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型的“柏加”轿车平稳无声地驶出门前车道时,只有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和科林西安丝第一由衷地感到喜悦。只有她们俩有一种冒险感并且毫不掩饰对汽车开动的那种高兴劲头。她们俩一人守着一个窗口,对窗外飞驶而过的夏日景色可以一览无遗。而她们的年龄不大不小,正好信以为真自己是乘着由强壮剽悍的车夫驾驭的王室车辇出巡的公主。她们坐在麦肯和露丝看不到的后座上,脱下漆皮浅口无带鞋,把长袜拽到膝盖以下,盯着街上熙来攘往的男人。
全家在周日下午乘车出游已经成为一种习俗惯例,是麦肯赏心悦目的一项十分重要的活动。对他来讲,这是一种使他感到当真是一个飞黄腾达的人物的自满自足的方式。对露丝来讲,这种仪式不那么野心勃勃,然而终归是她显示她的家庭的一种方式。对他们的小儿子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负担。他被安插在前座的父母中间,只能看到汽车鼻子上装的那展翅飞翔的女神。在汽车行驶中,他不能坐在母亲的膝头——倒不是因为母亲不愿意,而是因为父亲不同意。因此,他只有跪在银灰色的座位上,从后车窗望出去,才能不致只是看到父母的膝盖和手、脚,还有仪表盘,或是“柏加”鼻子尖上悬着的银亮的带翼女神。可是这样一来车就朝身后开了,使他很不痛快。就像是盲目飞行,不知目的何在——不知道身在何处——使他很烦。他不想看飞掠而过的树木,也不想看让汽车甩在背后的房屋和儿童。
麦肯·戴德的“柏加”轿车沿着非医生街缓缓行驶,穿过城里的简陋、贫困地区(后来被称作“血库”,因为那里的人血流得太随便了),越过闹市区的侧街,驶向富裕的白人居住区。一些看到汽车驶过的黑人不怀恶意地羡慕着它的优美与神气。在一九三六年,黑人当中像麦肯·戴德那样生活富裕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另外一些看到这一家人乘车驶过的,稍微带点忌妒,主要觉得赏心悦目,因为麦肯的宽大的绿色“柏加”与他们心目中一辆汽车的作用不相符合。他开车一小时从不超过二十英里,从不加大油门,从不在一两个街区内保持着一挡来给行人一点激动。他从来不会让车胎放炮,从来不会用光汽油,也从不需要十二个穿着杂色裤子、嬉皮笑脸的男孩子帮他推车上坡或跨上便道。不必用绳子把车门拴在门槽内,也没有十几岁的孩子跨上踏车板让车带着自己沿街滑行。他不向别人打招呼,别人也不向他打招呼。他从来不会紧急刹车,不会倒车同一个朋友喊一声或笑一笑。不会从打开的车窗向外扔啤酒瓶或冰激凌的锥形盒。也没有一个小男孩从打开的车窗朝外看。只要可能,他从不让雨点落在车上,而且他到桑内店上班也靠步行——只在周日出游时才把车开出来。更主要的,他们怀疑他是否曾在后座上带过女人,因为谣传说他去“坏地方”或有时同那些不检点和孤寂的女房客躺在一起。要不是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和科林西安丝第一明亮的顾盼的秋波,这辆“柏加”就毫无真正的生气可言。所以他们都把这辆汽车叫作麦肯·戴德的棺材。
科林西安丝第一用手指梳了梳头发,那是一头轻柔的、湿沙色的长发。“你要去什么地方,还是我们就这么兜兜风?”她的目光仍往街上看着,注视着走过的男男女女。
“注点意,麦肯。你总在这地方拐错弯。”露丝从车的右侧轻声说。
“你想开车吗?”麦肯问她。
“你知道我不开车的。”她回答。
“那就由我来掌握好了。”
“好吧,不过千万别怪我,要是……”
麦肯顺利地把车开上穿过闹市区的左边岔路,驶进一个住宅区。
“爸爸,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光荣岛。”麦肯说。
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把她的长袜又往下边拽了拽。“到湖上去?那儿有什么啊?那儿什么都没有,没有人。”
“那边有个湖滩居民点,莉娜。你爸爸想去看一看。”露丝又不甘寂寞地插嘴说。
“干吗呀?那是些白人的住宅。”莉娜说。
“并不全是白人的住宅。有些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地。就在另一面的路上。那里可以弄成一个挺不错的黑人度夏的地方。建一些湖滩住宅。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麦肯从后视镜里瞥了女儿一眼。
“谁去住呢?还没有黑人能够有两所住宅呢。”莉娜说。
“柯里斯牧师有条件,还有兴里顿医生。”科林西安丝纠正着她。
“还有那个律师——他叫什么来着?”露丝回头问着科林西安丝,但女儿没理睬她。
“还有玛丽,我想。”莉娜笑着。
科林西安丝冷冷地斜睨了她姐姐一眼。“爸爸不会把财产卖给一个酒吧间女招待的。爸爸,你会让我们住在一个女招待的隔壁吗?”
“那块地皮是她的,科林西安丝。”露丝说。
“我不管她有什么,我只管她是什么,对吧,爸爸?”科林西安丝靠拢父亲来取得肯定。
“你开得太快了,麦肯。”露丝的鞋尖抵住了车底板。
“要是你对我开车的方法再多嘴多舌,你就给我走回家去。我说话算话。”
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往前坐了坐,把手放在母亲的肩头。露丝闭口不语。小男孩用两只脚踢着仪表盘的下边。
“别踢了!”麦肯告诉他。
“我要上厕所。”儿子说。
科林西安丝仰了仰头。“哦,天哪。”
“可是我们出发前你刚去过呀。”露丝说。
“我憋着哪,我要去!”他开始哼哼唧唧地哭起来了。
“是真的吗?”他母亲问他。他瞅着她。“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停车吧。”露丝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特别冲着哪个人。她的眼睛盯着他们正在驶进的郊野。
麦肯没有改变车速。
“我们是打算建一所避暑住宅呢,还是你要出卖产业?”
