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叠罗汉

却说宁国公。虽然口头没有明确答应皇妃。可心里却已经把此事当作了势在必行的责任。他盘算了好几天,觉得自己不能亲自出面,只能借别人之手来完成此事。可该找谁呢,他在几个弟子之中反复权衡着,觉得还是李维民比较有胜算。

二十三小年这一天,弟子们照例来跟他过年。因为英朝以牧民为多,所以遵从牧民的习俗,二十三小年过的甚至比大年三十儿还要隆重。杀羊宰牛,祭拜天地。儿孙们都要回长辈家里团圆。宁国公没有子嗣,所以,他的门生们,都会在这一天来跟他过年。

李维民是众门生中官位最大的。其余门生都以他的马首是瞻。而李维民虽然在朝中话到嘴边留三分,可在恩师这里,却是十足的一名大哥大。为怕场面冷清,他总是带头挑起话题,还专拣宁国公感兴趣的话题。还带头喝酒,为的是大家能放得开。可今年来了,却是一副少心没思的样子,给宁国公行过礼,便退在一边。连酒席也不上。

宁国公一直冷眼打量着李维民。知道李维民是有话想对他倾述。可他却置之不理。只是和别的弟子们饮酒谈笑。

有人问:“诶?李大人今日是怎么了?看上去心情不佳。”

宁国公便冷冷一笑,“李大人如今贵为新皇宠臣,老夫这座小庙只怕是盛不下这位大神了。”

“恩师!”李维民委屈道,“休要拿弟子取笑。弟子如今正有一肚子话要对恩师讲,只是,……不知从何讲起。”

“哼哼……”宁国公还是冷笑,“可是要讲你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先皇重托和朝局安危,将先皇……”

李维民听着大惊失色,见宁国公眼看就要将遗诏说出口来,忙打断宁国公道:“恩师口下留情!以免惹祸上身啊!”

“老夫孤身一人,又何惧其祸!”宁国公道,“若是死于仗义执言,为民请命,正是死得其所!”

众弟子看到宁国公没来由的竟然跟最钟爱的大弟子李维民吵起架来,一时都有些发呆。有人醒悟过来,忙上来劝架。可宁国公却还是不依不饶的说道:“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老夫的弟子,老夫今日正式将你逐出师门。李大人,请吧。”

“这是为何啊?恩师?”有弟子不解的问道。

“为何?”宁国公鄙夷的瞥了一眼李维民,“你们问他!”

“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请三思啊!”弟子们纷纷劝道。

“李大人,还不快求恩师收回成命!”有人劝李维民,“否则今日一出这个门,他日再想进来就难了。”

“是啊。李大人。恩师只是一时气恼,不会真想把大人逐出师门的。”

“恩师,万万不可啊!”还有人劝宁国公,“恩师将李大人逐出师门,李大人日后还怎么在朝中为官啊!”

“李大人快说句话啊!”

看见李维民站在那里如泥雕木塑一般一动不动,人们忍不住劝道。

李维民这时才活动了一下身体,转头看向宁国公,“恩师教训的是。弟子不敢辩驳。只求恩师能给弟子一个机会,让弟子一吐心中怨懑。”

众弟子闻言,一拥上前将宁国公拥到书房,待李维民也进去后,将书房门从外面关上。

李维民请宁国公坐下,这才一五一十的将交出遗诏的经过告诉了宁国公。原来李维民的儿子李天佑,也就是李氏的老公,——在外豪赌,欠下巨额赌债。他先还以为是自己赌技不精,财运不济,所以场场赌场场输。这一天外出喝茶,无意间听到屏风那头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便竖起耳朵细听。却原来那头坐着的也是两个赌客。其中一个怂恿另一个去赌场做掮客,被怂恿的这个人大约也是欠的赌债不少,说他如今只能是继续赌下去了,反正赢了钱抵债,输了再接着挂账。说一旦不赌了,赌场马上就会派人上门追债,那以后他就没个好了。劝他的那个人说,你只要能找到一个像上书房大臣李维民李大人公子那般的人物,你这点赌债,那还不是一场赌下来就给你还清了?被劝的人说,这满朝歌有几个李公子啊?家资巨万,能输得起,不在乎。劝的人说,再有钱的人也不想输钱。可上了赌桌就由不得他了。还教那人专门引诱一些大户人家的子弟入局,因为这些人人傻钱多,是最好哄的。那人说,万一人家手气旺,输不了怎么办?劝的人笑,你以为李公子输了这么多银子,只是手气不旺的缘故吗?这才把赌场暗中设局的事情说了。完了道:“有这些手段,便是赵公元帅下凡,也让你输的片甲不留。”

李公子这才知道自己是中了别人的套了。怪不得屡战屡败,越想往回捞就越输的惨。就想人们常说的,一赢赢两片油糕,一输输两袋黄米。一赢赢个百十两银子,一输就输个万儿八千。原来是这些王八蛋设局坑他。越想越恼火,起身出了茶楼,就去找赌场的人算账。赌场的人哪里肯认账,言来语去的就动起手来。赌场的人多,上来拉架的都拉偏手,李公子身上着了好几下。他哪里受过这等闲气,出去就要找人。谁知赌场旁边有个卖肉的,他看见卖肉的手里的刀,一把夺过来,回身进了赌场见人就砍。一连砍倒四五个人,有一个被砍在了脖子上,当场就死了。

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到底有权有势的人好想办法。尤其李维民乃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救儿子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明明已经让人摆平了赌场以及死伤的人,可没过几天,此事却又闹了起来,死了的那个人的家属,还闹着要告御状。事情一下变得不可收拾。这时,荣喜找到李维民,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要想保住他儿子,就得交出遗诏。李维民只有这一个独子,怎忍心让他年纪轻轻就踏上黄泉路。没办法,只得屈服,把遗诏交给了荣喜。

“你也是老夫的弟子,得意门生!!见识还不如一个女流之辈!”宁国公闻言,气的把拐杖敲得咚咚直响,“连如此简单的陷局都看不出来?!那苦主家属定是受人指使才会反水。否则怎会放着你现给的好处不要,非要置你公子于死地?他要公子这条命有何用?于他有什么好处?!还告御状!试问一个贱民哪里来的这样胆量?不是有人从中指使又是什么?!便是公子参与赌局,只怕也是有人有意而为之!”

