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门独户的小院,阔叶间洒下光晕,斑驳形色,偶见尘壤里繁生攘攘,筑巢,求偶,生产,继续着和大多数人类同样的生命。
屋里有动听的流水撩拨声,在这样的干涸的城镇,闻者如聆仙乐。
“啄、啄啄。”清脆的指节扣门声,水声为之一顿,屋内的主人显然有了三分愠怒:“什么人?我说过,不许打扰。”
门外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甜腻地飘进门缝:“大爷——是在沐浴嘛,奴家服侍大爷——”
“滚!”屋里的声音几乎是在暴躁了。
吃吃的两声轻笑,那个女声又不离不弃地响起:“大爷好凶,吓死——”
嗤的一响,一道劲风破门而出,竟是匹练般的剑光,屋内人对于阳光和时机的把握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剑锋毕露的同时,太阳的反光跟着大炽,万钧之势直取门外那个捏着咽喉憋笑的“青楼女子”。
天下能刺出这样一剑的人当然不少,但是能一边洗澡一边刺出这么一剑的人,恐怕就只有暗香盈袖沈东篱。
那个“女人”当然就是苏旷。苏旷似乎存心就要要引动沈东篱动手,身子一拧,剑锋擦着衣襟而过,寒意刺得皮肤生疼。
沈东篱收剑,冷冷:“一个大男人,整天装神弄鬼,不嫌无聊么?”
苏旷抱拳一礼,玉树临风:“沈兄多日不见,神采如昔,可喜可贺。只是……沈兄下手未免毒辣了些,万一误伤了生平唯一的知交好友,岂不是抱憾终生?”
沈东篱看着“生平唯一的知交好友”,真的有一剑刺下去的冲动,他逼近一步,“苏旷,我在这里的事,你若敢告诉南枝,休怪我剑下不认人。”
苏旷神色自然:“我当然不敢‘告诉’沈姑娘。”
沈东篱脊梁骨忽然一阵发凉:“你带南枝来了?”
苏旷后退三步:“我当然也不敢带沈姑娘只身到此。”
沈东篱怒吼:“你带了多少人来?”
屋里忽然传出一声沮丧的大叫:“苏旷!找不到!什么也找不到!喂——你不用再拖着我哥哥了。”
苏旷嘴里一阵发苦,四下打量退路,看着沈东篱的脸色由白转青,忙陪笑:“沈兄,嘿嘿,这不干小弟的事,只是……你藏得未免太张扬了些,行动之前沐浴更衣的老毛病又不改,稍微打听打听哪里的客人大量用水,就……”
白衣胜雪孤高绝尘,听着虽然好听,有时候也是需要代价的。
沈南枝和冷箜篌一起从屋内跳了出来,沈南枝一脸的失望,但是一见沈东篱,又极惊喜地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匆匆裹在身上的袍子。
苏旷依旧陪笑:“沈兄,千手观音并非单身一人,她势力众多,党羽颇丰,我们四人合力尚且有凶险——沈兄何必逞一时之英雄?这次,咳咳,是我出的主意,要南枝她们去找找沈兄哪里有无别的线索……沈兄你若要怪罪,就打我两拳,消消气好了。”
沈东篱捏了捏拳头,指节啪啪作响:“你这话当真?”
苏旷闭上眼,小声道:“记得莫用内力,打出内伤可就不好了。”
沈东篱的拳头停在苏旷面前,又缓缓放下,他顿了顿:“苏旷,你武功不在我之下,此事和你也并无关联,你不必这样讨好我。”
苏旷哈哈一笑:“那又有什么办法?怪只怪苍天无眼,时乖命舛,总叫我认识你们这些嘿嘿、嘿嘿、豪气冲天的朋友。”
朋友有很多种,有人骄傲,有人平和,有人孤癖,有人沉默寡言,有人滔滔不绝,有人每每一触便即发,有人喜欢三思而后行,两个绝世剑客惺惺相惜是一回事,至于惺惺相惜之后,是远远的互相欣赏还是成为朋友,那是另外一回事。微笑着退让,诚恳地调和,这无关乎尊严与原则,男儿义气倾盖如故一样需要有人维系有人宽容 ——苏旷素来就很明白这个道理,尤其是这一回,沈家兄妹桀骜不驯,冷大楼主人淡如菊,唔,他不陪几个笑脸打几个圆场,难不成等这些绝代名侠良心发现、合同为一家?
沈东篱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沈南枝急了,一把扯住哥哥的袖子:“哥!”