“我什么也不卖。我在合计着买进然后出租。”麦肯回答她说。
“可是我们是不是——”
“我憋不住了。”小男孩说。
“——打算也住在那儿?”
“也许吧。”
“光我们一家?还有谁?”科林西安丝很感兴趣。
“我还没法回答你。可是在几年之内——五年或十年吧——所有的黑人就都住得起这地方了。所有的。记着我的话吧。”
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往上开一点你就可以停车了,爸爸。他会把座位弄脏的。”
麦肯在镜中看了她一眼,放慢了车速。“谁带他去?”露丝手按在车门把手上动着。“你别去。”麦肯对她说。
露丝看着她丈夫,嘴已经张开了,可是没说话。
“我去不了,”科林西安丝说,“我穿的是高跟鞋。”
“跟我来吧。”莉娜叹了口气。她俩离开了汽车,大姐姐带着小弟弟,消失在长到路边的小树林中。
“你当真认为有那么些住在这城里的黑人——我指的是好黑人——会住到那儿去吗?”
“他们不见得从这个城市来,科林西安丝。人们总要找避暑的房子。白人始终是这样的。”麦肯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着鼓点,由于车子停着,方向盘有点发颤。
“黑人不喜欢水面。”科林西安丝咯咯地笑着说。
“要是水面属于他们,他们就会喜欢了。”麦肯说。他朝窗外看着,见叫作莉娜的玛格达琳从树林里往回走。她手里拿着一大束五彩缤纷的鲜花,可是一脸不高兴的生气样子。在她浅蓝色的衣裙上,四处点染着像数字一样的深色湿痕。
“他往我身上撒,”她说,“他把我尿湿了,妈妈。”她就要落泪了。
露丝用舌头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
科林西安丝大笑着说:“我告诉你黑人不喜欢水嘛。”
小男孩不是成心的。这是他还没尿完时干的,只是碰巧,姐姐从他身边走开去采花,回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还没尿完就转过了身。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总是把注意力放在身后,就像没有未来似的。
然而,如果说未来还没有到来,那么目前可是已经展开了。“柏加”汽车里这个感到不舒服的小男孩上了学,到他十二岁时,就遇到了一个男孩,这孩子不但解放了他,而且领他去见一位妇女,这位妇女对他的未来正像对他的过去一样起着重要作用。
吉他说他认识她,甚至还到过她屋里。
“屋里是一副什么样子?”奶娃问他。
“亮堂堂的,”吉他回答说,“亮堂堂的一片褐色。还有一股气味。”
“一股臭味吗?”
“说不上。她的气味。你去了就知道了。”
所有那些不可信但完全可能的有关他姑妈——父亲一直禁止他去接近她——的种种故事都让他们俩着迷。他们俩都不想再推迟一天去弄清真相,而且相信由他们俩去办这件事是合理合法和自然而然的。何况,吉他已经认识了她,而奶娃则是她的内侄。
他们看见她劈开腿坐在门前台阶上,身穿长袖长身的黑色衣裙。她的头发也用黑颜色的东西包着。从远远的地方,他们真正能看到的,只是脸部下面她正剥着皮的橘子在发亮。他后来记起,她全身到处都是成角度的:最弯曲的是膝盖,然后是臂肘,一只脚向东,另一只朝西。
等他们走近时,就看到那只铜盒子在她耳下摇晃着——奶娃知道耳坠里是什么——还有橘子、褶皱的黑色衣服,没有一件东西能够使他不去接近她,连他父亲的精明和对这个世界应有的谨慎都拉不住他。
吉他到底年长而且已经上了高中,丝毫没有他那位小伙伴依然摆脱不掉的那种不情愿劲头,首先开了口。
“嗨。”
那妇女抬起了眼睛,先看了看吉他,又看了看奶娃。
“你说的是什么词儿啊?”她的声音很轻,稍带沙哑。奶娃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熟练地剥橘皮的手指。吉他咧嘴笑了一下,耸了耸肩。“意思是‘你好’。”
“那就按照你的意思说吧。”
“好吧。你好。”
“这就好多了。你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我们刚好从这儿路过。”
“可看着倒像是站在这儿。”
“要是你不想让我们在这儿,派拉特小姐,我们就走。”吉他轻柔地说。
“我是个不求人的人。你们倒是有所求。”
“我们想跟你打听一点事。”吉他不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她可太单刀直入了,要想跟她讲话,他得十分注意自己的用词。
“说吧。”
“有人说,你没有肚脐。”
“就是这么件事?”
“是的。”
“听着不像问题,倒像是回答。问我问题吧。”
“你有吗?”
“我有什么?”
“你有肚脐吗?”
“没有。”
“你的肚脐怎么了?”
“这可把我问住了。”她把闪光的橘皮扔在膝头,慢慢地掰开橘瓣,“现在可该我问个问题了吧?”
“当然。”
“你这个小朋友是谁?”
