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源的伤一养就是两个月,彻底好了的时候,天气已经转暖,到了四月份。
赵三娘子坐在院子里给家里的两个孩子做衣裳。
赵娘子有一身使针的本事,看她引线下针格外赏心悦目,布料一抖,铺展开就是漂亮齐整的针脚,即使是谢源都十分佩服。
有赵娘子的好手艺,在私塾开学前,沈乔就换上了新衣裙,刚出绒小鸭的鹅黄色窄袖对襟衣,下配着青葱的褶裥裙,颜色鲜亮得仿若屋外头新抽芽的柳条。
赵娘子理着闺女衣裳的一角,左瞧右看还有些不大满意。
“这腰身该再收紧些,显得苗条好看。”
“已经够好看啦,娘给我袖子上绣了燕子。光这绣工,到县里卖能卖上十两银子呢!”
“贫嘴!”
赵娘子眼里满是笑意,嘴角翘着,伸手给她腰间打了个络子结。
沈乔穿着新衣服,心里觉得自己好看,美得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被赵三娘子拉过去坐下按着重新梳了个头。
梳理头发,佩戴簪钗,其余细小的碎发用红绳束起,再站起来一瞧,小丫头转眼间就变成了个大姑娘了。
赵娘子心里默叹一声,女儿生得漂亮,怕是比京城里那些公主贵女还要好看。
桃木的梳子梳开了她发尾的最后一个结,赵娘子张口道:“娘屋里梳妆台上还有一盒新口脂,一盒面霜,去拿了用吧。”
这是她娘第一次允许她使用胭脂水粉,沈乔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跑了。
刚走没一会,谢源就举步迈进屋子,朝着赵娘子道:“赵姨,给冯先生的束脩已经备好放在桌上了,备了一只猪腿,三匹布,还有些干果。”
村里的私塾,乡亲间不方便收取银子,大部分是用一些农家的特产抵做了学费,多少费用全看各家心意,沈家用这些东西作为束脩已经相当丰厚了。
赵娘子点点头道:“昨天早上我见冯先生的车马来了村子里几趟,应该已经回来了。过会儿劳烦你去拜会一下冯先生。你来村子里不久,不熟悉,乔乔识得路,让她带着你走走。我已经年前和冯先生知会过,你们下午提着干果直接去就行,其余的大件我同你沈叔叔会送去。”
谢源答应下来。
在沈家生活了几个月,被使唤着做些事情谢源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候赵三娘子忙碌起来,谢源会帮忙做饭。
他主动沾手是为了伺机将配出的毒粉下在食物中,这些日子他做足了准备,不仅让赵三娘子教授了他厨艺,还给沈乔制了能解毒的食物。
本是万事俱备,谁料沈丘隔几日才会归家一趟,赵娘子又会特意烹些沈丘爱吃的,那时他便寻不到机会,即使他在厨房中协助赵三娘子,谢源也没办法在她眼皮子底下将药粉撒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山野村妇似乎格外敏感,他稍有轻举妄动,赵三娘子的目光就会扫过来。
山上寻来的大毒之物无法送进饭食里,谢源只能另寻良机。
听赵娘子的话说,沈丘过两天会为了他与沈乔去念私塾的事情回来,或许是个解脱困局的好时机。
正垂目思索着,赵娘子忽地瞧见谢源还穿着那身旧衣,忍不住发问:“乔乔都已经换了春衣,源儿怎么还穿着这一身旧的?是赵姨做的衣裳不合适?”
谢源低垂了眼睫,不动声色地道:“已经试过了,衣服很合适,只是如今穿了怕弄脏了,坏了赵姨一份心意。”
赵娘子以手做尺,比量了一下,瞧着和自己做的应当没什么差别,知道这不是他迁就自己的话才放心。
“衣服就是给人穿的,哪能怕脏就放在柜子里。”
“现在的衣裳还能穿些日子,等到了开学的时候再换上就好了。”谢源语气淡然。
赵三娘无奈谢源如此拘谨。
在沈家,谢源似乎一直在以客人的身份自居。一但涉及亲密的事,谢源便刻意冷淡地避让开,就连过年时候的年夜饭,谢源都是早早吃完离席。
唯有乔乔能和他亲近些,可乔乔现在已经大了……私心里,赵三娘子不愿自己女儿过早接触男子。
她两次嫁人都所嫁非人,尝遍了世间男女情爱的苦,便不想沈乔吃苦。就算不嫁人又如何?她确信自己有能耐护着女儿,只要乔乔高兴,她能护着乔乔一辈子。让乔乔一辈子都只当她梅三娘的女儿。
赵三娘子正出神地想着以后,门口忽地响起一阵跑动的脚步声,这家里性子最活泼的只有一位,只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
谢源放下茶杯,将视线转向门前,沈乔拿着两盒口脂,笑意盈盈地跨过门槛。换去冬装之后的沈乔像是换了一个人,身上少去了几分稚气,反而多出了几分少女的娇憨和娉婷姿态。
“娘!两盒口脂是哪一个?”
