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知道,训诫对她毫无作用,只要有一点点暗示,必然招来对方一顿冷嘲热讽的辱骂。
他每次触碰到她的思想时,血吟的调子总是凄婉悲凉,低沉刺耳。
有人摧毁了她的心智,强行将其改造成铁石心肠的杀手。
他知道,这个十五六岁的故人之女,早晚有一天能感知到这一切。
在她觉醒之前,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岁月流逝、多少人的死亡。
“还有多远?”柳奚跟在车队后面步行。这句话每天都要问一遍。
“至少七天。”
她嗤之以鼻:“真搞不懂,你直接告诉我真刃之剑的位置不好吗?”
“我们约定好的。另外,你的弓术很差。”
“前几天我一个人射中一头鹿,还不够好?”
“除了弓,还有别的武器。”
她满脸不情愿,更想不通,明知自己要杀他,对方竟然还训练自己。
“剑?你要教我剑术?”
“只要你愿意,今晚就开始。”
柳奚本该高兴,却愤然跑向前,跳上了马车尾部,然后爬到车顶上,盘腿坐下。
如他所料,她学起来很快。第一天就掌握了基础的攻防招式。
第三天时,她已经可以使出魍魉最简单的招式,动作很完美,凶狠凌厉。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用这个?”第四天训练结束后,她指着那个粗布包。
“不能用。如果你再偷偷拿出来,我就不再教你了,明白吗?”
她两眼一瞪,质问道:“你又不用,又不让我用,那你带着它干吗?”
好问题!但是燕回不想解释。
“艾娜再准备晚饭了。”
这一路上,戏班子的舞者态度一直不好。
舞者名叫艾娜,与尹风一直走南闯北很多年。
有一次,燕回看到她闭着眼睛,低吟膜拜,这让他大为吃惊。
“这些年很多事情都变了,将军。尤其是大梁……”尹风解释道,“新皇登基一年后,废除了所有对绝道者的刑律。割掉舌头关进笼子这种事已经没了。”
“太子……陛下为什么这么做?”燕回想起往事,连忙改口。
尹风压低声音,“陛下娶了皇后,有人说,皇后很喜欢绝道者做的那些事。”
“六殿对此没有异议吗?”
“神庭司当然反对,穆长老就此事发表了很多怨言。但是大战之后的梁国一直不太平,我在影卫军的最后李昂尼安,就是不停的镇压暴动和叛乱。大家都想过安稳的日子。”
......
次日,他们穿过雅库河的那座桥。曾经的木桥已经被石桥替代,更加宽阔结实。
他们驶向太阳神草原集市。很多戏班子的马车都已经到了,还有很多小贩和手艺人。
燕回等到夜幕降临才走出马车,他拍了拍尹风肩膀,就此别过。
“将军,您没必要非进城。篡权者之战后,梁国迁都至到此,您的熟人全部都在梁州城中。虽然百姓们歌颂您,但朝中没人乐意看到您回来。”
“谢谢你尹风。不过,我还有事要办。”
他最后一次捏了聂尹风的双肩,提起粗布包,往城门走去。
在他孩提时代的印象中,父亲的宅子庄严雄伟,堪比城堡,而他怀揣英雄之梦,不知疲惫地在庭院里练剑,仆人们胆战心惊,鸡犬不宁。
他身边没有什么朋友,大多都是仆人的儿女,每次玩一会儿,母亲便会把他们都赶出去。
他后来意识到,母亲故意不让他和那些孩子亲近,是因为等他加入至高殿时,友情会变得难以割舍。
“你在这里长大?”柳奚颇为讶异。
城中开始下雨,密集的雨点不断敲击两人的长袍兜帽。
“歌谣里说你是平民出身,在街巷长大,可这是宫殿啊。”
燕回没有说话,迈步往前走去。
他走到正门前站住,敲门了好几次,随后门内传来模糊不清的喊叫。
脚步声越来越急,大门口走出一个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看到他时顿时僵住,眼睛瞪得老大。
她双手捂着脸,背靠着墙跌坐原地。
“妹妹,我可以进去吗?”燕回说。
燕回扶着郑清柔坐在椅子上,然后握住她颤抖不止的双手。
她的目光从不曾离开他的脸庞。“我以为……你……我还以为你那时……”
她眼中噙满泪水,忍不住眨了眨。
“对不起……”
“哥哥!”她抚摸着他的脸颊,泪珠滚落,却笑颜如花。
那双乌黑的眼珠真诚如故,和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在山林里遇见的小女孩一样。
如今她已出落得楚楚动人。
“哥哥……我一直都知道……我从来没怀疑过。”
哐当一声,柳奚踢到了墙角的泔水桶。
“清柔,这是柳奚,我的…….朋友。”
“啊,你们肯定饿了,我……”
“我们不饿。”
郑清柔端出许多剩菜剩饭,燕回与柳奚没一会儿全吃光。
“我不会做饭,如果母亲在就好了。”郑清柔一口都没吃。
“她……母亲不在这里吗?”