“这是奶娃。”
“他会讲话吗?”派拉特吞下了一瓣橘子。
“会。他会讲话。说点什么吧。”吉他的目光没离开派拉特,只是用胳臂肘捅了捅奶娃。
奶娃吸了一口气,屏住一会儿,然后说:“嗨。”
派拉特哈哈大笑。“你们可能是没给吊死的黑人里边最不会说话的了。学校是怎么教的你们?人们想轰猪和羊时才说‘嗨’呢。你要是跟一个人说‘嗨’,他就会起身把你打倒。”
奶娃周身感到一阵羞耻。他原来就想到会有羞耻感的,可不是现在这种。她是一个又丑、又脏、又穷还又醉的人,学校里他的六年级同学因为他这位古怪的姑妈而取笑他,而他由于感到了对她的丑陋、肮脏、贫穷和酗酒的责无旁贷,恼恨这位古怪的姑妈。
然而,她却取笑他的学校、他的老师,还有他本人。虽然她看上去就同大家所说的那么穷,眼神中却不见一点能够证明她贫困的东西。她也不脏;虽说不够整洁,可是并不脏。她手指甲肚里的白颜色跟象牙一样。而且要是他一点情况也不知道的话,眼前这个女人看上去肯定没有喝醉。当然,她算不上漂亮,可他心里明白他可以盯着她看上一整天:那些从橘子瓣上撕去橘络的手指,那对让浆果染黑使她像化了妆一样的嘴唇,那个耳坠……在她站起来时,他简直透不过气来了:她居然和他父亲一般高,头和肩都超过了他。她的衣裙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长,也就刚刚过小腿。现在他看到了她脚上那双没系带的男鞋和她那银褐色的脚踝。
她准确地一把接住从膝头落下的橘皮。在她迈步上台阶时,看着就像是提着裤裆。
“你爸爸不会喜欢那样子的。他不喜欢不讲话的人。”然后她直瞪着奶娃,一只手握着橘子皮,另一只放到门把上,“我认识你爸爸,我也认识你。”
吉他又开口了,“你是他爸爸的妹妹?”
“他就我这么一个妹妹。再没有第三个姓戴德的人活着了。”
奶娃从刚才说了那声蠢笨的“嗨”之后半天都没说一句话,这时听到自己喊道:“我就姓戴德!我母亲也姓戴德!还有我两个姐姐都姓戴德。你和我爸并不是唯一姓戴德的人!”
即使当他大喊大叫的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辩解起来——为了自己的姓氏如此态度明朗。他从来都恼恨这个姓,恼恨他整个姓名,在他和吉他交上朋友之前,也一直恼恨他的外号。可是在吉他的嘴里,这个外号叫起来挺机灵,像是叫一个大人。这会儿他和这个奇怪的妇女起劲地争辩着,似乎有这么个姓是一种深深的自豪,就像她刚才想把他从这组特殊的人群中开除出去,可他不但属于这组人群,而且有着完全同样的权利。
喊完之后,周围一片寂静,他只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怦怦响,这时派拉特又哈哈大笑了。
“你们俩想吃煮蛋吗?”她问道。
两个男孩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她已经把他们俩掌握住了。他们并不想吃鸡蛋,可是他们确实想跟她待在一块儿。他们想到这个吊着一只耳环、没有肚脐、长得像一株大黑树的女士的酒馆里边去看看。
“不啦,谢谢,可我们想喝点水。”吉他冲她微笑着回答。
“好吧。那就进来吧。”她敞开门,他们随着她进了一间宽敞而充满阳光的房间,屋里是一派贫困景象,而且显得很杂乱。一个草绿色的口袋从顶棚上往下吊着,到处都是插在瓶子里的蜡烛,墙上钉着报纸上的文章和杂志上的照片,除去一把摇椅、两把直背椅、一张大桌子、一个渗水池和一个炉灶外,屋里就再没别的家具了。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松枝和发酵的水果的气味。
“你们应该来一个鸡蛋尝尝。我知道怎么煮得不老不嫩。我不喜欢让蛋白流汤,知道吧。而蛋黄呢,我要它软,可也不能流,就像湿天鹅绒一样。你们俩干吗不尝一个呢?”
她把橘子皮扔到一个大瓦罐里,那个大瓦罐和房间里的大多数东西一样,都是派别的用场的。这阵子她站在干干的渗水池跟前,把水抽到一个蓝白花的脸盆里,她这个脸盆是当作深平底锅用的。
“看,水和蛋要一半对一半,哪一样都不能多。这样,温度对两种东西就一样了。我先给水稍加点温,只让它别太凉,也不让水太热,因为鸡蛋是室温,懂了吧。好吧,真正的秘密在于这一道。等到水面开始冒泡,泡只有豆粒大还不到弹球那么大的时候,对,就在这会儿把锅端下火。不必灭火,而是把锅从火上拿下来。然后你把叠起来的报纸盖到锅上,去干一件小事,比如听到有人来去应一下门,或者把桶倒空,提回来,从前门廊拿到屋里。我一般是去一次厕所。不是解大手,别弄错了,只是解小手。只要你做到这一切,完事就会有一个恰到好处的煮鸡蛋了。
“我记得当年给我父亲做饭时总是弄得乱糟糟的。你爸爸,”她用一个拇指指着奶娃,“一点饭都做不来。有一次我给他做一个樱桃馅饼,要不就是想要那么做。麦肯是个好孩子,对我可好了。要是你那会儿认识他,他可是挺不错的,也一定会成为你的好朋友,就像对我那样。”
她的声音让奶娃想起了鹅卵石,小小的、圆圆的鹅卵石,互相冲撞着。也许她嗓音有点沙哑,也许说出话来就是这个样子,慢吞吞地拖着长腔,可是有时又挺干净利落。松树与醇酒的香味令人陶醉;强烈而无阻挡的阳光射进室内,同样令人昏昏然,因为绕墙一圈,没有一扇窗户上有窗帘或遮板。在三面墙上,每面有两扇窗:大门的两侧各一扇,水池和炉灶上各一扇,远处一面墙上也有两扇。第四面墙上没有窗,一定是通往后边卧室的,奶娃心里琢磨着。那石子般的嗓音,那阳光,以及那醉人的酒味,把两个男孩子弄得浑身软绵绵的,他们俩坐在那里,半醉半醒,沉浸在一种愉快之中,听着她说呀说的……
