恐惧。快去吃饭吧孩子,再晚就没得吃了。”
燕回告别,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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