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陆城的气氛极为压抑,尤其在梁军开进城门之后。
第一将军下令抛弃重伤员,同时不准大军在城中掠夺,因此士兵们的喜悦烟消云散。
皇帝的命令再清楚不过,他们要做的是占领城池,而不是破坏。
军事会议已经开始,燕回骑马赶到。
“燕将军,你迟到了。”骚乱之中响起纪滔的声音。
“我离这很远。”
燕回坐在一张空椅子上,扫视了一圈参加会议的人。
列席的有太子殿下、岳王袁文博以及大部分将官,还有一名级别较低的至高殿成员,但此人在至高殿中的资历远比燕回高。
魍魉还是那么瘦,额头添了几道皱纹,头发多了些灰白。
他冷冷地端详着燕回,既无热情,亦无敌意。
剑术试炼后的几年中,他们只见过一次,那时长老召他去汇报古格人掠袭的战况时。
燕回知道他麾下有一队至高殿兄弟。
燕回仍然记得那个跪在雨中的士兵,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我的……妻子。”
“请诸位到此,是宣布下一阶段的作战部署。”第一将军说道,说话抑扬顿挫。
“此次风雷沙丘大捷,或许是过去几年中最伟大的一场胜利。若要完成的陛下的命令,我们必须乘胜追击。六个月后,冬季降临,我们的后勤补给势必无法依靠。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再拿下几个城池。陛下有令,援军将在月底抵达,约一万骑兵,两万步兵,一万弓兵,守城的问题迎刃而解。等援军一到,大军即刻开拔。眼下讨论的,是下一步攻打何地。魍魉教头,请讲。”
魍魉常年高声下令,嗓子已经磨得粗粝刺耳。“奉第一将军之命,我率队侦察了上野、下野的防御工事。根据敌军工事的规模来看,风雷沙丘的残军应该在上野集结,这是瀛洲北部最大的城池,守住的可能性也最大。通过废弃的房屋和村庄数量来看,不少平民也逃到了此城寻求庇护,因此敌军数量也获得了增加。”
魍魉咳了咳,继续道:“相比之下,下野城准备不足,城墙维护不当,只是简单做了修补。另外,此城外没有增加防御工事,城墙外的壕沟也未深挖。”
“简直唾手可得啊,先攻下野,再攻上野。”岳州城主袁文博说道。
“不。”第一将军矢口否认。
他佯作深思,一只手摸着下巴。不过燕回早就看出来了,他早在开会之前就制定好了计划。
“虽然下野看似容易拿下,但要白白浪费一个月的行军时间。从江陆城到上野这条路更近,而上野城也是我们能否取得最终胜利的关键,拿不下来,一切付之东流。所以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兵分两路,燕回将军。”
燕回迎着纪滔的目光,心里一沉。“将军请下令。”
“你带领一万禁卫军,外加两千弓箭手,即刻出发前往下野,夺取该城,并坚决守住。太子殿下率领卫队留在江陆城,依照梁国律法治理。等陛下的援军抵达,大军开拔,攻下上野。如此以来,寒冬降临之前,我们便可占领三座城池。”
一时间举座无言,气氛尴尬,有人惊讶,有人不解,但最先开口的是太子殿下。
“派禁卫军出去打这么危险的一仗,还要我留在这里?”
“这不是我的决定,太子殿下。这是陛下出征前拟好的密旨。”
燕回看得出来,太子已经恼羞成怒,正咬紧牙关控制情绪。
“你指望燕将军仅凭一万二千人就夺下一座城?”
“根据各方面情报来看,此城几不设防,燕将军担得起这样的任务。”
“我不相信父皇竟然会同意这种计划!”
“陛下给了我全军指挥权,太子殿下。”纪滔的恭敬口吻明显是刻意为之,他对这位太子殿下没有任何好感。
两人争吵继续,嗓门越来越大。
燕回陷入了沉思。
据魍魉所说的情况,也许攻城不是难题,难在如何守住。
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提到瀛洲的主力大军已经向北开进,其兵力肯定不同前面的守备军。
下野城占据瀛洲南北要道,这是双方大军的首要目标,更吸引的是他这位未来杀手,亲手杀死了瀛洲皇储的人守城。
要说这里易受攻击,只怕都保守了,这是必争之地。
如此一来,便没有人争功了,燕回心想。
他知道瀛洲主力大军必定全力攻打下野城,找未来杀手报仇雪恨,必然大大消耗实力。
如此一来,大军就可全力攻打上野。
燕回皱起眉头,想起魁长老的指示。
一个诱人的靶子,远离大部队……
“这个计划非常好。”他高声说道。
太子殿下瞪大眼睛,错愕不已:“燕回!你疯了?”
“对于纪将军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不过我军首战大捷,诸位岂可怀疑第一将军的谋略?我很高兴接受这个任务。”
“这是圈套,你看出来了吧?”