“要不是你爸爸,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我可能早就死在娘肚子里,后来也会死在小树林里了。那些小树林和黑暗的夜晚肯定早就把我杀掉了。可是他救了我,如今我才能在这儿煮鸡蛋。你知道,我们的爸爸死了。他们开枪打他,把他打到空中五英尺高。他当时坐在篱笆上等他们,而他们偷偷摸摸地从后边走上来朝他开枪,把他打到空中有五英尺高。因此,当离开瑟丝的大房子的时候,我们无处可去,只是在周围走来走去,睡在那些小树林里,那些荒郊野外。可是有一天爸爸回来了。起先我们不知道那是他,因为我们俩都亲眼见到他给射到空中五英尺高。我们后来迷了路,嘴里谈着黑暗。你们以为黑暗只是一种颜色,不是那么回事。足有五六种黑色呢。有的带点银色,有的模模糊糊,有的干脆什么也没有,有的就像指头似的。而且黑暗还不是停在那儿一动不动的,黑暗会移动,还会从一种黑色变成另一种。要说什么东西漆黑一团,就跟说某个东西是绿的一样。什么样的绿色呢?像我这些瓶子这种绿色吗?像蝗虫一样的绿色吗?像黄瓜或莴苣的绿色吗?还是像暴风雨前天空在刹那间出现的绿色呢?是的,夜里的黑暗也是这么回事。有时也可以像彩虹一样,丰富多彩呢。
“是的,我们迷了路,而当时刮着风,我们的爸爸就在我们面前,他回来了。我们是吓坏了的两个孩子。麦肯不断对我说,让我们害怕的东西不是真的。其实,你要是让什么东西吓坏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记得有一次我给两口子洗衣服,是在弗吉尼亚。一天下午那男的哆哆嗦嗦地问我有没有弄好的咖啡。我问他是什么东西把他揪住了,让他看起来那么糟。他说他也闹不清,可是觉得像是就要从悬崖上摔下去。他其实就站在黄、白、红三色的亚麻地毡上,就跟熨斗那么平,可他开始先抓住门,后来又拽住椅子,拼命不要跌落下去。我开口对他说,厨房里没有悬崖。就在那会儿,我又想起了在那些小树林中的情形。我感到又身临其境了。于是我问那男人,要不要我拽住他,以免他摔下去。他用天底下最感激的目光看着我。‘你肯吗?’他说。我绕到他身后,把双手扣在他胸前,就这么拽住他。他的心在胸口里怦怦地跳着,就像有一头发烧的骡子。可是过了一阵子就慢慢平息下去了。”
“你救了他一命。”吉他说。
“没那么回事。我还没松开手,他老婆就进来了。她问我在干吗,我对她讲了。”
“对她讲什么?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呗。我说我在使劲拉住他不让他从悬崖上摔下去。”
“我敢打赌他当时一定宁愿自己已经跳下去了。她信你的话吗?可别告诉我她信了你的话。”
“当时她并不信。可是我刚一撒手,他就凭全身的重量死死地摔到了地上,把眼镜什么的都给砸碎了。他摔了个狗吃屎。你猜他是怎么摔的?他是慢慢倒下去的,我发誓足足用了三分钟,用了整整三分钟从站得直直的姿势到把脸碰到地面上。我说不上是不是真有悬崖,可是他用了三分钟才慢慢落下去。”
“他死了吗?”吉他问道。
“硬挺挺地死了。”
“谁枪杀的你爸爸?你刚才是不是说有人朝他开枪?”吉他觉得新奇,两眼闪闪发亮。
“在空中有五英尺高……”
“谁干的?”
“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告诉你们的情况:时间、地点和经过。”
“你可没说在哪儿。”他坚持着。
“我说了,从一道篱笆上。”
“篱笆在哪儿?”
“我们的农庄。”
吉他放声大笑,可他的两眼太亮,没有流露出很多可笑之处。“农庄又在哪儿?”
“门图尔县。”
他不再追问“在哪儿”。“那么,在什么时候呢?”
“他坐在那儿的时候——坐在篱笆上的时候。”
吉他感到自己有点像一个沮丧的侦探。“在哪一年?”
“就是他们在街上枪杀爱尔兰人的那一年。那一年对卖枪的和掘墓的来说可是个好年头,我知道的。”派拉特把一个酒桶盖放在桌上,然后把鸡蛋从脸盆里捞出来,开始剥皮。她的嘴里含着橘子籽,舌头拨来转去,嘴唇不断翕动着。直到剥光鸡蛋皮,露出软乎乎的橙黄色蛋心之后,她才接着讲她和哥哥流浪的故事,“一天早晨我们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斜挂在天上了。可真亮啊,也真蓝啊。天空蓝得就像我妈妈帽子上的缎带。看到那一片天空没有?”她指着窗外,“就在那些山核桃树背后。看见了吗?就在那边。”
他们抬头望去,看见屋后和树后伸展着的蓝天。“就是这种颜色的天空,”她说,似乎发现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跟我妈妈那缎带的颜色一样。走到哪儿,我都认得出她那带子的颜色,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死去以后,爸爸不准任何人叫她的名字。嗯,那天早晨,我们还没来得及揉净眼睛里的沙子,往四周看一看,就瞅见他坐在一个树桩那儿,就在太阳底下。我们就大声喊他,可是他似看不看的,像是看见了我们,又像是没看见。他脸上有种让我们害怕的表情,就像看着水里面的面孔。过了一会儿,爸爸站起身来,走出太阳地,回到小树林里去了。我们俩站在那里呆呆地瞅着树桩,全身像筛糠似的抖着。”
派拉特把鸡蛋皮刮到一堆,手指伸开成扇形,一下一下地收拢着。两个男孩子看着,不敢开口讲话,唯恐破坏了她的后半截故事,可也不敢一声不吭,怕她就此不再继续讲她的故事。
“像筛糠似的抖着,”她自己咕哝着,“就像筛糠一样。”
突然间,她仰起头发出猫头鹰般的一声长啸。“唔!我来了!”
