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四年,春和景明。
独孤烨愈发恹恹,薄奚浅靥委婉劝谏,奈何独孤烨鬼迷心窍、不听劝告。
宫中妃嫔一日胜似一日的不耐烦,薄奚浅靥只盼早日将事情原委查个水落石出。
契机是棠梨宫失窃一事,其实是薄奚浅靥亲自出手,黑衣夜行,故意顺手牵羊了几次。
因丢的是独孤烨赏赐之物,棠梨宫的那位很是在意,便上报给了薄奚浅靥。
而薄奚浅靥这个做王后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便派人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勘察了好些遍。
虽说并未发现棠梨宫有什么可疑的机关和凝香丸,却也不是一无所获。
既然宫内没有,那宫外可有人专程递补?如此看来凝香丸极有可能是云贵妃随身携带之物。
又过了几日,薄奚浅靥决定夜探棠梨宫,只是此次并非盗窃之故。
薄奚浅靥轻功极好,飞檐走壁,无声无息,很快便到了云贵妃沐浴的地方。
屋檐上,薄奚浅靥俯身拨开一丝缝隙,只见云贵妃正宽衣解带,走进了雾气氤氲的汤池。
同是女子,薄奚浅靥本不觉得有何异样,待一小团雾气散去,却见独孤烨也在汤池之中。
薄奚浅靥闭上了眼,察觉身后有动静,迅速回首,却见独孤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这就是出门不看黄道吉日的下场。薄奚浅靥示意独孤邑不要出声,他倒难得不唱反调。
“裕王来做什么。”薄奚浅靥瞟了他一记眼风道。
“本王掐指一算,觉得今日该同你相见,便趁着月色进了宫。许是机缘巧合、天公作美罢,还未至凤栖宫便得偿所愿了呢。”独孤邑来到她身边,勾起她的下巴,厚颜无耻道。
“鬼话连篇。本宫有要事在身,没空同你理论。”薄奚浅靥侧过脸,继续观察下方的情形道。
此时,池内二人耳鬓厮磨、□□翻涌,薄奚浅靥再度侧过了脸,却瞥见独孤邑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于是冷冷瞪了他一眼。
“我要取件东西,你留在此处,不要轻举妄动。”夜黑风高,在此相遇,还一个自称本宫,一个自称本王,仿佛行的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似的,薄奚浅靥觉得十分诡异,低声嘱咐道。
“阿暮这是在担心我吗?”独孤邑语态慵懒,眉眼轻佻道。
薄奚浅靥微微一愣,看来上次醉酒时定然做了些了不得的事,否则他见她飞檐走壁为何不质问,还唤她阿暮,酒后失言也就罢了,如此是原形毕露了吗?若不是现下有要事在身,她该同他大打一架,试试道行深浅,顺便问个清楚。
薄奚浅靥飞身而下、体态轻盈,毫发无伤地落在了暗处,又一个纵身,便攀到了檐下。
宫内灯火通明,宫外有人把守,薄奚浅靥向宫外投了几枚石子后,熄灭了池边的几处烛火。
趁着池内一片漆黑的空当,薄奚浅靥将云贵妃的贴身衣物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薄奚浅靥心有不甘地蹲过池边,突然灵机一动,探手掬了些池水,并捡了几枚花瓣。
“瑶儿。”薄奚浅靥的手似乎碰到了独孤烨的背,独孤烨只觉酥麻之感遍布四肢百骸,以为是云贵妃,因情至深处,便缠绵地唤了一声。
“王上。”云贵妃娇滴滴道,一句王上喊得千娇百媚、风情万种,饶是无月无光,也生生叫人浮想联翩、欲罢不能。
薄奚浅靥一个激灵,飞身逃离,待回到檐上,月光淡淡,只觉看独孤邑都顺眼了不少。
“回来了,可有收获?”独孤邑正百无聊赖地观星赏月,一见到她,笑得春风得意道。
“嗯。”薄奚浅靥惊魂未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
“那走罢,去凤栖宫。”独孤邑飞到她身边,反客为主道。
“独孤邑。”薄奚浅靥微微蹙眉,想向他问些话,却又觉得不合时宜,遂作罢。
她身为一国之后,于今时今地,同国君之弟同流合污,实在,实在有失身份,有辱国体。
这也就罢了,独孤邑如此难缠,且夜探棠梨宫偷窥君妃合浴兹事体大,还是谨慎些好。
谨慎些好,这般想着,薄奚浅靥方才看独孤邑的那些顺眼瞬间幻灭,时下只觉十分碍眼。