燕回解开绝地的缰绳,“这段时间我看出了很多事情,魍魉将军。”
“是兄弟。”
燕回拍了拍马儿身上的尘土,没有回答。
“你不是小孩子了。”
燕回转过身,怒气上涌。
魍魉与他对视,没有后退。
剑术试炼犹如一道诅咒,横在他们之间。
“我肩负长老的命令,我敢肯定,您也一样。”他对魍魉说。
“长老命我带队跟这帮傻瓜玩,他没有解释我为何要来。”
“是吗?他告诉我的,比我知道的还要多。”燕回盯着魍魉的脸,准备观察他接下来的反应。
“魍魉兄弟,你对第七殿知道多少?六殿刺杀案你又知道多少?”
魍魉眨了眨眼。这是他仅有的反应。“我知道的,你都知道了。”
燕回二话不说,一脚踏上马,低头看了一眼魍魉,却看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表情——犹疑。
“如果战争结束后我没回去,烦请转告魁长老,我尽力了。”
他双腿一夹,绝地踏着四溅的碎石,飞奔而去。
※
下野城的俘虏大臣是个五十多岁的肥胖男子,名叫芦名一郎。他的胖脸上既有恐惧,亦有愤怒。
他被小趾抓住,却拒不回答燕回的问话,只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闭上双眼,沉沉地叹了口气,显然是等着受死。
“这家伙还挺有种的。”聂君遥说道。
“城墙上留了个缺口,看起来像是修补不善,其实你们在后头挖了一道布满尖刺的壕沟,只等我们摔进去,好手段。”
“杀了我,痛快点,你们梁国人都这么臭烘烘的吗?”芦名一郎咬牙切齿地说。
燕回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秽物的盔甲,小趾和聂君遥也一样,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你们的排水沟要好好修一下,有几处都堵住了。”
芦名一郎这才恍然大悟,不由面露嫌恶之色,轻声呻吟道:“原来是港口的排水管道。”
“正是,退潮的时候很容易钻进去。这位小趾兄弟花了整整四天,每夜趁着退潮爬进去,一点点挂掉了灰浆。”
燕回走到窗口,伸手指向城门上方的阁楼,有只燃烧的火把在黑暗中挥舞。
“这是获胜的信号。我们已经占领了城墙。这座城已经归我们了。”
芦名一郎凑近打量着燕回,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庞和衣着。“身穿蓝色盔甲的战士,狡诈的眼神,未来杀手?”
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哀伤神情。“你这样等于害了我们所有的人。一旦吾皇知道你在下野城中,他必定派兵烧了整座城池,仅仅为了杀你。”
“不会的,我不允许他烧掉大梁的领土。”
“梁国皇帝是个疯子,你是他的疯狗。”
“请随意骂,不过,先听我说完条件。”
芦名一郎大惑不解地皱起眉头:“条件?不需要,你已经打败我们了。”
“这座城池如今属于大梁国。我们不是人贩子,更不是强盗。我们希望让这座城池保持原样,尽可能维持现有的局势。”
“如果他想让我做叛徒,那他就真的疯了。”
“fujo!”门口传来一声大喊,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冲进了房间。
她手握着一把小刀,瞪着惊恐的眼睛。
小趾走过去打算拦住她,但燕回摆了摆手,任由她跑到胖子身边。
“别碰我父亲!”
“她多大?”燕回问。
对方没有回答,只把女孩抱得更紧了。
“我们都接到了命令,尽可能避免流血。我们会付钱购买食品和货物。如果我的士兵有虐待百姓的行为,我会直接处决。请你继续治理这座城市,赋税照常收取。我的军官,周羽,明天会找你详谈。芦名一郎阁下,你同意这些条件吗?”
芦名一郎抚着女儿的头发,点了点头。
燕回恭敬地鞠了一躬:“请原谅我们不请自来,告辞。”
他们正在朝门口走去,燕回忽然挨打了,血吟声在他脑子里猛地挥了一锤。
他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响亮的调子,嘴里尝到了铁的味道。
他的鼻子正在汩汩地流血,浑身冰冷,不由地跪倒在地。
鼻血洒在地上,脸颊也湿乎乎的,他知道耳朵也在流血。
“燕回!”聂君遥惊喊了一声。
小趾有点慌了,拔出剑来,警惕地瞪着芦名一郎。
芦名一郎低头看着燕回,满脸的恐惧和疑惑。
燕回的视线模糊了,城主府随之消失,周遭全是浓雾和阴影。
黑暗中有个声音,那是铁器敲击的铿锵闷声,他模模糊糊地看到有把凿子正在雕刻一块石头。
凿子不断移动,越来越快,凡人之手不可能有如此惊人的速度,石头上逐渐浮现出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