奶娃和吉他两人既没听到也没看见什么人走近,可是派拉特一下跳起来,朝大门跑去。她还没跑到,大门已经给一只脚踢开,奶娃看到一个女孩子弯曲着的后背。她拖着一个五蒲式耳的大篮子,里边装的像是一丛荆棘。篮子的另一头有一个女人推着,嘴里说着:“小心门槛,丫头。”
“我已经迈过来了,”女孩回答着,“推。”
“刚好,”派拉特说,“不知不觉天就要黑了。”
“托米的卡车抛锚了。”女孩喘着气说。等到两人把大篮子又拽又推地弄到屋里,女孩伸直了腰,转过身来,把脸冲着他们。可是奶娃没必要去看她的脸,刚才看到她的屁股时他就爱上了她。
“哈格尔,”派拉特把屋子四下看了一圈,“这是你的兄弟,奶娃。而这位是他的朋友。再跟我说一遍你叫什么,小伙子?”
“吉他。”
“吉他?你弹吗?”她问道。
“他可不是她的兄弟,妈妈。他是她表舅。”那个岁数大些的女人说道。
“一码事。”
“不一样。对吧,丫头?”
“对,”哈格尔说,“是不一样。”
“对了吧。不一样呢。”
“哎,有什么不同,丽巴?你可知道得真多。”
丽巴仰脸看着顶棚,“兄弟就是兄弟,要是两人一母所生或者两人——”
派拉特打断了她的话,“我是说你对待一个兄弟或表舅有什么不同?你难道不该同样对待吗?”
“问题不在那儿,妈妈。”
“闭上嘴吧,丽巴。我在同哈格尔讲话。”
“是的,妈妈。你应该对他们同等看待。”
“既然如此,干吗要弄出两种称呼而不干脆就叫一种呢?”丽巴把双手放到臀部上,大睁着眼睛。
“把那把摇椅拽过来,”派拉特说,“你们俩小伙子要是不动手帮忙,就别想坐着了。”
三个女人围着大篮子,里边满满地装着长在短而多刺的枝干上的黑莓。
“我们怎么帮忙呢?”吉他问道。
“把莓果从那些讨厌的枝子上摘下来,可别弄破了果子。丽巴,把那个瓦罐拿来。”
哈格尔往四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遭。“咱们干吗不从后边屋里挪张床出来?那样我们就全都可以坐下了。”
“这地面对我就可以了。”派拉特说,说着就蹲了下去,从篮子里轻轻举起一根莓枝,“你们采的全在这儿了?”
“不。”丽巴边滚动着一个大瓦罐,边回答说,“外边还有两篮子呢。”
“最好还是都搬进来吧。在外边放着净招苍蝇。”
哈格尔朝门走去,同时对奶娃招呼着:“来吧,兄弟。来帮帮忙。”
奶娃一下跳起来,碰倒了椅子,跟在哈格尔后头一路小跑。在他看来,她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她比他可大得多得多。她应该跟吉他一般大,甚至也许有十七岁了。奶娃似乎有点飘飘然,比平时更有生气的飘飘然。他跟哈格尔一起,把两只大篮子抬上前廊台阶,搬进屋里。她跟他一样肌肉发达、强壮有力。
“小心点,吉他。别太快。你把莓果都弄破了。”
“甭管他,丽巴。他得先熟悉熟悉。我刚才问你,是不是你会弹吉他,他们才管你叫吉他?”
“并不是因为我会弹,而是因为我想弹。那会儿我还很小,他们是这么对我说的。”
“你在哪儿看过吉他吗?”
“那是在一次猜谜比赛中,在佛罗里达州老家的一个百货商店里。我妈领着我去逛商店,我看见了吉他。当时我还是个怀抱中的小孩呢。比赛就是让你猜在一只大玻璃缸里放了多少颗糖豆,猜中了就得一把吉他。他们讲,我哭着非要一把,而且从那以后总想要吉他。”
“你要是求教丽巴,她会给你弄一把的。”
“不行,你不能花钱买,你得猜出来豆形软糖的数目。”
“我听见你说的话了。丽巴知道有多少。丽巴能猜中得奖。她从来没输过。”
“真的?”吉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但还有点不信,“她那么走运?”
“我就是走运嘛。”丽巴咧嘴笑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来求我,让我替他们抓阄,给他们出数字来猜。这玩意儿他们玩得挺来劲,我也总能猜对。我得到许多想要的东西,还得到许多我甚至没打算赢的东西。”
“她去的那种地方,没人要卖给她彩票,他们只是要她替他们抓。”
“看见这个了吗?”丽巴把手放在衣裙上面,拽出一颗连着一根链子的钻石戒指,“这是我去年赢的。我是……怎么说的来着,妈妈?”
