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开拔时,天色青灰,一堆乌云遮蔽了夏末的太阳,人们的心情也阴郁之极。
士兵从集结到出发的时间远比燕回预计的久,他在途中不断地发脾气。
一名士兵失手把手中长戟掉在了地上。
“捡起来,这东西比你值钱多了。”他冲那名士兵吼道。
鲁如松校尉时刻陪在他身边,眼神虽然恭敬,却带有几分谨慎。
燕回并非每次都严格按照指示惩罚士兵,有的时候他当作没看见,但是今天,他不打算轻易放过。
他们于正午前半个时辰抵达北门,士兵们站在路边吵吵闹闹,但没人敢大声喧哗。
“他们人呢?”沈浩然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平地,“不是说禁卫军全部都来吗?”
“牛逵或许知道原因。”周羽看向大门处。
牛逵正带着三十人的斥候小队策马奔来。
他扯住缰绳,马蹄前灰尘弥漫,“禁卫军全部在西门集结。第一将军命令我们在此等候。”
“第一将军?”燕回问。自从他父亲辞去职务吼,梁国第一将军一直是个空缺啊。
“陛下已册封纪滔将军为第一将军,由他率领禁卫军讨伐岐州,并全力攻取疏勒府。”
纪滔……皇帝把禁卫军的军权全部交给了纪炳父亲的手中。燕回倒是希望去将军府的那天能够见上他一面,至少可以摸摸此人的脾性。
他扭头对鲁如松说:“传令,全军节约用水,不准生火。”
“得令!”
他们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等待,士兵们成群聚在一起。
半个时辰吼,一队人马穿过城门,是二十名骑马的殿前侍卫,领头的是个黑发的年轻人,胯下骑着俊美的黑马。此人旁边有个挺拔的身影,是纪炎队长。
“列队!”燕回大喊。
他大步上前迎接太子,身后的军队迅速列队,脚下扬起一阵烟尘。
太子的队伍缓慢前行,与此同时,燕回单膝跪地,俯首致意:“恭迎太子殿下。”
“将军请起。时间紧迫,省掉繁文缛节吧,接着。”他扔给燕回一卷文件。
“给你的命令,除非另有通知,影卫军现在归我调遣。”
燕回发现殿前侍卫的最前排,一个面色蜡黄的人,一看此人便是纵欲过度。
“我相信你见过世子。”太子说。
“见过。世子殿下,令尊去世,在下深表哀悼。”不知道的李南风世子有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是坐在马鞍上打哈欠。
“南风世子与我们同行。”太子说着,扫了一眼整齐的队伍,“可以出发了吗?”
“等您发令,太子殿下。”
“那就出发。我们走北道,天黑前赶到澜沧江大桥。”
燕回粗略算了一下,大约要走三十里,而且北道与禁卫军的路线相距甚远。
他脑子里冒出无数疑问,但终究没有问出口。
“遵命。”
“我先行一步,前去扎营。”太子微微一笑,“今晚详聊,还欠你一个解释呢。”
他策马扬鞭,身后的侍卫紧跟着疾驰而去。
他们路过的时候,燕回又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此人年纪轻轻,一头乌黑卷发。他与燕回对视,那神情分明是渴望能够认出他——纪修。他到底还是来了。
夜幕降临,军队抵达了宽阔的澜沧江,一座大桥横跨在湍急的江面。
燕回下令打桩扎营。
他从绝地的背上下来,腰酸背痛,对鲁如松说:“估计还要几天急行军,让将士们做好心理准备,绝对不准饮酒误事。”
“得令!”
燕回把绝地交给牛逵的一名手下,然后找到了太子殿下的帐篷。
“燕回将军。”纪炎队长恭敬地问候。“一别多日,燕将军果真少年英雄。”
“纪队长,好久不见。”
“说实话,我很高兴有机会重回战场。”纪炎说完,脑袋歪向一旁,那边坐着一群人,个个瞪着火苗发呆。“我实在不想伺候那位世子殿下了。”
“他很难伺候吗?”
