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几步上前去扯他的衣袖,谢源拂袖闪开,让她扑了个空。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沈丘回臂逮住女儿,一把将她抱起,笑道:“丫头,你这样的身法可不行。看爹的。”
说着提气一起,沈乔只觉得目眩神移间自己就到了屋顶上。老旧的屋顶吱呀晃荡了一下,沈乔心里不觉得害怕,反而兴奋地朝着下面的谢源大喊大叫。
可一低头,就发现谢源面色僵硬苍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化成了一尊石雕。
沈乔心中惊诧,他这是怎么了?
谢源觉得冰水浇下,身体四肢僵硬,瞳仁死死地盯着沈乔身后之人。
当初将他们伏击圈至山庙中的鬼魅影子和今天沈丘的这个身法出奇的相似。
沈丘以为他没有发现,或者是知道而有恃无恐。
少年院中独立,一张玉脸宛如冰铸,周身散发着难以接近的寒气与勃勃的怒意。
缓缓地,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沈丘上一次用这道身法还是在杀人,这一次确是在哄女儿高兴身上。
也不知若是让他悉心照看,宛如明珠般捧在掌上的女儿知道,他亲手杀了旁人的母亲,会是怎样的一副状况。
赵娘子在屋内,见房顶晃动掉下几根茅草,闺女声音激动地喊叫,忍不住疑惑地扬声喊:“乔乔,你在哪里呢?”
听动静正要从门里出来。
得意忘形的沈丘一个激灵,忙捂着沈乔的嘴,让她不要叫喊,将女儿放回地上,进了厨房和赵三娘子说话。
谢源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沈丘,心中的恨意宛如洪水,将他的理智裹挟得一丝不剩。
这时,一只温凉的手按住了他紧紧攥起的双拳。谢源一僵,乍然回过神来,神情冰冷地垂下目光看向沈乔。
沈乔目光温润,宛如单纯懵懂的小兽,轻轻地低声唤他:“表兄?”
谢源眸中晦暗,神情却渐渐平静。
“什么?”
小表妹磨蹭着,慢吞吞道:“我看表兄好像不太舒服,想要问问表兄是不是没吃饱?我这里还剩下了一只小糖糕,给你。”
她垫起脚,将手中的东西挤进他薄薄的唇瓣间。
谢源来不及反应,温软的手触碰到唇间,一块软绵绵的东西就送进了嘴里,一股甜意很快在口中化开。
谢源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沈乔是把白日的小糖糕给了她。
甜丝丝的蜜意充斥口腔,谢源下意识地想,他有放这么多蜂蜜吗?
可垂眸,沈乔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眼中倒映着两轮清冷冷的月亮。
她好似毫无知觉,却恰好地化去了他满腔戾气。
谢源垂眸望着面前的少女,巴掌大的小脸,似雪一般的皮肤,眼睛嘴唇鼻子无一不可爱动人。
少年抿着唇,偏过视线。
从屋顶上吹了一会冷风,这会下来好像有些受凉,沈乔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她转身欲走,却忽觉一角素袍拂过地面,宽松的外衫轻轻地落在自己身上,将她笼罩在了一片青松柏木的气息之中。
沈乔惊讶回头,却听见从背后环绕着他的少年似怨似气地长叹。
“这次罢了。”
——
冯献扣了扣门。
见门里应声的小童出来,他忙问:“先生可在?”
小童看了一眼冯献,道:“先生出门赴宴去了。冯先生有急事吗?”
冯献闻言蹙眉,蔡老自从来到金溪县后就邀约不断,只是蔡老从不乐意与那些人交涉,今天是来了什么大人物让才请动了蔡老?
“可知道来的人是谁?”
小童打了个哈切,心道这我哪里知道,左不过是一些来巴结先生的呗。
只是想想先生走时他看到的表情,又觉得不太像是那类人。
“冯先生找我家先生有什么事?我代为传达就是。”
冯献卷起卷子收回袖口,原先的激动被一路的风吹冷。
现在仔细一想,自己只凭借一张卷子就断定他是老师要找的人太冒失了,最好还是考核一下再推荐给先生,总归人也跑不了。
于是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对着小童摇了摇头:“无事。等过几天我再来找先生吧。”
说罢便转头离去,只剩下小童一人纳闷。
老远跑来就问这一句在不在?蔡先生回来了,他是禀报还是不禀报啊?
——
此时他口中的蔡先生正坐在金溪县最大的酒楼翠风楼中。
原先翠风楼不论是晌午还是晚上,杯酒声不断,来往的食客满满当当,今天却静得吓人。
因为在楼外,上百位护卫将整座楼保卫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蚂蚁都进不去。楼里除了厨子,清理得只剩下了一位胖乎乎的掌柜。
带着刀的侍卫拿过老板送上的茶水,挥挥手让他赶紧下去。
掌柜打量着,这群人穿着上看不出来,但浑身都有一种和平常人迥然的气质。掌柜的不敢让伙计应付,自己亲自送上茶水。
可当近前了,才察觉到那人的刀把上刻着的竟然是一个“阴”字!
