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和熊人一族相处了二十多天,最初几天就是解决饥饿的问题,食物源源不断地从南边运来,偶尔还有赫洲胡人的狩猎队送来的猎物。
熊人族保住了性命,但大多都情绪低落,郁郁寡欢。
穿越雪原的死亡之旅余韵犹存,仍有人不断逝去。对于死者,他们不崇尚火化,也不土葬,用不了多久,荒野就会收留那些肉身。
他们继续向西南方向迁徙,那里有一处黑海的港口。
最后一天早晨,燕回走了,并承诺两个月后再带些新鲜物资回来。
燕回与萨满握手告别时,老人热情地感谢他,并说了一句。“天孙人,不会停止。”
“他们不会找到这里。”燕回说,“如果他们来了,我们一起对付他们。”
萨满神色哀伤,传递过来的幻象带有深深的歉意。一支庞大的军队正越过冰雪覆盖的平原,漫山遍野全是黑衣黑甲的步兵和骑兵,他们的目标是南边的一个港口。“不是……找我们,是……找你们。”
大半天时间,他都沉默不言,老人传递的画面令他不悦,但又挥之不去。
一声婴儿啼哭,熊人族迎来了一条新生命。
“他们给婴儿起名叫黑瞳。”郑清柔走过来说道。
他点点头,心思仍在别处。
老人说有一支军队正向梁国杀来,可血吟根本没有发出警告。况且,天孙王国远在重洋之外。
当晚,他远离人群,独自发动了血吟。他在血吟中找到了妹妹,燕凝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把她是那么全神贯注,沉浸其中。但见她是孤身一人,燕回感到心疼。
接着是柳奚,这是燕回第一次通过血吟找到她。柳奚安然无恙,她竟然穿着裙子在一间藏书阁中,对面站着一个手拿卷轴的女人。
然后是周羽,他和梁**队在野外扎营,正在与军官们开会。他们神色紧张的样子太熟悉了——那是大战在即时才有的表情。难过梁国境内又起了纷争?
周羽还是那样,战火烧到眉毛也不担心,下达命令时异常果决,燕回至今难忘。
他接着找人,却感到周身寒意蔓延,这意味着他必须立刻停止血吟。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寻找小趾,却一如既往,没有半点踪迹。
画面破碎了,只能看到一片灌木丛生的沙漠,一座大火的宅子,一艘飘荡在大海中的船只……最后一幕画面的感觉尤其强烈,尽管只持续了几秒钟,但血吟的调子充满了不详。
那艘乘风破浪的船只与船帆旧得发黑……寒意忽然席卷而来,包裹了他全身,他慢慢睁开眼睛,打算停止血吟。但是歌声不止,画面反而切换到一条横穿影之森林的大陆,一个年轻的女人骑着战马,身边还有个人高马大的古格女人,紧随其后的还有一支骑兵。
潇公主……这些年来,公主愈加楚楚动人。她和古格女人纵情欢笑,看来两人拥有了真正的友情。她的眼里闪耀光彩,无拘无束,令人动容。
不详的调子再次扬起,随后那艘破旧的木船闯进脑海,歌声刺耳,犹如尖啸……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感到有血黏在下巴上,然后不断干呕,冷得浑身发抖。
“躺着别动。”郑清柔轻声说道,那双温暖的手捧着她的脸,眉头也皱紧。
“我在古格生活时,认识一个女人。她个子很小,年纪很老,但是部落的每个人都很尊重她。”
“我感觉到了她的天赋,她也感觉到了我的。她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天赋的特性,越是强大的天赋,所付出的代价越是强大。”
燕回微微张开了眼睛,示意她继续说。
“她很少使用天赋,因为她的能力非常强大,每一次使用都使自己距离死亡更进一步。在整个童年时期,我也只见过一次,是在一个夏天。兽原高地的林海经常因为雷击而起火,那个夏天就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火灾。”
“大火蔓延得很快,人根本逃不出去,火焰在树木之间条约,犹如饥肠辘辘的巨兽,我们则是它的盘中餐。当时,大火从森林各处包围了营地,我们挤成一团,兄弟姐妹们一起诵经祷告。这时,那个女人走上前去,她不念咒语,不施咒印,只是站在那里盯着火焰……”
“然后呢?”燕回问。
“天空开始变暗,狂风刮起,寒冷刺骨,接着是一场瓢泼大雨,势如倾盆。等大雨停止后,周围全是浓雾,大火已灭。那个女人躺在地上,就和你刚才一样。”
燕回起身搓着手,牙齿止不住地发颤:“她活下来了吗?”