“倒也不是。他开口就是女人喝酒,除此之外很少说话。”
纪炎伸手,示意旁边的一座帐篷,“太子殿下在等您。”
燕回发现太子正伏在案前,盯着面前铺开的地图。
世子李南风正坐在角落奋笔疾书,闻声也抬头望来。
“燕将军,你们行军速度真快啊。”太子上前热情的打招呼。
“路上很顺利,太子殿下。”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纪修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燕回。他的神情有些警惕,但依然渴望得到燕回的认可。
“你先去帐外等候吧。”太子说道,纪修鞠躬告退。
“他可怜巴巴地求我,就算我不准,他也要跟着。我只好守卫贴身侍从。”
“侍从?”
“没有其它职位更合适他。”
“他受过训练吗?”
“他父亲训练过,但是显然不怎么样……不如后面就由你训练他?”
没等燕回接话,太子低头看向地图。
“你过来看,我们的任务相当艰巨。”
这份地图描述了岐州的全境,以及与燕州地区的界线,以及共通的山脉。
“我们扎营的地方在这里。”太子指着澜沧江向西分叉的支流。
“第一将军纪滔所率领的部队,沿着西道赶赴丘淄郡北面的平原。他将从那里直取疏勒府,他可能需要二十天时间,但纪滔素来主张军队烧杀劫掠,如此可能需要二十五天。若是中途有伏兵抵抗,那就不好预估。总之,他进城吼,一定会屠城。”
燕回与太子四目相对。
“兄弟,对于这种结果,你们至高殿是哭还是笑呢?那么多绝道者葬身火海,再也不会给我们惹麻烦了。”
“无论他们是不是绝道者,都不应该被战争牵连,我们更不该因此发笑。”
“你想阻止大屠杀?”
“当然。”
“很好!”王子一拳砸在桌子上,冲帐外大喊。
“南风世子!请进来。”
过了一会儿,世子一副酒醉未醒的样子进入帐内,但令燕回吃惊的是,他说话时舌头并没打结。
“燕将军,我应当恭喜你。”
“恭喜什么?”
“你现在是梁国之剑,不是吗?看来咱俩同时升官发达嘛。”他的笑声充满讽刺。
“南风世子,我向燕将军说明了我们的想法。他赞成我们的行动计划。”
“那太好了。我可不想继承一个尽是死尸与灰烬的岐州。”
太子走到地图前:“南风世子知道那个篡权弑父的弟弟藏身何处。虽然纪滔将军会在疏勒府全城搜捕,但世子认为,他实际上躲在这里。”
他用手指点了点地图的北部,那是两州交界之处,山脉中一处隘口。
燕回凑近仔细看了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世子李南风嗤笑道:“任何人都无法在地图上找到那个地方,它名为凌云堡,是我们家族世代的秘密。那里的岩石城墙有三十米之厚,四面八方尽收眼底,从未被攻破。”
“恕我直言,既然这座凌云堡固若金汤,我们又如何接近呢?”
“用我们岐州李家世代守护的秘密接近。”世子不知道又从哪找到一壶酒,大口喝了起来。
“秘密?”燕回问。
“那所要塞唯一的弱点。很多年前,那座要塞是我们的主城,但祖先怀疑臣民勾结侍卫,要推翻他的统治。为了能在危急时刻撤离,他命人在山里挖了一条密道,然后毒死了所有挖密道的人。讽刺的是,这只是因为他年老多疑,几个月后他就死了。”
“我有些糊涂,世子殿下。您弟弟为了篡夺岐州统治权而弑父,在梁国大军压境之时,他却躲进与世隔绝的凌云堡中?”