“第五十万个。”
“五十……不,不对。他们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的是半百万。”
“这回对了。我是走进‘西尔斯暨罗巴克公司’的第半百万个人。”她的笑声中带着开心的骄傲。
“他们不想给她这戒指,”哈格尔说,“因为她样子太寒酸了。”
吉他大吃一惊。“我记得那次猜谜比赛,可我不记得听说有黑人中了彩。”吉他经常在街头游逛,认为自己对城里的新闻无所不知。
“谁也不记得。他们准备好照相的人和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挤在大门口等着下一个进门。可是他们却没把我的相片照下来登在报上。我跟我妈也找报纸看了,对吧?”她朝派拉特看了一眼,等她加以证实,然后接着说,“可是他们倒把中二等奖的那个男人的相片登上了报。他得的是一张战争债券。是个白人。”
“二等奖?”吉他问道,“什么样子的‘二等奖’?你要么就是那第半百万个人,要么不是。不会有什么仅次于第半百万个人一说。”
“要是优胜者是丽巴,就可能,”哈格尔说,“他们又设了个二等奖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她得了头彩。而他们把头等奖给了她的唯一原因,就是那些照相机。”
“告诉他们你怎么会去‘西尔斯公司’的,丽巴。”
“找厕所。”丽巴把头往后一甩,止住了笑声。她两只手上染满了黑莓的浆汁,在从眼中抹去眼泪时,鼻子到颧骨都抹上了紫色的道道。丽巴比派拉特和哈格尔肤色要浅得多,长着一双婴孩式的天真眼睛。她们祖孙三人都用直率的目光望着他们俩,但是在派拉特和哈格尔的面孔背后潜藏着一种更隐蔽和复杂的东西。只有丽巴长满疱疹的皮肤和毕恭毕敬的态度,让人感到似乎她的单纯可能是一种贫乏。
“闹市区只有两个准黑人去的厕所:五月之花饭店和西尔斯公司。而西尔斯更近一点。幸好我当时不是憋得很急。他们足足盘问了我十五分钟,问我的姓名和地址,然后才把钻石送给我。可我不让他们把钻石给我,一再问他们,这是不是一次真的比赛?我不相信他们。”
“让你离开那地方,花上一只钻石戒指还是值得的。你当时已经吸引了一群人而且还会再招来苍蝇的。”哈格尔说。
“你打算拿这戒指怎么办?”奶娃问她。
“戴呗。我赢来的东西没几样是我喜欢的。”
“她赢的所有东西都给人了。”哈格尔说。
“给了一个男人。”派拉特说。
“她从来不肯自己留着……”
“她真想赢的是——一个男人”
“还不如圣诞老人……”
“可笑的碰运气根本不能算走运……”
“他一年只来一次……”
哈格尔和派拉特你一句我一句地扯着,两人都自言自语般地加着评论,似乎不是对奶娃和吉他讲话——甚至也不是对丽巴讲话。丽巴这时已经把戒指藏到衣裙里,正在一边甜蜜地笑着,一边灵巧地把深紫红色的莓果从嫩枝上摘下来。
奶娃当时已经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了,可是在他活这么大的记忆之中这还是第一次全身心都感到幸福。他和他的朋友在一起,一个比他大的男孩,一个机灵、善良、无所畏惧的小伙子。他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家出名的酒馆里;被三名妇女包围着,她们看来很喜欢他,正放声大笑。而且,他还陷于热恋之中。莫怪他父亲要怕她们了。
“这酒什么时候能造好?”他问道。
“你是说这批?几个星期。”派拉特说。
“到时候能让我们尝尝吗?”吉他笑着问。
“没问题。你们现在想来点吗?地窖里有的是酒。”
“我不想喝那个,我想喝这个。尝尝自己跟着造的。”
“你以为你造了这酒?”派拉特冲着他哈哈大笑,“你以为造酒干点这个就算完了?就是摘几只莓果?”
“哦。”吉他搔着脑袋,“我忘了。我们还得光脚把这些果子搅烂。”
“脚?脚?”派拉特大发雷霆了,“谁用脚造酒?”
“也许味道不错呢,老妈妈。”哈格尔说。
“味道不会坏的。”丽巴说。
“你的酒有什么好呢,派拉特?”吉他问道。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从来没尝过。”
奶娃哈哈大笑起来,“你卖酒,可自己连尝都不尝吗?”
“人们买酒可不是要尝。买酒是要喝个醉。”
丽巴点点头。“以前倒有人买酒只是尝尝,现在没人买了。”
“现在没人想买便宜的家酿酒了。大萧条时期已经过去了,”哈格尔说,“大家现在都有了工作。他们买得起‘四玫瑰’牌好酒呢。”
“不过还是有不少人要买的。”派拉特告诉她。
“你从哪儿弄到造酒的糖呢?”吉他问。
“黑市。”丽巴说。
“什么‘不少人’?说实话吧,老妈妈。要是丽巴没赢到那一百磅的食品杂货,我们从去年冬天就挨饿了。”
“不会的。”派拉特把一段新鲜的嫩枝放进嘴里。
“我们会的。”
“哈格尔,不要跟你老妈妈顶嘴。”丽巴小声说。
“谁会给我吃的呢?”哈格尔还是不让步,“老妈妈可以几个月不吃东西,跟蜥蜴一样。”
“蜥蜴能不吃东西活那么长?”丽巴问。
“丫头,没人会让你挨饿的。你挨过一天饿吗?”派拉特问她的外孙女。
“她当然没挨过。”哈格尔的妈妈回答说。
哈格尔把一根枝子往地上那堆一扔,搓起了手指。指尖染上了一种深红色。“我有些日子是不饱的。”
派拉特和丽巴的头,像鸟一样迅速地往起一抬,她们瞪了哈格尔一眼,然后又交换了一下眼色。
“宝贝儿!”丽巴的声音是轻柔的,“你挨过饿吗,宝贝儿?你干吗要这么说?”看来丽巴被刺痛了。“你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你弄什么,宝贝儿。什么都满足了你。你一直是知道这一点的。”
派拉特把嫩枝吐到手掌上。她的面孔滞呆呆的,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张面具,嘴一动不动。在奶娃看来,像是有人咔嗒一声关掉了灯。他看着三个女人的脸。丽巴蹙额皱眉,泪水正在沿着两颊往下流。派拉特仍然像死人一样毫无表情,可是变得很警觉,似乎在等待什么信号。哈格尔的面部轮廓让头发遮住了。她俯身低头,两肘撑在腿上,揉搓着手指。室内光线渐暗,手指像是染了血。她的指甲很长很长。
大家就这样保持着沉默。连吉他也不敢打破寂静。
后来,派拉特开了口。“丽巴,她说的不是吃的东西。”
丽巴的脸上慢慢掠过恍然大悟的表情。派拉特嘴里哼起了曲子,同时又摘起了莓果。过了一会儿,丽巴也跟着干起了活,母女俩十分和谐地一起哼着,接着,派拉特开始领唱:
哦,售糖人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棉花球会憋死我
哦,售糖人不要把我丢在这里
白人东家的胳臂会箍死我
两个女人唱到合唱部分时,哈格尔抬起头,也跟着唱了起来。
售糖人飞走了
售糖人走啦
售糖人掠过天空
售糖人回家喽。
奶娃简直透不过气来了。哈格尔的声音把他留下来呼唤自己的那些心的碎片全都给铲出来了。当他认为自己就要在重压之下晕厥过去时,他大胆地看了朋友一眼,看见落日的余晖在吉他的眼中闪着金光,把一丝逐渐领悟的微笑推到了阴翳中去。
对奶娃来说,这一天变得如此美妙,而且由于这一天之中所遇到的秘密和挑战而益发妙不可言。不过,在他父亲回家后的一小时之内,这一切便全都烟消云散了。弗雷迪已经向麦肯·戴德汇报了,他儿子“在酒馆里喝酒”泡掉了一个下午。
“他在撒谎!我们什么也没喝。没喝。吉他甚至连他要的那杯水都没喝到口。”
“弗雷迪从来不撒谎。他说话颠三倒四,可是从来不撒谎。”
“他对你撒谎。”
“你是说喝酒一事吗?也许。可是你在那酒馆里,这一点他没胡说吧,嗯?”