凤栖宫,薄奚浅靥将收集的池水和花瓣分开放置,二者皆散发着凝香丸的香气,且数花瓣沾染的香气最为浓郁,有它便足以结案了。
只是,是否和盘托出、作何说辞却需要薄奚浅靥好好考量,薄奚浅靥笑了笑,决定忘了此事。
“裕王知道本宫多少事?”薄奚浅靥走出宫门,直接道。
“不多,不过是该知道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独孤邑摇着折扇道。
“如此甚好,本宫也是。”薄奚浅靥一展欢颜,笑容明媚,意味深长道。
“喔,那本王与王后便再无隔阂了。王后也该知本王心意几何了,本王从未对何人这般用情至深。世事难说,王后不妨考虑一下本王。”独孤邑望着她,难得深情且认真道。
“承蒙太子殿下抬爱,本宫便是有倾国之姿,却也已嫁与他人,此生不过空守后位、老死宫中;而殿下前程似锦,承国君之位,拥江河山川,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再说,世间女子千娇百媚,各有各的好,届时后宫三千,多少女子不够殿下挑选。是以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呢?本宫便当是玩笑,笑一笑也就忘了。而本宫所说,殿下就当是戏言,听一听也便罢了。姹紫嫣红,人间景盛,殿下何苦想不开。”薄奚浅靥有条有理道。
“是本王想不开,还是公主想不开呢?公主口口声声说嫁,可有嫁人之实?还不如那云贵妃,便是夜夜专宠,争风吃醋,手段为人不齿,却也是有几分真心的。公主就不同了,万千宠爱加身,公主偏偏不屑一顾;王上一往情深,公主偏偏拒之千里。公主不是无心,不过是心有所属,却不能与所属之人长相厮守。公主身负国仇家恨,又固执得很,做那人王妃时都未曾交付身心,日后嘛,有本王在,也定不会成事。不过本王却很喜欢公主这般性情,叫人放心。公主再思量思量,比起西岐、北凉这些伤心地,东泠难道不是再好不过?比起定边王受制于人、北凉王色令智昏,本王更是再合适不过。本王不愿美人枯骨,自会相助,待你了却恩仇,本王携一世繁花迎你归家。”独孤邑缓缓道,说罢笑了笑,温柔得像个良人。
“殿下好计谋,待我了却恩仇,西岐、北凉两国两败俱伤,殿下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妙哉。只是,未必见得吧。虽说殿下不做国君简直天理不容,但殿下也未免自视过高了,当别国的贤臣良将是死的吗?”薄奚浅靥倨傲冷漠,目光悠长道。
“公主就不曾有一丝心动吗?”独孤邑邪魅一笑,勾起她的下巴道。
“本宫无心,偏偏殿下不信。”薄奚浅靥粲然一笑,挥袖别开他的手道。
“来日方长,公主有心,定会心属本王;公主无心,那本王便剖心为二。无论如何,公主与本王都是天作之合,不如拭目以待?”独孤邑不怒反笑,在她耳畔暧昧低语道。
“那便拭目以待。”薄奚浅靥拂袖离去道。
如上次来凤栖宫那般,独孤邑自那夜后,又借口对一女子心心念念,前去寻找,消失了许久。
初秋之时,西北边境有异动,独孤烨派了精兵良将镇守边关,历经两月,扫平了动荡。
但西岐蠢蠢欲动之心昭然若揭,独孤烨自然不能放任自流、坐视不管。
薄奚浅靥觉得是个好时机,便故意重提了云贵妃专宠一事,此前虽以云贵妃肤如凝脂、面若桃花、天生丽质之故不了了之,宫中之人却不是十分信服。
如今,昨日暮时才透露了些消息说,云贵妃深得帝心之日久,除却美色之故,也因其于男女之事上非常了得。是夜便传开了,满宫风雨,众人皆知。
“说是一介舞女卖艺不卖身,但烟花柳巷之地向来复杂,便是耳濡目染又怎可算清白。”
“王上日渐消瘦、萎靡不振,云贵妃夜夜专宠、难逃其咎。”
“云贵妃身受圣恩,却不知雨露均沾,不曾嚣张跋扈,甚至同人交好,足见其心机之深。”
“生就这般绝世容颜,行这般龌龊之事,真是令人乍舌、令人作呕。”
又过了一日,薄奚浅靥又透露了消息说,云贵妃身怀异香,许是服用了凝香丸之故。凝香丸是何物,飞燕合德这般祸国妖妃所行之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三日后,云贵妃泪眼盈盈地同独孤烨哭诉此事,独孤烨当即下旨令后宫禁言、违者斩,许是觉得有些残忍了,便又下了一道旨,令云贵妃禁足棠梨宫,自行悔过。
说实话,这般偏袒,以为宫人是死吗?