他心中大骇,牙齿打颤,险些站立不稳,被那脸白的侍卫一把接了托盘,叱他下去,才像是逃出阎王殿一般地连滚带爬地离开。
侍卫嗤了一声,轻轻推开装潢精致的雅间门,躬着腰,半声不响地将茶水送上桌面,低声道:“蔡老,这是最好的信阳毛尖,是我们大人专门从京城带来。”
“信阳毛尖?我记得这是御用茶叶,只供陛下所用。”头发稀疏花白,插着一只枯瘦的梅枝的老人看着起在水面上的茶叶,本来就黑着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正是。手底下的人孝敬上来,连陛下都只得了三两。”侍卫骄傲地回答。
“阴会水,你越来越放肆了!竟然敢扣下陛下的东西私自享用!”老人面色黑得像要滴水,丝毫不给面子地冲着窗户前痛骂。
屋内服侍的众人被他的称呼吓得心中一跳,骤然一片死寂。
靠着窗边软榻,被直呼名字的男人用手支着下巴正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软榻旁一名奴才跪在地上,小心地为他锤着腿。听闻此言,这名欺上瞒下,只手遮天的朝中最大毒瘤好脾气地轻笑道:“蔡老何必这么大的火气,只是些茶罢了,那皇帝能喝我为什么不能喝?守着那些没用的破规矩多扫兴,不如尽早享乐。”
“更何况,就算皇帝知道了,你认为他敢和我作对吗?”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怕。
蔡凤春一噎,又看了看桌面上的茶杯,旁边响起了一些低低的嘲笑声。他拂袖站起来干脆眼不见为净,瞪着眼睛睨视着他:“你来这里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阴会水轻慢地笑道:“不过是游览些盛景,顺便来看看蔡老。”
“我没有什么好看的。”
“话不能这么说,好歹我们也是同僚,致仕之后蔡老过得如此潦倒,我真是于心不忍。”
他枕着臂,双眼似蒙了雾般微眯着,唇边带笑地懒懒道:“所以我给蔡老备了五十两黄金,让您买些好的茶水吃,也就不用见到些信阳毛尖便大呼小叫,失了体面。”
侧首边的手下人捧出几排金灿灿的元宝。
蔡凤春瞪着眉毛,他为官以来,见过无数奸臣小人,而阴会水是他见过的人当中第一个厌恶到想用茶盏砸死对面的奸臣,以一换一,为民除害的。
“老夫过得很好。既然是路过,还请大人莫要再来,老夫可不想与你这种人有任何往来。”蔡凤春起身,冷着脸离开。
“这老东西还和当年一样。”阴会水轻轻嗤了声,懒洋洋地扭着身子,笑眯眯地对着捶腿的白面侍卫道:“那五十两就赏你了,拿去玩吧。”
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像是面对随手丢下的一把米,而不是能买下一个下级官员一辈子的黄金。
因为阴会水对金银根本不在乎,他只是恶劣地想要捉弄这个朝中清流,忠臣。
奴仆得了赏,忙激动地磕头称谢,阴会水的脸色黑了下来:“我让你停下了吗?”
奴仆立时一个激灵,冷汗生了满背,不敢大意地低下头继续细细地替阴会水锤着腿。
另有侍卫上前禀报:“金溪县县令说,府中设了宴,请大人移尊驾赏光。”
阴会水只眯着眼,像只懒猫似的,半点不带动弹的。
那侍卫便试探着继续道:“那小县令道,您要是没兴致,他还搜罗了九位姿容俊秀的美人,您舟车劳顿,给您当洗脚的丫鬟用用。奴才瞧着,县令的亲生女儿也在其中。”
阴会水轻轻抬了抬细长的眉,不咸不淡道:“这东西倒识大体。”
侍卫估计着这是收下了,正要退下转告那诚惶诚恐全家都等在酒楼角门外的县令,就听上头人道:“我令你们寻的名医找到了吗?”
他一个哆嗦,果断地跪下磕头,急急道:
“已经派人遍寻城中名医了,只是听说他返村养老,扑了个空,请大人宽限时日!”
实际上,镇子上的医馆一听到是阴会水,就把大门关闭了,他们硬是砸开了门,揪出了坐馆的一个年轻大夫才得了一个消息。
阴会水的头又开始痛了,眉紧紧地皱成了川字,忽然间拿起茶盏,扬手砸扣在了身边锤腿的奴仆头上,茶水浇了一脸,奴仆不敢停下,低着头爬回来继续给阴会水捶腿。
可他却忽然发现周围的人看着他的视线变得同情,霎时间背后被一片冷汗浸透。
他只觉得头顶上的人将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身子一股战栗,险些跌倒,可在跌倒前,一双大手将他提了起来。
那双手修长阴白,死死地掐在他的喉间,几乎要掐断他的骨骼,奴仆的脸上露出了狰狞而痛苦的表情,求生的本能让他不断挥动双手,直到他眼神失光,胳膊软软地垂落,那双手才将他丢弃垃圾般丢开。
见此情形,忙有人上前哆哆嗦嗦地点上熏香,阴会水闭着眼睛,嗅着屋内渐渐飘散开的千金难求的香料,头痛才稍微缓解了些。
众人高高悬挂的心缓缓地落了下来。
方才禀报的侍卫跪在原地不敢动弹,眼神发直地盯着那死不瞑目的奴仆,浑身僵硬。
阴会水好似没事人一般用旁人呈上的水擦了擦手,瞥向侍卫,哼骂一句:“蠢东西。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一定是你们带着刀过去架在脖子上威胁了。再去请,这次态度放好点!”
侍卫忙战战兢兢地低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