“没有,老爷。这件事他没撒谎。”奶娃把语调放得柔和了一点,但是在他的话音里仍然成功地保持着一触即发的挑战意味。
“说吧,我以前嘱咐过你什么话。”
“你告诉我不要去那地方,离派拉特远远的。”
“对了。”
“可你从来没讲过为什么。她们是我们的近亲。她是你的亲妹妹。”
“而你是我的亲儿子,我让你干什么,你才能干什么。可以解释,也可以不解释。只要你的两只脚还在我的桌子底下,你在这家里就要做我让你做的事。”
麦肯·戴德已经五十二岁了,可还像四十二岁时那样仪表堂堂,威风凛凛。十年前,奶娃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庞然大物,甚至比他家的住宅还要大。然而,他今天见到了一个跟父亲一样高大的妇女,使他觉得自己都变高大了。
“我知道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可究竟不再是个婴儿了。你对我的态度,就像我还是个婴儿似的。你总是不断地说,什么也不必对我解释。你知道这让我有什么感觉吗?像个婴儿,就是这么回事。像个十二岁的婴儿!”
“别对我高喉咙大嗓门地讲话。”
“你十二岁时,你父亲是这么对待你的吗?”
“嘴上把点门儿!”麦肯大吼着。他把两只手从衣袋中拔出来,可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有这么一阵子,他感到困惑不解。儿子的问题改变了整个场景,他似乎看到自己才十二岁,穿着奶娃的鞋子站在那儿,又有了当年面对自己父亲的那种感觉:看到自己爱戴和敬仰的那个人从篱笆上摔下来时周身所处的麻木感;盯着那个在脏土上扭曲的躯体时穿过全身的野蛮劲儿。他父亲在分叉的篱笆上撑着一支滑膛枪坐了五天,最后还是为保护自己的财产而遇害身死。这个孩子现在对他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呢?也许是对儿子讲讲那件事的时候了。
“说呀,他是不是这么对待你的?”
“我就在父亲身边跟他一起干活,就在他身边。从我四五岁时起我们就在一起干活。就我们父子俩。我母亲死了,是派拉特出生时死的。派拉特那会儿还是个婴儿呢。白天她待在另一个农庄里。每天早晨我抱她去那儿,然后穿过庄稼地回来同父亲会合。我们得把‘林肯总统’套到犁上,还要……那是我们给那匹母马起的名字:‘林肯总统’。爸爸说,林肯在当总统之前是位犁地的好手,你可不能让一位犁地的好手离开他的活计。他还把我们的农庄叫作‘林肯天堂’。我们的农庄不算大,不过当时在我眼里显得挺大。现在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块小地方,可能有一百五十英亩吧。我们只耕种五十英亩,大概有八十英亩是一片树林,可能是橡树和松树吧,大概那就是他们想要的财产——那些木材,那些橡树和松树。我们还有一个四英亩的水池,连着一条小河,里边净是鱼。就在山谷的正当中。门图尔山是最美的山了,我们住的地方是门图尔县,就在萨斯奎哈纳的北边。我们有一个四间房大小的猪圈。谷仓是一百四十英尺长、四十英尺宽,上面是四坡屋顶。山里到处都是鹿和野火鸡。谁要是没吃过爸爸做的野火鸡,就不算吃过东西。他在火上快快地燎一下,把火鸡的周身全烧黑,这样就封住了,就把油汁封在鸡里了。然后他再用炙叉慢慢烤上二十四小时。等你把烧焦的外皮剥开,里边的肉可嫩哪,甜腻腻、油乎乎的。我们还有果树,苹果、樱桃。有一次派拉特打算给我做一个樱桃馅饼。”
麦肯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慢慢绽开。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谈过这些了,最近几年甚至都不大去想了。他刚结婚时,经常跟露丝谈“林肯天堂”。门廊笼罩在黑暗之中,他坐在那里,一开口就把那块本该属于他的土地描述一番。还有在他刚买进房产时,总在理发馆附近闲逛,跟那里的男人们交换故事。可是近年来,他已经没有这类时间或是这份兴致了。不过今天他又跟儿子谈起了以往,而那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历历如在眼前:那口井,那个苹果园,那头叫“林肯总统”的母马,它的小驹“玛丽·托德”,他家的奶牛“尤利西斯·S.格兰特”,那头叫“李将军”的猪。他就是用这种方式来了解父亲记得的历史的。他父亲不识字,只知道亲眼所见或亲耳所闻的事情,但是他却把某些历史人物深深印在了麦肯的脑子里。麦肯在学校做学生的时候,每当读到这些人物,总要想起家中那些牲畜具备的“人格”,他家的马和猪。父亲管他们的耕马叫“林肯总统”也许只是一个玩笑,但麦肯一想到林肯,总是满心喜爱,因为他热爱那首先来自一匹强壮、耐劳、温和、驯顺的马的印象。他甚至喜欢“李将军”,因为一年春天,他们把这头猪杀了,吃到了弗吉尼亚州以外最好的猪肉,“从臀尖到熏火腿到硬肋到香肠到头肉到猪蹄到猪尾到干肉”——整整吃了八个月,在十一月时还有响皮吃。
“‘李将军’在我身边还是蛮不错的,”他笑着对奶娃说,“是我知道的最好的‘将军’。连它的睾丸味道都挺好。瑟丝做出了最好的猪肚。哟!我差点忘了那女人的名字。对,是瑟丝。她在宾夕法尼亚州丹维尔一家白人的大农场里干活。说来有意思,事情不知怎么就忘了。多少年来,你什么都记不得了,可是就像这会儿,一下子又都想起来了。有一次赛狗,对,他们搞过一次。那是当时那地方体育运动上的一件大事。狗赛跑。白人可爱他们的狗了。在杀掉一个黑鬼的同时还要爱抚地给狗顺毛呢。我还看过成年白人为自己的狗大声痛哭。”
他的语气奶娃听起来很不寻常,不那么生硬。他的话音也不一样,更像南方黑人,听起来要舒服和轻柔得多。奶娃也轻声讲道:“派拉特说有人射杀了你们的父亲。把他打到空中有五英尺高。”
“他花了十六年时间才把那个农庄弄成那副样子。现在,那儿成了暴徒出没的县境,当年可不一样,那时候那地方可……好了。”
“谁把他打死的呢,爹?”