李维民如同被炸雷击中,一时口不能言。是啊,他的儿子一向懂事,从没听过有赌博恶习,怎么会突然之间性情大变,嗜赌成性?定是受人引诱,欠下赌债,越想着要往回捞本,越陷的深。再一细想,李天佑欠下赌债,心情烦闷,外出喝茶,正好就碰上两个人在谈论赌场的事,让他听到……,这也太过巧合了吧?还正好在这个时间,瑞皇子几次明里暗里跟他提起遗诏,都被他装糊涂避过。——如此说来,荣喜跟他提出那遗诏交换儿子的性命,根本不是他所想的落井下石,趁人之危,而是设局成功,逼他就范。这样一想,李维民几乎咬碎了满嘴的牙齿。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竟会使出如此卑鄙手段,来威逼一个为国效力了一辈子的……忠义之臣。李维民自认自己配得上这个评价,一生忠义,可效忠的却是这样一个国君。他欲哭无泪,只是一下一下锤着自己的大腿。再想到瑞皇子一个十岁的孩童,就能如此阴险狠辣,那以后这朝廷,这百姓,这天下,还有他自己,……他们这所有的人,还会有好日子吗?

宁国公一直盯着李维民,将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此时说道:“你可知圣上遗诏一旦全部被销毁,将会发生什么?”

李维民点头,说一定会尽他所能,保全皇子们的性命。

“若是没有遗诏,你便连你自己的儿子也难保!还敢口出狂言!”宁国公一听李维民这话,又动起怒来。

“如今先皇尸骨未寒,新皇再是忤逆,也断不会在此时下手。待过罢年后,三皇子和四皇子,都到了各自封地,只需加以防备,便可确保无虞。”李维民忙道。

“你可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宁国公又咚咚的敲起拐杖,“如今义王被告偷窃税银,便是官府查明此乃遭人陷害,义王父子仍是一个被关押在大牢之中,另一个也以此为由,被扣押在宫里,月余不能出宫。便是哪一日传出应皇子在宫中暴病身亡也不足为奇。你可知民间杂耍叠罗汉?几个人一层一层叠上去,每一层都不可或缺。但若有一层有人倒了,整个罗汉阵便跟着轰然倒塌。……皇子们也同此理。”

宁国公歇口气,接着说道:“新皇如此费尽心思销毁遗诏,断断不是只为了除掉应皇子一个。应皇子只是试刀石,若能顺利除掉应皇子,而没人出来阻拦。那接下来的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也会一个个悄无声息,以各种方式殒命。到那时,这大英朝的生死存亡,便只能维系在一个孩童身上,一旦他日有什么变故,……便只能是由着先皇这百年基业,改弦更张,易主他人了呀!”

宁国公说到这里,掩面而泣。

李维民听着,怒目圆睁,紧握双拳,恨不能跟谁去拼命。宁国公说的这些,他作为一个谋臣,竟然完全没有想到。他知道瑞皇子销毁遗诏,就是为了一一铲除几位皇子。瑞皇子以为只要除掉皇子们,就没人来跟他争这个皇位,他就能坐稳这个江山。可他却从没想过,——李维民也没有想过——一旦瑞皇子坐不稳这个江山,而皇子们尽数被诛戮,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一些奸佞之徒便会乘此机会,借口给皇子报仇,而兴师作乱。而民间也会有人揭竿而起。到时候,战乱四起,天下将再无宁日。

想到此,李维民深深施了一礼,说道:“若非恩师指点,弟子险些酿下大祸。请恩师放心,弟子一定尽力弥补,不让祸延子孙。”

至于李维民是怎样说服瑞皇子,放了应皇子和义王回府,朝中所传有好几个版本。一说,李维民跟瑞皇子苦口婆心,陈述利害,最终说动了瑞皇子。一说李维民知道瑞皇子的性格,故意正话反说,说知道瑞皇子如今骑虎难下,不放应皇子,恐外界议论,放了应皇子,又心有不甘。不如就让他来做这个恶人,仍是以偷盗户部税银,父子两伙同作案为由,将义王和应皇子处以斩立决,以处后患。便是朝中有人非议,民间有所不服,朝局会有动荡,也都是暂时的。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的权威大于一切。很快人们就会将此遗忘,继续臣服圣上。圣上刚坐上皇位,最怕的就是朝局不稳,一听李维民这话,哪里还敢再动应皇子。也从李维民这话里得知,朝臣们对应皇子被扣押在宫中多有议论,思虑再三,为稳定朝局,赢取民心,这才下定决心放了义王和应皇子。不过却留有余地,放出话来,只是圣上恩典,让他们回去过年团圆。可户部税银案却并没有因此结案,留待年后重新审定,再做定夺。

还有的说,李维民忧国忧民,不想因应皇子一个而影响整个朝局。苦劝瑞皇子无效,于是霸王硬上弓,以辞官归隐相威胁,迫使瑞皇子放了应皇子和义王。为瑞皇子树立了一个仁厚爱民的仁君形象。至于实情如何,李维民本人却三缄其口,对所有说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由着人们去议论。

但不管怎样,义王和应皇子终于在大年三十的头一天,回到了各自的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