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燕家住在城北,一家七口,六个女人,每天吃饭时围着桌子一人一句都能将屋顶的瓦给掀起来。这时候她阿爹总是闷着头扒饭,好像听不见这六个女人的声音,又好像菜肴可口得他分不开心。
每次看到阿爹这种表现,辛燕总会跟着扒饭,可她觉得饭菜并不可口。
幸老二和他娘子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却认死理要再生个儿子来传宗接代。阿娘怀她的时候喜欢吃酸,肚皮又显得是略尖,可把他阿爹高兴坏了,觉得生儿子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泥土坯的矮房门口,红彤彤的辣椒挂了满排,生怕街坊不晓得自己家即将生个儿子的喜气。
她出生当天将她阿娘从早上鸡鸣折腾到别家农作归来,眼看着她阿娘就快脱力昏死过去,她却识时务地刺溜一声钻了出来,产婆一双粗糙的大手就着她尚沾着羊水的屁股一拍,细弱的哭声便在矮矮的房内散开。
一直候在门外的辛老二听见哭声,不顾忌讳兴冲冲推门进来,还没等他问出口,产婆就谄着老脸对他贺道:“是个漂亮的姑娘哟——”
辛老二的脸一下就垮了,二话不说走出门,蹲在城北那条悠悠的长河边,抽了一晚上的烟叶子。
一晚上过去了,辛老二也想通了。女儿就女儿,日后聘礼还能多收,辛老二得女,焉知非福?
老实本份的辛老二给自己之前的四个闺女起名叫辛晴、辛绔、辛络、辛琢,谐音是勤苦劳作,寄托着他对这几个女儿的殷切期待。隔壁的穷酸秀才青衫磊落,听了这些名字后捧着圣贤书嗤笑道:“起这么个名字,活该一辈子劳碌命。”
被辛家娘子反唇相讥:“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也未见你能走出这城北。”
秀才气得脸都青了,丢下句让你家老大往后别再来我这里讨书便拂袖而去。
秀才的话还是刺激到了辛老二的娘子,她决定给自己的小五起个有文化内涵的名字,便与自家夫君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探讨。商议来商议去,辛老二和辛家娘子绞尽脑汁,最终觉得还是去看看书从书里挑比较好。
辛老二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他娘子还是能识得几个字,这方圆几里有书的人家只有住在隔壁的秀才,辛家娘子因才损恼了秀才拉不下脸,便怂恿辛晴去隔壁秀才那里借书。辛晴在喂鸡时听见了自己阿娘和秀才的对话,秀才最后丢下的那句狠话入耳,她便当了真,着实让她神色郁郁了许多天,连劈柴也劈得不如从前那么有造诣了。这回得了她阿爹阿娘的意思,她赶不及换身干净衣裳便往隔壁秀才家跑去,咚咚咚敲着木门,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秀才来开门时神色恹恹地,精神不大好的模样,见了辛晴后一愣:“你来做什么?”
辛晴眼神亮亮地,手有些扭捏地捏着蓝底碎花的短衫,讷讷开口道:“我…”她见着秀才脸色不大好,本来的意图笼统忘了个一干二净,有些着急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秀才揉了揉额,却挡在门口没半分让的意思,又再问了她一次,“你来做什么?”
“我…”辛晴见他这冷淡的模样,急得眼圈都红了,“我来看看你,你是不是病了?你让我进去呀…”
“你娘嫌我穷,只能待在这城北,你还来看我做什么…”秀才冷笑着说着话,辛晴的眼圈越听越红,只闷着听他讲,她的模样实在可怜,看得秀才心一软,之前和辛家娘子怄的火气消了大半,终是轻轻一叹,修长单薄的身体往旁边让去,对她道:“进来吧。”
辛晴红着脸进去,红着脸出来,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压根忘了借书这件事,她从来都是这样,见着秀才那张白净俊秀的脸便什么都忘了,只剩他那双狭长的眼,眼中似有大片的桃花。
她只能对阿爹阿娘讲自己磨了许久秀才也未将书借给她,辛家娘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但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继续一边坐月子一边陶神费力地为自家小五想名字,辛老二一介粗人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一旁替辛家娘子搓手助威干着急。
眼看着自家美貌的娘子为给孩子起个名儿人也瘦了黑眼圈也出来了,辛老二一怒,把锄头往地上重重地杵,道:“不就是起个名字,有啥,照我看,就叫辛五丫得了!”
结局是被罚跪了三个时辰的搓衣板,坐在炕上裹着被子坐月子的辛家娘子冷笑着训自家憨厚的夫君:“乌鸦?你才是乌鸦,老娘的女儿要当也得当凤凰,凤凰你知道是什么吗?”
辛老二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
辛家娘子被他的诚实噎了一下,想了想:“其实我也不知,约莫是一种厉害的鸟儿,飞挺高的。”
听了这话辛老二直摇头:“飞那么高做啥,跌下来得多痛,指不定命都没了,小五只要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就好了,像她娘一样,嫁个老实的汉子,足够了。”
辛家娘子扑哧破颜一笑,嗔道:“没见过这样夸自己的,羞不羞?”