郑清柔微微一笑,点头道:“嗯。据我所知,从此以后她再也没使用过天赋。更奇怪的是,那天之后,夏季就结束了,艳阳不再,风雨交加,直接进入了秋天。她对我说,她过度地改变了大自然的平衡,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正常。”
“你的天赋是什么?”燕回问。
“你会知道的。”郑清柔燃起火堆。“我们的天赋即是我们本身,它不是从别处降临的,而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使用天赋也意味着消耗一部分生命精气,就像这堆火,烧完后就只剩灰烬。”
“有、有什么东西来了,”他很沮丧,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歌声带来了警告。”
“警告什么?”
潇公主的面庞……尖啸的歌声……
他闭上眼睛,驱散了脑海里的画面。“我不知道、知道,不过有一个人可能知道。他、他住在一个叫黑巫沟的地方.”
次日正午十分,寒意渐渐消散,画面仍在,满脑子都是公主的身影,挥之不去。
他被囚禁的那几年,从未使用天赋搜寻过公主,与其说心怀怨恨,更像是漠不关心。
燕回对她的愤怒在下野城撤军那天就消失了。
但也有那么几次,他感觉到歌声拽着他,看到了公主孤身一人,暗自饮泣。自那之后,燕回一直抗拒歌声的引导,而是专心寻找小趾,寻找古琳。
对于古琳,他看到的画面越来越模糊,他最后一次看见古琳和石匠在一起,是在一座宅子里。
古琳站在院子中与一个男子说话,那人没有带武器,却有战士的气质……此后一年之久,他再也没有找过。等到再找的时候,他用尽全力也只能远远看到她,古琳似乎站在山巅,很开心。
十天之后,他们翻山越岭抵达了黑巫沟的哭魂镇,也就是瑟婉藏身的地方。
他们抵达时天色已晚,一群孩子从一座大房子里走出来。
燕回下马走向大房子,有个胡须浓密的男人正在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玩耍。
“打中你了,父亲!”男孩欢呼着。
燕回等人还没靠近,男人撇开孩子,飞奔过来与他拥抱。
“兄弟。”燕回说。
“哈哈,兄弟!”孟修尧大笑,“简直就像做梦。”
男孩一脸好奇,远处的居民也纷纷驻足。由于靠近了如此之多的天源者,血吟高昂地响起。
“盛平,过来跟燕回叔叔打招呼。”
男孩盯了燕回片刻,然后笨拙地鞠了一躬:“燕叔叔。”
燕回察觉到孩子没有继承母亲的天赋。“侄子,你继承了你父亲的勇猛。”
孟修尧又朝郑清柔点了点头。
“听说部落的人来了,这里的人都很担心。”孟修尧说。
“不是部落,”郑清柔回答,“只是一群快要饿死的难民,燕将军已经把他们安顿好了。”
孟修尧牵着孩子的手,招呼他们跟上,“快进来,瑟婉肯定等不及见你了。”
在房子旁边,瑟婉正在晾衣服,身边还有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她坐在一只战猫身上,高兴地咯咯直笑。
瑟婉面带灿烂的笑容走来,热情地伸出戴手套的手,燕回注意到她挺着大肚子。
是龙凤胎,男孩的名字叫燕回。
战猫雪耳无声地走来。在遗失之地的时候它还小,如今已经长大。
那颗硕大的脑袋顶在燕回腰间,任由他抚摸着皮毛,嘴里的咕噜声犹如雷鸣。它背上的小女孩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燕回。
血吟响起,燕回脑海中画面开始翻滚,玩具和糖果,欢笑和泪水……他呻吟了一声,难受地眨了眨眼睛。
瑟婉拍了拍手,幻象消失了。小女孩撅着嘴巴,不高兴地看着母亲摇晃手指。
“我做过一个梦,”小女孩咧开嘴笑道,“看到你在沙滩上,用斧头杀死了一个人。”
瑟婉前者她的手,从大猫的背上拽了下来。
“别紧张,你应该听听她梦到我干了什么。”孟修尧说。
众人在屋内坐下,孟修尧讲起了他们从遗失之地到黑巫沟的经历。
“我们走了四个月,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到了这。”
“因为古格人?”燕回问。
“不是。但奇怪的是他们从没找过我们麻烦。还有赫洲的胡人,他们一路上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又带我们去了冀州城,郑暮风允许我们来到哭魂镇,暂住在这里。”
“你的母亲和姐妹们呢?”燕回问。
孟修尧脸色一沉。“母亲在我们抵达的前一年就过世了,至于我的姐妹……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黑巫术的。你侄女还小的时候发动了天赋,他们被吓跑了。她们如今都已成家,我们还是不去打扰为好。”
“华弗还跟你们在一起吗?”