她没顾得上屋里的谢源,举出手里的两盒嫣红的盒子,浑然不觉谢源已经有些发怔。
赵娘子:“用了的是我的,还没用的就是你的。”
沈乔没客气地将自己的留下,将她娘的口脂塞到赵娘子的手里。
崭新的口脂连封口都没打开,沈乔用牙齿咔哒咬开盖子,背着身子磨蹭了一会,转过身来时,唇上已多出了几分水润的艳色。
她这时想起了谢源,拉着他问她的口脂颜色好不好看。
谢源看着她那灿若春色的小脸,视线慢慢落在她唇上鲜妍的颜色上,直到沈乔喊了他一声才回神。
“表哥,你在发什么呆?”
“你站远一些,让我好好看看赵姨的手艺。”
谢源面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不想承认自己居然被妹妹的容貌摄住。
沈乔蹦到远一点的距离,绷着个小脸,立正挺着胸给他打量,得意得就像是个小公鸡。
谢源站在她旁边,认真打量一番,摇头:“我看是胖了。”
沈乔拉长了脸:“胡说八道。我娘还要给我改细腰身呢。”
谢源露出笑意,从袖中取出一方鼓鼓囊囊的荷包:“今天的小糖糕还想吃吗?”
沈乔抢过荷包,打开,里面是三只捏成兔子的白色小糕点,每一只只有拇指大小,玲珑剔透像是玉雕的。
她迫不及待地塞进口里,接着露出满足的笑意。
赵三娘子在一旁看着他们的互动,不知怎的,从谢源对沈乔的态度里品出些许不同来,如今又见谢源专门做了点心,便佯装很新鲜地从沈乔的荷包里捏出一只:“这小糖糕做得稀奇,我倒是没见过。”
谢源立刻道:“下次我给赵姨也做一些。”
赵三娘摆着手拒绝:“我可不吃这种东西,甜得掉牙。”
沈乔一边吃一边道:“可好吃了,可惜表兄一天只许我吃三个。”
赵三娘子惊讶:“天天如此?你源表兄倒是宠你。”
“我看是故意吊着我。”
沈乔不爱他这磨磨蹭蹭的做法,总想一口气吃个过瘾。
谢源透黑的瞳孔透出些温软的笑意:“是怕你吃坏了牙。”
“我牙好得很……对了,表兄,有个东西要给你看看。”
沈乔吃完小糖糕,随手将荷包丢在桌上,拉着谢源朝着屋子外头跑去。
赵娘子脸上带着柔顺的笑,看着两个孩子跑出院子,身影消失后,将视线投向桌面上的荷包。
上面是只凫水的小雏鸭,鹅黄的雏羽,乌溜溜的眼中神采与沈乔颇为相似。
她知道谢源还有一只同色的荷包,那是她绣的,明面上是不偏不倚两碗水端平的心思,只是现在赵娘子却改了主意。
厅堂中,温婉柔顺的女人拿过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中,锋锐的利器将荷包拆成了碎片。
还是给乔乔换个其他颜色更好些。
她会给乔乔最好的。
沈乔搬开了院子外大柳树下的石头,将一只埋在底下的陶罐子取了出来。
“前些日子表兄给我的血我用在它们身上了,现在又生了几只虫宝宝。”
沈乔献宝一样将虫子放在谢源面前。
自从那次从医馆回家之后,谢源就主动提出愿意给她血,帮她喂养蛊虫。
沈乔惴惴不安地琢磨了好几天,仔细观察他的情绪发现似乎是出于愧疚。
她便欣然同意。
谢源还是第一次见到蛊虫,最大的两只母虫只有黄豆大,幼虫只有米粒大小,散落在罐子底部,如果不是有轻微蠕动,谢源还以为是沈乔抓了一把米装在了罐子里。
这些虫子长相无害,寻常情况根本防不住,难怪先帝也会栽在坑里。
谢源站起身,离陶罐远一些,即使知道这些是能医人的蛊,谢源对蛊虫依旧防备。
“有一只死了。”
谢源忽然道。
沈乔盯着那只虫子瞧了好一会,才确定那只虫子就是死了,她
顿时焉了吧唧地垂下头。
她怀疑自己的医蛊天赋没有主母说的那么高,她第一次养毒蛊的时候一只虫子都没死。
沈乔浑然不知,医蛊的生长条件苛刻,像她这样随随便便埋了隔三差五喂一点血食,本该死得一只不剩。
“喂,你们在看什么呢?”
沈乔扒着罐子,清点虫子的数目,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属于少年的粗哑声音,听着有些熟悉。
沈乔回头,见近处站着个穿着富贵精锻的微胖少年,也不知何时来的,正抱着手臂,神情倨傲地看着她,沈乔惊讶地抱着陶罐站起身:“牛柱哥?”
牛柱是牛二爷的幺子,在家里就受尽宠爱,村子里也是个小霸王。
“你们在玩什么?让我看看。”他径直朝着沈乔走过来。
“没什么东西。”
沈乔掐着罐子口,慌张地想用身体遮掩住。
谢源先一步将牛富拦在了几步外。
少年身姿笔挺,如一杆向上拔起的青竹,牢牢挡在沈乔面前。
牛富皱着眉抬起头,眼睛紧盯着面前比他要高一个头的少年,脸长得不错。
不认识,估计是沈乔的什么穷酸亲戚吧。
“沈乔,这是谁啊?”
“我是沈乔的表兄。”谢源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
沈乔赶紧趁这时机,在谢源背后将陶罐封上。
见她躲在别人身后,瞒着自己神神秘秘的样子,牛富心里升起一股微妙的不爽。
凭什么这个陌生人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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