“我弟弟李奚州是个狂道者。那件事发生后,我父亲打算臣服梁国皇帝。李奚州以召集秘密会议的名义,引来父亲,一剑插进他的心脏,当场进行了祭祀。毫无疑问,那些激进的追随者非常赞成这样的作法,但在岐州之地,弑父篡位的行为是不被接受的。不管百姓怎么想,那些大臣不可能效忠于他。所以,他们没有地方可去。”
“那我们……驱逐了篡位者之后呢?”燕回问太子。
“这场战争的理由也就不复存在,大梁也将撤军,但这取决于我们的行动快慢。”太子又盯着地图,手指从澜沧江大桥划到了凌云堡所在隘口。
“估算的话,隘口距离我们不过七百里,我们必须争取足够的时间。”
他从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陛下已经拟好旨意,只要此行成功,就下令撤军。”
燕回草草估算了一下隘口与疏勒城的距离,差不多有三百里,且山路居多,快马大约需要跑近两天。
孟修尧可以,聂君遥也可以。但军队每天行军六十里,若轻装简行、丢弃物资,一天的极限不过一百多里。
“有问题吗?燕将军。”太子问。
“可以做到!”他以肯定的语气回答。
如果有必要,就是一路抽打,也要按时赶到。
于是他们上路了,两个时辰休息一次,一天行军六个时辰,还要留出扎营、整队、休息的时间。
他们脚步不停,穿过草地、丘陵,等进入山脉之中时,便已置身边境。
凡是掉队的人都挨了打,被逼着站起继续走;那些倒在地上的人,可以坐半天马车,然后继续步行。
士兵们背负着沉重的兵器和干粮,士气低落。
燕回每晚都会训练纪修一个时辰。小男孩因为受到重视而兴高采烈。
第十天时,牛逵派出的斥候汇报,距离隘口只有半天的路程了。
燕回下令扎营,然后与太子殿下和世子李南风赶到前面,寻找密道入口,牛逵带人随行护驾。
翠绿的山丘很快变成了巨石遍地的荒坡,马匹难以行走。
绝对又发起了脾气,晃着脑袋嘶叫。
“你的坐骑脾气真大啊,燕将军。”太子殿下打趣。
“它不喜欢山路。”燕回下马,取下弓箭。“我们弃马步行,留下人照料它们。
“非要步行吗?还要好几里地呢。”世子李南风神情憔悴,显然昨晚又是一夜宿醉,他一路上摔下马已经令燕回吃惊了。
它们爬了一个时辰,山峰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峰顶直插云霄,天光暗淡,周遭景物被蒙上一层死灰色。
时值晚夏,山里却寒冷刺骨。
世子李南风一屁股坐在地上,取下酒壶的木塞。“是水。”他连忙解释。
“您好歹也是岐州的世子,未来的岐王,能不能争气点啊,世子殿下。”燕回心中也是烦躁。
“我可没想过做岐王。虽说我那个混蛋弟弟亲手杀了自己的爹,但以前他是最得父亲喜欢的。身手好,脑子快,英俊魁梧,还生了三个儿子。”
“听你这么说,他也不像个狂道者啊。”太子说道。
“他本来不是,但自从他跟几个人起了冲突,脸上中了一箭,整个人就变了。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差点死了,但后来又突然好了。从此他就变成了一个嗜血的狂道者,经常拿着一本圣书在手里。接着他就开始传道,其实就是念他手里那本破书。但没想到的是,追随者越来越多,父亲也无可奈何。”
“难道,他杀死亲生父亲,也是因为那本书?”
“应该没有这么简单。但是,他一直不希望岐州向大梁卑躬屈膝,尤其是看到了燕将军在丘淄郡屠杀黑箭勇士。”
他又喝了一口水,燕回问道一股酒味,心想这个家伙真的是好酒如命。
他的目光停在燕回脸上:“据我所知,你的名字在疏勒府可谓人尽皆知。他们还给你起了个外号,叫‘暗之血刃’。啧啧……你可能不知道这则传说,几百年前,有个狂道者四处传播一个预言,说是有一位天下无敌的剑客,手持非凡黑剑,受杀戮之声指引,毁神灭圣。见其剑,则识其人。”
他又喝了一口酒:“你腰里的剑叫什么名字?”
燕回看了看腰间,拔出剑:“鸦斩。”
“啧啧,果然是黑剑。太可怕了你。”
“真他妈能编啊你,你这喝的是酒还是墨?你他妈没看见他剑刃是银色吗?”牛逵啐了一口唾沫在世子脚边。
世子李南风吓得直往后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