郑清柔摇了摇头。“去年冬至后就走了,雪柔长老尽了一切努力…….”
“节哀,妹妹。”
“我去找个地方睡觉,你们好好聊吧。”柳奚说完便消失了,她懂得潜行,脚步轻不可闻。
“她是你的朋友?”郑清柔问。
燕回苦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我父……燕苍云真的什么都没留给你?”
“这不是他的错,他生病时,我们花钱如流水。他卸任第一将军后,土地、俸禄全都没了。他的朋友们,还有曾经并肩作战的人,都不认他了。”
他看到妹妹眼神中有责难之意,但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家没有我的位置。当他病入膏肓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你。”
楼上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摔在楼上,男人的惊叫声随之响起,继而有人高吼,是柳奚。
燕回几步冲上楼去,发现柳奚正骑跨在一个容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身上,小刀抵住了对方的喉咙。
“有刺客闯进你妹妹家了。”
“纪修?”
“燕将军!你……你不是……”
院子里有一口水井,纪修坐在井边喝酒。
燕回走过来从井里提了桶水上来,“岐州烈酒?”
“现在改名叫血酒了。您过去的那帮士兵,有人闲不住,拿着抚恤金开了家酒厂,批量酿造军队爱喝的烈酒。”
“真不赖,你父亲还好?”
“对你还是深恶痛绝…….不过现在又有了新的第一将军。”
“是我认识的人吗?”
“是你曾经的手下,风雷山丘之战的英雄,齐云。”
燕回想起那人在下野城时主张退兵,被他卸了军衔的无能之辈。
“他立过大功?”
“篡权者之乱过后,梁国内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大战。但他一直镇压各地的**。”
“明白了。我很高兴你还活着,纪修。”
“我也很高兴您能回来,将军。不过……迁都以来,梁国朝野上下风声鹤唳,您此刻回来,不一定是好事。”
“没关系。我还有一个问题,上野城沦陷后,你是跟他们一起杀到码头的吗?”
纪修垂着脑袋没看他,抿了一口酒。“我一直紧跟着父亲……”
“你为什么会在我妹妹家?”
“保护她啊。”他瞟了一眼柳奚。“那些不要命的绝道者,还有那些守道者,动不动就来骚扰燕将军的至亲。”
燕回皱眉:“什么守道者?”
“陛下废除绝道者律法后,这帮人就出现了。他们自称是道的守护者,神庭司的穆长老公开支持他们。”
柳奚抬起头来,“有马跑过来了。”
燕回盯着门口,血吟嘹亮,含着一丝警告,是故人。
院子里,周羽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默然无言地打量了燕回片刻,然后伸开双臂走上前来,露出灿烂的笑容。
周羽抱得很紧,胸膛微微颤抖。但血吟的警告依然如故……
他的脸庞越发消瘦,眼角生了皱纹,双鬓夹杂了些许白发。
“至高将?”燕回问。
“我现在是军队指挥。”周羽道。
“这么说,我见到的是梁国之剑?”
“是的。”周羽并没有特别自豪。
上一任梁国皇帝抛弃了下野城,阴谋家们的七州联盟濒临破灭之时,燕回还记得他眼中的疑惑。
“沈浩然,”他开口道,“他那艘船的船长后来说,我们的大个子将军威胁他,如果不把船开回去,就用斧子砍掉他的脑袋。等船到了浅滩,他跳下水,游上了岸。”
“你还知道什么?”
周羽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潜伏者,真是沈浩然?”
看来他们已经告诉他了。
“不,只是寄居在他体内,浩然……在野外试炼时就死了。”
周羽闭上眼睛,低下头,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那就只剩下我们俩了。”
燕回挑起了嘴角:“其实只剩下一个了,兄弟。”
周羽握紧他的手,诚恳地说:“古琳不在了,燕回。我对长老什么都没说……”
“我仍然深爱着古琳。”他张开手臂大声喊道。
“燕回!”周羽嘘声制止,同时警惕四周。
“爱不是罪,更不是错。在我最后一次效忠至高殿时,我弃她而去。你回去转告长老,转告整个梁国,我燕回,不再属于至高殿,更不再追随梁国之道。”
周羽低声道:“我知道你被关了那么多年,精神受损…….”
“不过是个谎言而已。你知道沈浩然体内的东西说了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它说没了身体的灵魂,只是可怜而无用的……”
“别说了!”周羽气得脸色苍白,他后退两步,“那是黑巫术的谬论,你竟然当真。”
“我只想知道真相,兄弟。”
“别叫我兄弟。如果你背弃至高殿之道,背弃梁国之道,那就是背弃了我。”
燕回冷冷地看着他,淡淡地说。“我们成为兄弟,不是因为它们。”
周羽瞪着他,眼中尽是愤怒和痛楚。走了几步,他又站住,生硬地说:“长老想见你,这是请求,不是命令。”
“小趾还活着!你有他的消息吗?”燕回在后面喊道。
周羽没有回头。
“去找长老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