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丘回来的时候,一群人正围在一块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在摇骰子。
一个瘦条条的年轻人在最中间,不知拿了什么做赌注,已经和身侧的人称兄道弟,玩得好不热闹。
沈丘当然看出来了,这年轻人是在故意输赌注,手段老练,不易察觉。
沈丘用刀背挑着牛二衣领将他带起来,在他惊愕间,淡淡道:“找到熊窝了。”
有了沈丘带路,一众人在后半夜的时候到了一间破庙。借着山中月光望着,能看到有人从破庙的洞里在朝外边张望。
牛二站在沈丘旁边,可惜地叹道:“这肯定是探子,这一帮人里面就属他最狡猾,要是能一箭射过去就好了。”
沈丘没说半个字,张弓搭箭,银矢破空穿过了破庙墙上那铜钱大小的破洞,庙里响起惊慌的叫声。
干净利落。
牛二眯着眼笑了,朝后头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后面的弟兄早等不及了,没等他说完话就从林草间窜出来,踏着雪地直奔破庙。
呼喝着“保护夫人公子”,一群人冲出庙来,在门口和牛二的人激战成一团。
这些人饿了四五天,早就没什么力气,和这些掉进钱眼里的人一打,几乎就像是戳破了的纸老虎,态势轻轻松松就向着牛二这边倒去。
呼喊声连续不断,红光冲天,一群人杀红了眼,地上血流了一地,热血滚在雪地上,很快凝结成了冰。
又过了半个时辰,庙里头再无人走出,外头的打斗便结束了。
沈丘在一侧的树丛边坐下,听着牛二呼喝清点。
牛二这边负伤了五个,死了一个,对方的八九个护卫都死光了,最后只剩下了破庙里藏身的一对妇孺。
“沈大哥,你不去吗?”
牛二跨过尸体,从后面拍了拍沈丘的肩膀。
沈丘低头擦着刀上的血,情绪毫无起伏地道:“我不杀女人和孩子。”
“让我去!”
忽然有人高喊了声,牛二把他叫了过来,是刚才的那个年轻小伙子。
牛二见他瘦条条的身子,面貌黝黑,穿着打扮和乞丐也没什么差别,便问:“你叫什么?在哪里做?”
他身上的衣裳都染红了,像是个小牛犊一样,鼻孔里喷着热气,忙答:“小弟王焚,年幼时失了父母,如今在城东玩玩骰子,讨些饭吃。”
原来是个乞丐。
“行。跟我走。”
牛二也不和他多说,提着刀就进了破庙。
不久,破庙里面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哀嚎,声音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牛二提着刀走出来,身后跟着的王焚提着个黄布包袱。包袱圆滚滚的,看不到是什么东西,地上流了一溜暗红的血。
年轻人王焚紧紧抱着包袱,温热的血从他的胸口处滚下去,王焚却只觉得胸口憋的那口气终于舒了出去。
有了这个,他就不会被人瞧不起,不被人当成乞丐,他王焚,生来就是要当人上人的!
王焚丝毫没有第一次杀人的胆怯,只是迫不及待地问:“牛二爷,这个熊头能换多少银子?”
“别急。”
牛二眯了眯眼,细细扫过地上躺着的。
“还少一个。那个小熊崽子可比这个大熊贵多了。大家伙都去附近走走,饿了这么多天,肯定走不远。”
王焚哎了一声,急匆匆地就跑了,众人大笑出声。
牛二对着沈丘笑着摆手:“年轻,沉不住气。沈大哥打算去哪里?”