沈东篱咳嗽一声,脸上微微有些发红:“放手,我回去换件衣服。”
苏旷明知这个时候发笑未免有失厚道,但还是忍不住嘿嘿嗤笑了一声——白衣胜雪的剑客当然很威风,不过如果白衣下面什么都没穿……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观音石乳是在极旱之地的石窟里产出的灵石钟乳,若能在刚刚产出的瞬间入药,对于外伤有奇效,虽不能令白骨生肉,断肢复生,但是足以舒筋活血,腐肉成新。”冷箜篌静静道:“石乳若是出石片刻,就会凝成比精铁还硬百倍的东西,那白驼身上就是涂抹了此物,才显得无坚不摧……不过,骆驼身上涂了这种东西,恐怕至多活命三个时辰,就会因毛孔堵塞而死。”
沈东篱击案:“不错,也就是说,千手观音的老巢,离我们也不过三个时辰的路程而已。”
“虽不中,亦不远,即便老巢不在附近,至少附近总是有接引的据点。”苏旷接口:“我离得近,看清那白驼身上并无多少沙尘泥土,显然绝非经过长途跋涉。再者说,他们既然要养活大群骆驼,自然会在有水源的地方。”
“只是标志如果当真如此明显,千手观音的门槛恐怕早就被踏破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去找?”沈南枝撇嘴:“我若是千手观音,大可以在敦煌买间大院,养几头骆驼,要杀人的时候,就刷刷白、骑出去了事,至于老巢在哪儿,随便那些自作聪明的人去找。”
“不错”,苏旷点头:“在敦煌城中虽不可能,但是离敦煌不远总是做得到——所以,我们大可不必去找千手观音,等她来找我们就好。”他笑笑:“譬如那个白衣文士,大士一次渡不了他,一定会渡第二回的。”
沈东篱看着他狡黠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微微那么一转,脊梁一阵阵发冷,抢先道:“若说起易容改妆,偷鸡摸狗,你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假扮公子文人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苏旷摇摇头:“今时不比往日,你瞧瞧我这左手,你生怕别人认不出来?”
沈东篱皱眉:“那换种法子,我做不来那种事。”
“做得来,谁说你做不来?”苏旷拍拍他肩膀:“你放心,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你老老实实穿着你的白袍子,嘴里哼哼两句鸟诗,活脱脱就是一副欠人钱没还的样子……总之你自己考虑,要么扮他,要么扮我,就怕我这么有亲和力的形象,你一时半会可是模仿不来。”
沈东篱立即做出决定:“我宁可扮那只骆驼,也不会装成你这熊样子。”
想起沈东篱的“熊样子”,苏旷他们还是忍不住笑个不停,堂堂沈东篱恐怕一辈子也没有被人那么轻蔑地扔上骆驼,连还手的余地也没有。
沈南枝先也是窃笑,但驼队一消失,她就忍不住问:“该动身了吧?”
苏旷宽慰:“放心,沈兄移宫换穴之下,又没有被那群女人制住,就凭她们,只怕还伤不了他……只是冷姑娘,你确定千里香在大漠之中,还是有效的么?”
冷箜篌点点头:“千里香在平地至少可以保证三百里内的追踪,大漠风沙虽大,不出百里,我们绝不会追丢了人。”
他们一行三人早已收拾停当,粮水充足,活脱脱要去西域远行的行头。苏旷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其实忐忑不安,卧底探路素来凶险,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沈东篱若当真有个闪失,恐怕他也是百死莫赎了。
是以驼队消失不过半刻,苏旷便急急催着骆驼动身。
时下正是仲夏,但天色不过东方微白,兀自有残星闪烁,正是丑时刚尽,寅时初起的时候。一路向着西北行去,沈南枝在驼峰间摇摇晃晃,半睡半醒地补眠,冷箜篌低低垂眉,好像在轻哼一首古老的童谣。苏旷却望着苍穹,响起了一双月牙儿一般的眼睛——那个假扮观音的女子似乎早已习惯夜半来去,籍着与年龄不合的沉稳干练指挥行动,适才隔得极远,瞧不清那女孩子的动作说话,只能见她以骆驼代足,长鞭代臂,手起之间,就已经掳人开拔。
她的双腿,似乎也是断了,是先天的残疾,还是后天的遭遇?
苏旷暗忖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内家功夫不过刚刚入门,虽说每每被师父斥骂责罚,但依旧贪玩成性,把京城吃喝玩乐的地方摸了个十足熟稔,只盼缓几年进入公门,乐得逍遥自在。而那个女孩儿,本身便是弱质女流,更何况双腿还有残疾,她能将武功练到这种地步,究竟要付出如何的努力?不错,传说中有许许多多双腿残疾的翩翩佳公子,但传说不过只是传说,习武一道,外家讲究手眼身法步根基扎实,内家讲究八脉贯通周天流转,双腿一断,根本就是无根之木妄图开花结实,偶尔有个别天才有所成就,那也多是入了旁门左道,难有大成。
此间的诸多不幸,究竟、是谁、一手酿成?