薄奚浅靥实在看不过,便把凝香丸一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同后宫嫔妃说了一遍,解释得清清楚楚,安排得明明白白。只是于关键点上模糊了一些,隐去了一些。
又过了几日,后宫嫔妃签字画押,奏请王上重查此事。
独孤烨满口答应,却无动于衷,拖延了好些日,最后不了了之。
薄奚浅靥就知他会如此,便一边安抚后宫嫔妃,一边寻找良机、重新谋划。
转眼到了初冬,西岐与北凉的关系越发紧张了,薄奚浅靥抛了些线索,将云贵妃卷入其中。
这次,独孤烨倒是反应迅速,得知云贵妃可疑,很可能是西岐派来蛊惑帝心之人,当晚便趁着夜色将尚在宫中沐浴焚香的云贵妃打入了冷宫。
谁曾想,独孤烨又言尚未查明真相,不可使无辜之人受冤,否则将令天下将士心寒。
于是,翌日,云贵妃毫发无伤、仪态万千地走出了冷宫,简直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还真是爱得深切。”听了这些许是添油加醋的描述,薄奚浅靥饮了口茶,淡淡道。
今日也是难得,六宫妃嫔无一缺席,凤栖宫一时热闹非常、群情激愤。
见她们这般刻薄犀利,薄奚浅靥毫不怀疑她们便是将云贵妃抽筋剥皮也难解心中之恨。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云贵妃终会自取灭亡。”
“一狐媚惑主的祸国妖妃,还尊称她做什么,我瞧着烟花柳巷的下贱花词才最适合不过。”
“如今尚未废妃,该有的尊称还是要有的。”
“王上故意袒护,执迷不悟,我看此次也是不了了之了。”
“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既是咎由自取之故,与旁人何干。还不许人说几句了。”
“我觉得不会,此次有关国体,兹事体大,便是你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朝呢?”
若要翰林院那些人视而不见,简直是痴心妄想,当他们这些八卦激愤的文人墨客是摆设吗?
果不其然,接连几日,北凉的文官一本接着一本递上折子来,口诛笔伐,声讨贵妃。
不愧是寒窗苦读数十载,万里挑一选出来的,舞文弄墨的造诣可谓是登峰造极,用词之委婉,用典之精妙,实在令人叹服。
一日日的,独孤烨的案头堆满了奏折,其中要数翰林院的折子数量最多、精彩纷呈,一夕之间云贵妃所犯之罪罄竹难书,祸国惑主、种蛊下毒、十恶不赦、论罪当诛。
独孤烨许是被烦的失去了理智,竟于青天白日下去了一趟凤栖宫。
“王后以为贵妃该当如何?”独孤烨同薄奚浅靥下棋道。
“想必王上心中自有定论,何须问臣妾呢?”薄奚浅靥落了一子道。
“正是不知如何决断,才来询问王后如何看。”独孤烨也落了一子道。
“臣妾怎么看不重要,得看后宫嫔妃、朝堂众臣、天下百姓作何感想。自古多情是帝王,可帝王也有帝王的无奈。都道花无百日红,岂知日有百花开。”薄奚浅靥淡淡道。
“王后所言极是,孤自有定夺。”独孤烨落了一子,胜负已定,薄奚浅靥便不再下了。
几日后,北凉下了一场温雪,那个名动上京城的绝色舞女,那个为世人不齿的祸国妖妃,那个名叫姬瑶的女子,在第一片雪花降落之前,笑容凄美地饮下了那杯毒酒。
酒是独孤烨赐的,由于薄奚浅靥同狐御支提供的证据过于逼真,由于群臣以死相逼且拒让王上同妖女相见,是以姬瑶入狱至死,独孤烨都未去看她一眼。
酒是薄奚浅靥送的,她问她:“可有后悔。”她滴落两行清泪,笑了笑道:“无悔。”
“好一个无悔,那你可有得到什么?”薄奚浅靥放下酒盏道。
“浮生若梦,我的梦,很美。公主,保重。”姬瑶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干净利落。
眼看她日日荣宠、隆恩眷顾,眼看她惹人眼红、招人嫉妒,眼看她跌下晴空、万劫不复。