老实巴交的辛老二见自家娘子笑了,以为娘子消了气,也傻乐着自作主张起来往自家娘子身边凑,哪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这本事辛娘子领悟得格外透彻,那一翦秋水风韵犹存的眼横过来,辛老二又灰溜溜地回到了搓衣板上,委屈地瘪了瘪嘴。
直到某一天,辛家娘子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裹着毯子出门看见檐下那剪出柳色青青的燕尾,脑海中灵光一现,困扰她数日的难题迎刃而解。
这个小女儿出生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正巧有双燕子在他家檐下筑巢,也生了窝小燕子,辛家的小五便得了辛燕这个名字。
小辛燕小时候看着皱巴巴地,满月时秀才来看过,颇嫌弃地看了眼襁褓中的小辛燕,说这孩子怎么这样丑,和那燕子窝里才孵出来的小燕子差不多,肉团一般,还是粉色的。
被辛家娘子狠剜了一眼,拿扫帚将秀才给赶了出去。
小辛燕小时候虽然看着有些磕碜,但待她眉眼长开后便是粉雕玉琢面团娃娃般,十分冰雪可爱。她咿呀学语时喊出第一句娘,乐得辛家娘子好几天眼睛都是月牙般弯着的。
隔壁的秀才从墙头觑了一眼来,辛家娘子心情不错,懒得和这秀才一般见识,对着隔壁喊道:“大丫!”
“哎!”辛晴的声音从秀才旁边传来,她身量娇小,隔着矮土墙也只能瞧着个发顶,踮踮脚能看到她饱满的额头和柳叶般的眉,她扯了扯秀才的袍子,秀才斜斜看了她一眼,便蹲下去让她爬到自己背上,这样辛晴便能看见自己娘亲和娘亲怀中的五妹了,她在秀才背上笑弯了眼:“娘亲!”
辛家娘子不乐意了,有些不耐烦地对辛晴道:“我还没答应你嫁过去,怎么就成天往别人家里跑,给我回来!”
辛晴有些不依不舍地从秀才背上下来,也不知秀才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瞬间有红霞从她脸上飞过,辛家娘子娘子眼底有暗沉的色闪过,在辛晴小跑着回到自己家院子时一把扯过她的衣服把她拉进了屋子,“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辛燕一天天地长大,她家里虽穷,但穷人孩子早当家,辛燕的四个姐姐在此前早就练就了一身的持家好手艺,面对她这个冷不丁冒出来的小妹,呵护得不得了。
阿娘烧饭时候洗菜的活计是三姐在做,劈柴的事情有大姐来干,院子里的鸡该喂食了,自有四姐端着去洒,屋子里脏了,勤快的二姐会打湿了抹布擦得干干净净。
她还有什么事情做呢?辛燕坐在那方矮矮的小凳上,歪头看着自己忙碌的家人们,自己好像确实无所事事了一点。
可洗菜她不如三姐洗得干净,劈柴她力气不够,那院子里的鸡在她幼时啄过她,她一步也不敢靠近,屋里的柜子那么高,她就是想擦也够不着啊。
仔仔细细思考过后,辛燕决定自己还是闲着吧,免得给阿娘阿姐她们添乱。
这么闲着,就惯出她一身好吃懒做的毛病,等辛老二悟出来想好好纠正一下她这性子的时候,为时已晚。
她常常蒙着被子睡到日上三竿,气得她阿爹抄起扫帚打她,她怕疼,又爱演,每次扫帚尖碰她一下,她就包一包泪,瘪嘴委屈地看着她阿爹,哭着喊:“你打,你打死我好啦,反正你想要个儿子,阿娘却生了我,你早不想我活是不是?”
她是料定了她阿爹拿她没法,听过那番将耳朵听出茧来的训诫后,她就又嬉皮笑脸地缠着她阿爹要钱去买零嘴。
阿爹每回都是摇头叹气,却还是回拿两三个铜钱给她,少得可怜,但对于那时的她已经足够了,能买个糖葫芦,家里四个姐姐都没怎么吃过呢。
可人总不会一辈子都满足于吃糖葫芦。
糖人,桂花糕,酥油饼……大街上那么多好吃的,阿爹给的钱怎么够,但她也知道自己家的情况,本来便是家里没用般的存在,怎么好意思再管家里要钱。
她家中的四个姐姐,要数二姐辛绔最会勤俭持家,深得辛家真传,见自家五妹成日里郁郁的,便对她讲:“后山的花开得好,听说早市上有些许买花的姑娘小姐们,你若想赚银钱,不妨试试。”
辛燕想了想,反正自己闲着也是闲着,指不定还能赚些钱替阿娘买张铜镜,阿娘每天都只得对着水里的影子梳头,她时常去街市就知道,那里的女人都是对着镜子梳洗的,比一碰就晃个不停的水要好上千万倍。
她便开始了每日和阿爹一同起床的生活,天将蒙蒙亮,阿爹的扫帚就在她面前比划,她睡得再熟,烛火下的扫帚影子在她眼前一晃,她就能从被窝里跳起来,睁着惺忪的眼对阿爹傻愣愣地笑。
辛老二每逢见到辛燕这模样,便打心底地难受,自家小女儿虽没出生大户人家当大小姐来养,可一直是被惯着长大的,如今却要担起家里的担子了,又怕她吃苦。
趁辛老二杵着扫帚感伤的空当,辛燕已经趿了鞋颠颠地去河边洗脸。初春的水真凉,激得辛燕一颈子的毛尖立起,她睁着水雾朦胧的眼,向远处眺去,远山一片碧,郁郁葱葱地,像要染开她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