苏旷一声叹息,对那个还未谋面的女孩儿颇有几分怜惜。
胡思乱想之间,一轮朝阳已经缓缓升起,天地之巨镬骤然开启,热气,暑气,火气在烈日和砂粒之间几个往复,就把昨夜的一丝清凉涤荡一空。
而那位观音姑娘,似乎存心兜圈子,也不管烈日何其炽烈,不紧不慢地兜着圈子,忽而向西,忽而向北,忽而折回头,只苦了苏旷他们的几头骆驼,走了大半日,尽只在这大漠边缘的戈壁滩上兜圈子。
到了红日西斜,生火做饭的时候,竟有过路客商好意提醒——“前面不远就是敦煌,你们何苦来哉?多走几步不就省了在外头再熬上一夜?”
冷箜篌怎一个沮丧了得,“跟了一整天,她们又回敦煌了——苏旷,咱们回去不回?”
苏旷摇头:“敦煌城鱼龙混杂,绝非千手观音久居之地——”他沉吟,考虑措辞。
沈南枝微微一笑,把小块的羊肉扔进沸水,小心翼翼添加作料,香气渐渐升起:“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好了,哥哥自己会留心自己——来,苏旷,师姐,咱们以后动起手来,这样吃肉喝汤的机会可就不多啦。”
她一双微胖的小手变得极为灵敏,将一锅羊肉汤煮得活色生香,一边小火慢炖,一边将馕饼切成小块扔进锅里。冷箜篌默契地过来帮衬,只见普天之下最巧的两双手上下翻飞,虽然不过是煮一锅汤,却好像是侍弄皇宫里的国宴大斋一样。
苏旷早就饥肠辘辘,几次三番伸出手去,又被冷箜篌打了回来,他忍不住哀嚎:“二位小姐,我们是在跟踪!”
沈南枝反唇相讥:“江湖人和江湖人也是有差距的,对有些人来说,跟踪也是一门艺术。”
冷箜篌的手停了下来:“等等,她们来了!”
苏旷没有问谁来了、还有多远,他象一头潜伏的豹子一跃而起,一掌连火带锅推倒,三脚两脚用砂粒掩起,又随手扯下帐篷,令骆驼跪倒,低声道:“噤声!卧下!”
在沙漠里,火光和香气都是能够传播足够远的东西,真正的追踪者,并不应该去碰冷食之外的东西。他甚至懊悔,自己是不是对沈南枝的大小姐脾气太过于纵容了。
沈南枝已经在颤抖:“苏旷,有什么东西在我腿上爬……”
苏旷怒道:“小声。”
沈南枝几乎要哭出来:“连鬼影子也不见,苏旷,爬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受不了啦!”
苏旷一把掩住了她的嘴。
沈南枝说的没错,追踪确实是一门艺术,很久之前苏旷的恩师就曾经教导过他,对于一个追猎者而言,长距离的追踪本就是比拼体力和耐力的极限,多说一句话,多喝一口水,哪怕多方便一次,带来的结果可能都是满盘皆输。
远方,已经有驼铃声随晚风传来,夜间在沙漠远行本是大忌,既然彼方一心避人耳目,就不该还挂着铃铛,一路招遥前行。
可是,不仅沈南枝,连冷箜篌也忍不住想要跳起来——苏旷也感觉到腿上有麻酥酥的阵痒,似乎无数蚂蚁正在爬来爬去。
他们来时明明涂抹了驱避蚊虫的药水,天下水楼的藏货,本不应该再有这种情况。
只是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动弹,苏旷右手紧紧掩着沈南枝的嘴,只觉得她软软的双唇在掌心轻颤,泪水无声划进指缝,整个身躯都在颤抖,想是她那边的虫豸更多了些。
驼铃清越,由远而近渐渐响成一串丁零,若非冷箜篌一眼认定,苏旷绝对想不到眼前这群人竟是自己要找的对象——这些是大漠上的镖客,不怕死的短途商人,通常仗着年轻有力气,跑些别人不敢跑的或是加急的生意,毕竟半夜运货,收益多半在白日的十倍朝上,与其在家饿死,不如试试运气,跑个十回八趟不出大事,也就有了盖房子娶媳妇的银子。
这些人不常见,也不罕见,不招惹人,也不怕人惹,挣点卖命钱没人眼红,死在外头,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冷箜篌以目光示意,驼峰上皮袋鼓鼓囊囊,装个把人那是绰绰有余,苏旷数了数,一共是七个袋子。
一个后生家,想必年轻刚刚入行,话略多了些:“叔,你说那些人是干啥的?给俺们就给那么多,那袋子里到底装得啥?”