沈丘盯着牛二看了一会,道:“山里野狼多,我可不敢一个人乱走,你们去找吧,我就在这破庙附近看看。”
牛二思量了一会,点点头道:“也行。那我去东边的野地里看看。”
等人窸窸窣窣散了,沈丘在树下用布条将刀柄缠好才进了破庙。
这座破庙无人打理,四处生着灰尘。
沈丘抬头看时,便见殿中立着一座佛像,身如二八少年,但头戴五佛冠,身天衣彩裙,饰珠宝璎珞,两手结印,指尖拈着有两朵花的花梗。
菩萨法相庄严,坐于莲台,似渡人之状。
但在佛像前头,伏地的却是一具无头女尸。
女人生前何等容貌已是不详,身体外面套着麻衣,衣袖间却能看出那是富贵人家才能穿得起的绫罗绸缎,上面精细地绣着鸟雀。
沈丘看得心情沉重,这世上不论是谁,终归是要变成一堆黄土的。
他在心底一叹,已经没心思搜查,只想着应付完早些回去,便提着刀装模作样地在破庙里面走几圈磨蹭些时间。
就在这时,供桌底下的黄布蓦地一动,接着就有一阵老鼠叫声。
他忽然用刀背掀开黄布,只见一只瘦老鼠从黄布底下啃着一块老树皮,见到有人,忙叼着树皮跑向了暗处。
沈丘扫了一眼,没找到什么藏人的地方。刚要转身,面上忽然有阵虚虚的冷风吹过,可周围明明是四面围墙!
沈丘面色一凝,这庙中一定还有间密室!
近些年兵匪横行,各家各户都有些保命的手段,密室一定是住在这里的和尚为了在兵匪来时保命用的。
沈丘用手扣墙探寻,仔细地听过去,果然见到一道不起眼的凹凸不平的墙面。
·
牛二大步迈进了庙里,哈哈大笑着:“沈大哥,真不愧是你,这样细致的地方都能找到。”
说着按在门把手上,一把推开门,门外霍然是一方不大的园子。
“沈大哥许是累了,小弟我替沈大哥找找,大哥便在这里歇歇吧。”
沈丘没说话,静静看着他钻进小门。
牛二很快便注意到院子的篱笆边还有个破洞,沈丘解释道:“那是狼咬的。”
牛二笑道:“当然当然,我就是看看。”
牛二又用大刀拨了两个盆,视线却止不住往篱笆外看。
篱笆外是一片林子,林叶茂密,是个藏人的好去处。
牛二最终还是喊了人,去林子里找了一番,沈丘远远缀在后面。
一群人搜遍了整座林子也没找到半个人影。这时沈丘从一边的林子里钻出来,手里还捏了一块碎布,冲着众人道:“找到了,让狼吃了。”
一群人拿着火把一照,果然在沈丘指着的沟坳里找到了几只狼,一见到火光就朝着人嗷嗷地叫唤。
几只狼饿得皮包骨头,有一只肚子鼓得涨涨得垂在肚皮下,沾血的布条就在狼嘴里。
众人皆有些怔愣地面面相觑。还未曾见到人,怎么就让狼吃了呢?
牛二对着底下的几只狼道:“剖腹。”
又指着王焚道:“你去。”
王焚吓了一跳,几只凶神恶煞的狼似乎察觉到危险,不断地对他发出低吼。王焚握着沉甸甸的刀,腿脚发软,方才的杀性早就被冷风吹散了。
“大哥,我、我不敢……”
“孬种,我来。”
牛二看得不耐烦,夺过钢刀护身,翻身冲下陡坡。
几只狼后腿蓄力,大吼着扑来。
牛二侧身避开袭来的利爪,转身向着狼捅去。
头狼腹部吃了一刀,鲜血直流,此时狼群开始后退,坡上的众人纷纷叫好。
牛二还要追击,忽地觉得肩膀一紧,他便见到沈丘不知为何抓住了他衣裳。
牛二拧眉:“沈大哥,你怎么拦住我?”