“他一个人住在湖边的小屋子里,从早到晚写个不停。”
燕回起身欲离开。“我和清柔找他有要事,失陪了兄弟。”
“你们今晚就住在这里吧。”瑟婉打着手语。“我们房间很多。”
燕回点头答应,然后离开。
在路上时,郑清柔神色失常,“我见识过战争、疫病,但都没有那个小女孩让我害怕。”
“这种可以在人脑海中种下画面的天赋必然使人害怕,随着她年龄增长,这种天赋更是难以负担。”燕回同意她的观点,因为自己刚才就被对方折腾得够呛。
小屋的门嘎吱一声打开,开门的男人长发灰白,看到燕回后,一脸不悦。“你又来干什么?”
“和上次一样,有问题请教。”
华弗摇了摇头,正欲闭门:“我没有你要的答案。”
燕回伸手抵住了门。“我最近见过你们长老,他提到了你。”
华弗的屋子里只有一张木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小床,桌上的书籍堆得很高,旁边的书籍更是摞到了天花板。
“你的长老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一片森林和一个死去的男孩。”
“如果你是来报仇的,那就快动手吧。”华弗厌倦地说。
这么多年来,燕回第一次感到怒火上涌。
“你在影之森林安排杀手,企图除掉我,结果杀了我的兄弟,他才十二岁。你们砍下了他的头。当时你也在场,对吗?”
华弗抬眼瞪着他,无动于衷,眼里闪过一丝好奇。
燕回深吸一口气,放开了拳头。“你知道我的天赋?”
“梁国黑巫案例,附一:血之吟。”他无情地背诵着案卷。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燕回问。
“预言提到的,‘医师与将军所生。’在你出生前就知道了。”
“什么预言?还说了什么?”
“他将在荒漠之月下,败给潜伏者。恶灵穿过虚空,夺舍他的天赋。”
“所以你雇佣杀手,阻止预言?”燕回追问。
“我怎么可能去雇佣杀手?我不过是神庭司的一个医者。是第一大臣干的。”
“你是说,是修尧的父亲雇佣杀手?”
华弗点了点头。“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抹除了痕迹,可第六殿不肯罢休。魁长老花了两年多时间寻找到真相,最后禀告了陛下。为此,陛下雷霆大怒,下令处死了第一大臣,我记得是贪污**的罪名……”
“时至今日,你仍然认为预言是真的?”
“哈哈哈,所有的预言都是错的。那些占卜未来的天赋都是疯子,脑袋里充斥着幻象。他们看到的未来都是不确定的,那只是一种可能。可能性有无穷之多,你就是一个异数!这是我的命运,我死而无憾,动手吧。”华弗喝了一口水。
燕回悲哀地笑了笑:“我不会杀你,但我还需要你,我正式任命你为《北境志》的编撰者。”
燕回说完,带着郑清柔离开了小屋子。
“我不喜欢那家伙。”郑清柔说。
燕回忘了一眼小屋,一道清瘦的身影伫立在门前。“恐怕他也不喜欢我自己——”
血吟的调子犹如军鼓猛击。他七窍流血,登时倒在地上。
随着刺耳的尖啸,幻象浮现于脑海……火,到处都是火焰、狂怒……一个男人死了,一个女人死了,孩子们也死了……尖啸不绝于耳……无数火焰盘绕,形成一颗骷髅,两个漆黑的眼窝嵌于其中,然后貌美绝伦……而且似曾相识,是潇公主!
火焰形成的潇公主……尖啸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