姬瑶去了,因得薄奚浅靥求情,留了个全尸,一卷蒲席裹身,扔在了雪堆。
一个时辰后,趁着夜色,薄奚浅靥派了四辆马车,马蹄哒哒,分别驶向不同的地方。
接连几天,独孤烨茶饭不思、萎靡不振,熬夜作画以致咳血,身体因此每况愈下。
见其神情憔悴、日渐消瘦,那般失魂落魄、黯然神伤,活生生一个永失所爱的可怜人。
薄奚浅靥几乎有些悲悯,几乎有些自责,直至边关战事吃紧,薄奚浅靥没了这个闲心。
暮冬时节,西岐与北凉结束了数月的鏖战。这一场战事下来,西岐折损过多,北凉元气大伤。
北凉皇宫,独孤烨日日咳血,服了多少汤药,见了多少医者,都不见效。
后宫不似从前热闹,却比从前和谐许多,四妃八嫔轮番侍疾、端汤喂药,而薄奚浅靥因通识两国医术,便同医者一起研制药方,昼夜不歇,颇识大体,深得人心。
起初,阖宫上下一致对外宣称王上偶感风寒,过些时日便会无碍。
后来,又说王上殚精竭虑、顽疾复发,需安神静心、好生休养。
如此口径不一,不免令人生疑。不过王上咳血之事不曾外传,是以多半百姓不以为意。
然而薄奚浅靥再明白不过,独孤烨中蛊已深、药石无医,便是华佗再世、扁鹊妙手也无可奈何。
所谓汤药,日日呈上的也不过是些抚慰人心的安神剂散。而所谓研制,也不过是试些新的解毒方子,然解毒之效甚微,根本于事无补。
薄奚浅靥喂他汤药,却见他摇了摇头,示意她打开几案上的两幅卷轴,画得是两个身姿窈窕、容貌姝丽的女子,一幅是她入宫时的情形,一幅是姬瑶献舞时的情形。
一个清冷孤傲、遗世独立,一个妩媚娇娆、撩人心弦,虽说神态不同、风情各异,却是平分秋色,让人过目难忘。
所谓惊鸿一面、一眼万年,用以形容画上二人再是恰当不过。
“王上画技精湛,臣妾自愧不如。”薄奚浅靥依次打开两幅画,分别看了两眼,浅笑道。
“孤所爱之人,自始至终,只有王后,王后不是不知。”独孤烨目光苍然道。
“王上尽说胡话,臣妾不是姬瑶,云贵妃已经去了。”薄奚浅靥小心地收着画作道。
“王后是在怪孤对她万般宠爱、再三纵容吗?可是孤在王后那里得不到的,她却给了孤。放眼后宫,只有王后和她最是不同。”独孤烨咳了一声,复又恢复平静,推开了汤药。
“纵佳人难得,可斯人已逝,王上这般怀念只会徒增感伤。王上不宜思虑过甚,否则有损心神。是以,王上还是将这些汤药喝完罢。”薄奚浅靥手执汤匙道。
“孤待王后一片真心,王后偏偏无动于衷。是孤错了吗?”独孤邑看着她渐渐失神,仿佛无限伤感,无奈苦笑道。
“王上待云贵妃也是一片真心。六宫妃嫔待王上也是一片真心。可见真心人人都有,却未必人人可得。”薄奚浅靥送了他一口汤药,不紧不慢道。
“那王后呢?可曾动情?”独孤烨咳了一声,顿时吐出血来道。
“情之一字最是无用,尤其是在后宫之中,臣妾一开始便知,是以,从不奢望。”薄奚浅靥扬了扬汤药,抬眸放下汤匙,淡然从容道。
薄奚浅靥原本想多加几句,比如:古往今来,多少女子为情所困,或因爱生恨、嫉妒怨毒,或自怨自艾、顾影自怜,或害人害己、终食恶果。香消玉殒,不免可惜。
想了想,却是没必要,同他谈这些做什么,言简意赅便好,否则又得重煎一副汤药。
“孤待你不好么?”独孤烨拭去唇角的血迹,缓缓道。
“王上待臣妾很好。”薄奚浅靥起身道。
“王后。”独孤烨强撑着坐起身,倚着床幔道。
“药凉了,臣妾再去煎一副罢。”薄奚浅靥顿了顿,没有回头,无意瞥道梁上垂下了一抹衣角,薄奚浅靥的唇角不由得勾起一丝冷笑。
“派人去一趟西岐,查清王后在来北凉之前遇过何人、做了何事,事无巨细,如实上报。小心些,不要露出马脚。”薄奚浅靥走后,独孤烨盯着薄奚浅靥离开时的位置吩咐道。
“遵令。”暗卫衣角翻飞,翩然落地,俯首下跪道。
薄奚浅靥回到凤栖宫,修书一封,寄给了狐御支,山雨欲来风满楼,总要未雨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