“少废话!”被他唤叔的人恼了,敲了他一记烟袋锅:“暗货不准打听!官家知道了,可是杀头的罪名!”
后生想必不服气,半晌才反驳:“俺这不是问你么,俺又没乱说!”
当叔的叹了口气:“文元,你记着,干咱们这行啊,钱高的准没好货!咱要能这趟回家,叔就不干了,娘的,提心吊胆半辈子,骆驼比老婆亲,叔老喽。”
少年没有搭腔,想是从叔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后半生。
沈南枝颤抖地越来越厉害,呼吸急促地不能自已,驼队刚刚消失,她就忍不住“啊”地一声跳了起来。
蚂蚁,巨大暗红色的蚁群在火光下汇聚成紫黑色的小溪,从沈南枝刚刚俯卧的地方爬过,仅仅是看了一眼,沈南枝就掩住口鼻,忍不住想要干呕。她不是娇滴滴的大家小姐,但是刚才那种无可遏制的恶心,已经超过了大多数女人生理的极限。
她转过头,决定不再看第二眼——但是就这么一扫,她已经呆住,刚才掷下汤锅的沙土上密密麻麻挤满蚂蚁,僵硬不动,已经是尸体。
汤里有毒,冷汗从沈南枝手心沁了出来,她回过头,看着冷箜篌。
她目光中并没有质疑和询问,但是就这一眼,已经足够,冷箜篌冷冷道:“你看我干什么?你怀疑我?”
沈南枝理了理衣衫:“这锅汤只有我们两个人碰过,看来师姐没有动过手脚,那就一定是我了。”
冷箜篌冷笑:“你自己承认,那是再好不过。”
沈南枝气往上撞,但还是按捺:“师姐,你若说不是你做的,我信你就是。”
冷箜篌却傲然:“你信我?沈南枝,我未必信得过你——非此即彼的道理,我一样明白,你用不着先发制人。”
二人剑拔弩张,好像立即就要动手一样。苏旷一直蹲在地上,研究蚂蚁的尸体,这才慢悠悠插话:“你们俩当我是死人?什么叫非此即彼?难不成我苏某人就不会下毒?”
沈南枝和冷箜篌一起“嗤”的轻笑一声。
苏旷站起身讷讷道:“想不通啊想不通,这毒明明不是你们下的,你们偏要来个非此即彼;两位行家,你们刚才若是肯多看一眼,自然就明白了——你们哪只眼睛看见汤里有毒了?”
汤里没有毒,毒当然就在沙子里,浅浅的沙坑中,横七竖八,满是白骨,细细看去,竟然全是人的四肢。白骨中含了剧毒,被汤水一浸,透上沙面来,觅食的蚁群这才集体毙命。
沈南枝和冷箜篌对望一眼,暗叫惭愧,苏旷说得没错,她们若肯稍微用心,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不对来,但事发突然,第一反应竟然就是怀疑到了彼此的头上。
沈南枝决定好好检讨一下自己,低下头,克制着胸口的恶心,把调查研究做得格外卖力:“腿骨里有男有女,臂骨多半都是女孩子的——天啊,还多数是没有长成人的小女孩儿,你们看……你们看……那个畜生,他怎么下得去手?”
她翻出一根细细的手臂,看起来手臂的主人也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臂上套着个金环,依稀看得出“长命百岁”四个字,白骨被丢弃应该不算太久,还看得见指甲上乱涂的蔻丹。
冷箜篌倒吸口冷气:“是千手观音。”
她取出把小刀,细细刮了些臂骨关节处的粉末,小心地托在一张纸上,递给苏旷和沈南枝过目:“观音石乳凝聚成石,就是这个样子。”
沈南枝已经怒不可遏:“她疯了么?她砍这么多人的手脚做什么?苏旷,师姐——等我们找到她,也把她的手脚砍下来喂狗,你们说好不好?”
“也?”冷箜篌不置可否:“那是找到千手观音之后的事,我们现在最好赶紧跟上去,不然他们走远,可就追不上啦。”
苏旷细细咀嚼:“千手观音……也……是了……是了……”
千里香的指向,仍是西北,大漠夜行,一前一后的两拨人走得都颇为费力,直到天色又再微明,不过走出了两百里地。
冷箜篌忽然止住骆驼:“咦?停了?糟糕,香源不见了,就在西方十五里的地方。”
沈南枝急道:“香源不见?千里香怎么会不见?”