沈丘皱着眉不耐烦道:“你动作太慢。”
他随手一抛,刀正中狼身,狼群反身欲逃,沈丘又夺过牛二的刀,雪亮的刀光一闪,再次掷出,这次从两狼身横穿而过。狼哀叫一声,立毙。
众人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半响都吐不出一个字。
眨眼杀三狼。
沈丘,绝非寻常人。
众人忙从坡上滚下来,雪絮乱做一团,飘在众人的衣上头上,却无人顾及,七手八脚地开始剖腹,在狼腹中找到了若干肉块和一些浸透了血的丝绸布条。
“沈大哥说的不错,虽然还跑了几只狼,但看这样子,确实被狼吃了。”
牛二不发一言,只默默盯着沈丘。
两人僵持,直到火把的火都要燃尽了,牛二才忽地犹如梦醒般一收刀,从雪窝里爬上来。
牛二将身上的雪尽数抖落,他捡起地上染血的布条:“走吧。”
众人便一起下山。
山道难行,在山里摸爬滚打了一整夜,人人精疲力尽。可想到金银落袋,又像是打了鸡血,步履飞快。
牛二瞧见沈丘远远缀在最后面,不由在路边站了,等着沈丘。
他和沈丘并肩慢慢走着问:“沈大哥怎么改了主意?”
沈丘在雪地里走着,明明旁人都要吃力的雪路,他却如履平地般轻便。
似乎是想到什么,沈丘笑了。
“乔乔大了,我得给乔乔攒嫁妆。”
牛二爷叹息道:“沈大哥,我不是好人。但像沈大哥这样的人,我不该拉你下水。”
“你不用在意,这是我自己要做的。”沈丘声音冷淡下来。
牛二想了想,道:“沈大哥,我认识一个兄弟,能给你个守城门的活。我知道你没有户籍,不方便有正经活计,但你只要在那里做,我那兄弟就能给你按上张,你要是不嫌屈才的话,就跟着我那兄弟干,别上山打猎了。”
沈丘站定,对着牛二郑重道:“多谢了。”
牛二拉了一把他:“兄弟间谈什么谢字,若真说这个,我还要谢沈大哥将我从熊嘴里救下来呢,那回我可真差点死了。”
牛二还想要问问沈丘怎么会想到半夜上山的,王焚忽然跑来,兴冲冲地喊:“二爷!兄弟们让我问问晚间一起去吃酒吗?多亏了二爷让我们有了这次发财的好机会。”
“行啊,到时翠风楼见。”
牛二脸上露出笑,又握着刀朝沈丘一抱拳:“好。那兄弟我便先回去了,沈大哥回头安置好了再来寻我。”
说完便领着一众兄弟远远去了。
沈丘在原地站了一会,见他们走远了,才向着原路折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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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谢源依旧没有习惯逃命的日子。
窗户纸发黄破碎时刻漏着寒风,月光落在小少年白净精致的脸上,只是那双乌黑的瞳孔一动不动。
谢源不敢闭眼,他总觉得随时有人会蛮横地破窗而入,举着火把拿着刀枪,张牙舞爪着化做怪物将他抓去。
尽管他们已经逃离了京都,身边还有他父亲派来护佑八十余随行亲卫,可是他们还是到了绝境。
大雪封山,无衣,无食,不敢点火,只能啃着几个月前的干硬存粮。老鼠还从床底下飞速地溜走,一点一点盗走他们的存粮。
护卫们商量着要抓住老鼠烤了吃。
他们说,只要再过几天,就可以从山上下去,吃一顿热乎乎的云吞。
今天是他们被困的第六天,他母妃在对着一汪水努力地擦洗着脸上的污垢,不断说,凭自己的美貌,一定能从那些小贱人那里,把恩宠抢回来。
下一秒,抓老鼠最快的侍卫死在了她面前。
被一只银色的,粗糙的箭,横穿了整个头。
箭尾微微地震颤,王妃的尖叫声一瞬间让整个寺庙乱了,喊声大作,追兵冲到了庙宇前,有人扯着他求他逃走。谢源不想走了。
可是他的母亲护着他,他得逃。
而这一次比任何一次的袭击都要猛烈,他的母妃为了给他拖延时间,留在了庙中。
可是,她最怕疼的啊。
最后,庙中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风雪的呼啸,那北风好像吹到了谢源的心口里。
他干睁着眼睛,却流不出一滴泪。
直到一道阴影笼罩在了他头顶。
“你就是谢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