麦肯把目光对准了儿子,“爸爸不识字,连签名都不会。他只是做记号。他们骗了他。他画了押,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们就对他说,他的财产属于他们了。他从来没读过书。我打算教他,可他说那些小符号他记不到第二天。一辈子就写过一个字——就是派拉特的名字,是从《圣经》上抄的。就是他写的名字,派拉特装进了她的耳环里。他当初要是让我教他就好了。他一生碰到的倒霉事全因为不识字。由于他不识字,连姓名都闹了个一团乱。”
“他的姓名?怎么回事呢?”
“那是宣布自由时候的事。州里的全体黑人都要到自由民管理局去登记。”
“你父亲是黑奴吗?”
“你问得有多蠢?他当然是啦。一八六九年的时候,哪个黑人不是?他们全都得去登记,自由民和非自由民,自由民和原先的黑奴,全得去。爸爸当时才十几岁,就去登记了。可是坐在办公桌后边的那个白人喝醉了。他问爸爸在何处出生。爸爸答说麦肯。他又问爸爸父亲是谁。爸爸回答:‘他死了。’又问爸爸主人是谁,爸爸说:‘我是自由民。’好了,那个北方佬倒是都写下来了,可是填错了地方。给写成了出生于丹佛里,鬼知道在什么地方。在该填姓名的地方,那个蠢货写上了‘戴德’,逗号,‘麦肯’。可是爸爸不识字,根本没发现怎么给他登记的,直到后来妈妈告诉了他。他们俩是在北上的大车上碰上的。他们说东说西,他就告诉她,他已经是自由民了,还拿出登记的证明文件给她看。她看了证明,给他读出来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不必保持那个名字,对吧?他完全可以用他自己的真姓名嘛,对不?”
“妈妈喜欢。她喜欢那弄错的姓。她说这姓新鲜,把过去抹掉了,一笔勾销了。”
“他的真姓名是什么?”
“我不大记得我母亲。她死的时候,我才四岁。她是浅肤色,挺漂亮。在我眼里像个白人。我跟派拉特都一点不像她。要是你不信我们是来自非洲,看看派拉特就信了。她长得完全像爸爸,而爸爸的模样就跟你看到的非洲黑人一模一样。他是个宾夕法尼亚的非洲黑人。一举一动也都像非洲人。像扇门似的板着面孔。”
“我看派拉特的脸就是那样子。”由于他父亲用一种轻松和亲热的口气同他讲话,现在奶娃感到,他同父亲的距离缩短了,增强了信心。
“我可没变主意,麦肯。我不想让你去她那儿。”
“为什么呢?你还没说为什么呢。”
“好好听我说。那女人一点也不好。她是一条蛇,可以像条蛇一样地引诱你,可到底是条蛇。”
“你是在说你的亲妹妹,你当年每天早晨抱在怀里下地去的那个妹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已经见到了她。你看她像什么?一个好人?一个平常人?”
“哦,她……”
“还是一个割断你喉咙的人?”
“她看着可不像那样的人,爹。”
“哦,她是那样子的。”
“她干过什么呢?”
“不在于她干过什么,而在于她是什么。”
“她是什么呢?”
“一条蛇,我已经说了。听说过蛇的故事吗?听说过一个人见到地上有一条小蛇的故事吗?嗯,那个人看到这条小蛇受了伤,流着血,躺在脏地上。那个人可怜小蛇,就把它捡起来,放到篮子里,带回了家。他喂它,照顾它,看着它长壮了,长大了。他自己吃什么就喂它什么。后来,有这么一天,蛇过来咬了他,把它的毒舌一直戳到他的心脏。当这个人躺在那里等死的时候,他转向毒蛇,问它:‘你干吗要咬我呢?’他说:‘是不是我对你百般照顾?是不是我救了你的命?’毒蛇回答说:‘是的。’‘那么,你干吗要咬我呢?你杀我干吗呢?’你猜那毒蛇怎么说?它说:‘可你知道我是一条蛇呀,对不对?’现在,我的意思是要你离那个酒馆远点,而且离派拉特越远越好。”
奶娃低下了头。他父亲一点都没解释出个道理。
“孩子,你可以用你的时间干更重要的事。再说,你也该开始学着工作了。你星期一就开始吧,下学后到我办公室来,在那儿干上两小时,学点真本事。派拉特不能教你在这个世界上有用的东西。也许她教的东西在下一个世界有用,可在如今没用。听我告诉你,目前你最需要了解的一件重要大事:掌握财产。用你掌握的财产再去掌握别的财产,这样你就可以掌握你自己,也就可以掌握别人了。从星期一开始,我要教你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