即使人死了,香源也不该消失的。
冷箜篌想了想:“想必是到了老巢,进了什么隐秘的所在,我们快追!”
三人一起向着西北,赶着骆驼快跑,他们本以为骆驼既大且蠢,没有想到这庞然大物一旦发力,速度竟然也不下奔马,而长途耐力百倍过之,不由连连称奇。
没走出四五里地,却看见昨夜追赶的夜行商客嘻嘻哈哈地归来,昨晚一脸愁容的老爷子笑得十分得意,想是这次不算辛苦,又赚足了银子。
苏旷对沈南枝使了个眼色——昨晚的后生,脚上赫然穿着沈东篱的靴子,这靴子沈南枝实在太熟悉,是她实在不喜欢苏旷买回的皮靴,突发奇想,辛辛苦苦为四人缝制了四双,既轻便又结实,专为这次入漠准备,可谓只此一家,绝无分号。
那后生笑得口沫横飞:“妈呀,这次可算是看饱啦,一个男人被几个女人按在水里洗澡,那个艳福,啧啧。”
苏旷想起数日前去找沈东篱那厮的拿腔作态,忍不住哈哈大笑。
沈南枝却当先冲了上去,大声问:“你的靴子哪里来的?”
后生脸色一拉:“哥哥自己买的,怎么着?”
他眼看对方不过一男两女三个人,竟然动了歹念。
身后老爷子吩咐:“文元,少生是非,回家回家,你爹还等着你哪。”
沈南枝叫道:“你的靴子明明是我哥哥的,快些还我,不然要你好看。”
后生眼里露出丝歹毒:“叔,你听见了吧,这丫头要我好看。”
走夜行道的,也没几个善类,那老的眼瞅着生意就要泄漏,竟默许了侄子的意思。
后生更加肆无忌惮,腰间摸出绳圈,在手上转悠几圈:“丫头,看你后面的男人,吓傻了吧?乖乖下来陪哥哥玩玩,哥哥心情好,放你过去。”
沈南枝听说“后面的男人吓傻了”,忍不住心花怒放,看着绳圈当头套下,劈手夺过,当空一抖,劈啪两声响,就在后生面颊上抽了两记,又是凌空一转,勾住后生双脚一带,靴子远远飞起,那后生人也摔在地上,想是关节脱臼,半天哼哼着爬不起来。
“南枝快退!”冷箜篌忽然想起什么,大惊失色。
那后生胯下的骆驼,一个驼峰肿得老高,通红发亮,偏那骆驼似乎没甚感觉,悠然踱着步子。
沈南枝又不是傻子,一经提点立即反应过来,扭头催着骆驼就跑。
那老者却不明就里,怒吼:“打了人想跑?给我追!”
他自己胯下的驼峰也越肿越高,看起来立即就要爆裂开来。
沈冷二人齐齐飞身而起,舍了骆驼不要,全力狂逃。
苏旷急叫:“还不逃命!你们的骆驼里有炸药!”
后生在地上骂:“有你妈!”
沈南枝回头一看,撕心裂肺地大吼:“苏旷,不要命啦,快!”
冷箜篌见她停步要往回赶,一把搂住她肩头,将她按倒在地上。
苏旷双足一蹬驼背,劈手抱起一袋水囊,借着反激之力,身体贴着地面急急飞出,几乎就在同时,那些人座下的驼峰一起炸开,漫天血肉横飞,无数毒针毒水向四面八方暴射,苏旷的骆驼首当其冲,哀嚎一声滚了两滚,立即没了气息。
这炸药实在歹毒,驼背几乎被整个掀开,露出白色的脊骨来,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一批人立即气绝身亡,那毒水所及之处,化骨消肉,连人带骆驼,化得只剩下些看不清面目的残尸,血水之间,滚了几锭元宝。
沈南枝喘着粗气爬起来:“苏旷!你没事吧?”
“还好……还好……”苏旷抱着水囊站起身子,也被这连环杀着震得目瞪口呆:“千手观音……好漂亮的一笔买卖!”
三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千手观音心思之狠,手段之毒,机关之巧,当世几乎不作第二人想。
“走吧”,反倒是冷箜篌第一个回过神来:“到了那个人的老巢,机关暗算多着呢,反正梁子已经结下来,现在回头也来不及,我们小心行事就是了。”
“不错。”苏旷点点头,“既然她下手如此毒辣干净,想必老巢就在附近,冷姑娘,多谢你。”
冷箜篌低头笑笑:“该来的总要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