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请起。”
崔夙望着下头的李明泽,心中颇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最后自然少不得吩咐起身。待李明泽站起之后,她方才发觉,数月的边塞生涯让他消瘦了一圈,只是那双眼睛愈发犀利透彻,如同鹰隼一般。怪不得那么多人忌惮他,怪不得几位闲散王爷甚至有过除掉他的心思,这样一个英伟男儿,倘若帝位上的小皇帝稍有差池,那么,只要李明泽在,其他人就永远没有问鼎大位的希望!
“楚王远去北疆不过三月,却能够消弭战祸安抚镇北军,可谓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不但天下百姓,就是朝堂百官和本宫,也同样对楚王心存感激。”
一番场面话之后,少不得应该加以赏赐,但是底下的群臣全都心里明白——赏钱财,李明泽生活简朴并不爱豪奢,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赏美女,李明泽堂堂亲王,至今尚未迎娶王妃,王府中至今只有一位良媛;赏爵位赏勋级,对于一个亲王来说更是笑话。
如此大功,竟是已经无物可赏!
群臣心中震动的同时,有的把目光投向了御座上抱着小皇帝的崔夙,有的把目光转向了百官之首的鲁豫非和陈诚安,至于更多人则是紧紧盯着李明泽。不可否认,如今这位楚王已经不同于当初那位徒有虚名的王爷。在小皇帝尚未长成之前,那便是宗室之中的第一人。
正当所有人猜测着之后情形的时候,殿后一角偏门的小太监忽然扯着嗓子高声叫道:“太皇太后驾到!”
轰——
对于大多数已经确信太皇太后死讯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就连李明泽也在瞬间失去了笑容 尽管很快便恢复了脸上地镇定。但是他心中的震动却非同小可。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若不是太皇太后已去,京城怎么会忽然发生那么多变动。又怎么会任由那个人在宫中为所欲为?倘若不是因为宫中暗线极其肯定地断定了这个消息,他也不会这样自信。也不会因为控制了镇北军和南北大营而执意进城。只要他地祖母仍旧活着,那么,所有人的头上便笼罩着最最深重地阴影,就是他有通天彻地之能,输掉整盘棋的可能却有七八成!
他一面随着群臣下拜。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那被人抬进来的肩舆。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坐在上头的人影,而那双看似混浊实则犀利地眸子,则是让他感到一阵深深的心悸,仿佛一瞬间心底所有秘密都被人看去了一般。一招失算满盘皆输,他这一次居然把所有筹码都赔了进去。即便太皇太后活不了几天,但是,想要对付他的时间无疑异常充裕。
“臣等拜见太皇太后!”
“哼。”
冷淡却不无威势的一声冷哼让不少人缩了一下脑袋,而崔夙此时亦抱着小皇帝李祯偏身施礼。看见两个小太监忙着把人安置在座位上,就连深悉根底的她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旋即低头将李明泽回来的事情一一复述了一遍。
末了,她才瞥了下头的李明泽一眼,低声奏道:“楚王此番功劳不小。不愧是宗室子弟的楷模,正该加赏。”“哀家早已放权给你监国。便由你做主吧。”
简简单单一句话又让众多人为之色变。尤其是刚刚在东上阁等待时口出怨言的臣子,此时更是背上冷汗淋漓。须知天下无不透风地墙。倘若同僚为了升迁或是其他而出卖他们,那么,那十几年或更多年苦读换来的功名前程,无不付诸东流。
至于李明泽在听到这句话时,更忍不住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见太皇太后喉头微动,嘴唇微张,仅剩的最后一丝希望顿时完全化作了泡影。
原来,她真地没有死,一切都不过是烟雾弹而已!
“楚王爵位已经极致,孙儿的意思是,加封楚王食邑一千五百户,加上柱国……”崔夙忽然停住了话头,心中想着李明泽至今尚无一男半女,这赏封子嗣算是没用了。摸了一眼袖中那个卷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又接口道,“可比照先头太宗皇帝封景王地先例,赏丹书铁券,封司徒,进……神武上将
最后一连串地封号一出,别说群臣大吃一惊,就连李明泽自己都吃了一惊。他当初设想的自然是摄政王,但是,太皇太后地忽然出现,让他一瞬间从高峰跌落到了谷底。虽然知道自己这大功不可能被抹煞,可南北二营的事不可能不追究,所以万万没有想到崔夙一开口,就为他要了丹书铁券。
虽说君王要杀人,即使有丹书铁券也只是枉然,但终究聊胜于无。而神武上将军……虽说是虚职,却可以开设幕府,并非寻常虚职。也就是说,他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招揽人手作为左膀右臂,如果这司徒是太尉,那就更好了。
“准。”
简简单单一个字让下头的群臣全都呆若木鸡,不少期待着太皇太后驳斥崔夙的人更是瞠目结舌。当初太皇太后对李明泽的压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可一趟北疆之行却发生了这样三百六十度的转弯,能够理解的人自然是寥寥无几。
“准神武上将军在丰州开设幕府,摄镇北军都统。”
紧跟而来的这一声又可谓是让一群人惊掉了下巴,待反应过来之后,不少机灵人不禁暗赞连连。北疆既然已经为李明泽所慑服,那么让其驻兵灵州,自然是最好不过的。而对于李明泽来说,这却是不得不吞下的苦果——原来,太皇太后在派他出京之前,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虽然并不甘心,但他亦不得不俯首领命。地位和权势虽然重要,但他更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毕竟,如今的丰州不能完全说是不毛之地,那里已经是他实力的最大来源。
“七郎,你一向是哀家几个孙儿之中最最聪明能干的,哀家送你一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好生镇守北疆,哀家总有去的那一日,到了那时你便能体会哀家苦心了。”
李明泽又应了一声,旋即仔细玩味着这句话。难道说,这一番恩赏还有其他含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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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皇上!”
眼看着身后像是牛皮糖一样追上来的那个人影,硬甩又甩不掉,李祯不禁狠狠跺脚瞪过去一眼,没好气地喝道:“你这么紧跟着干什么,上回你跟着朕出宫,最后挨了板子难道忘了么?快回去,到时候说是朕打昏了你就完了!”
后头追上来的小太监陈苦一听这话,差点没翻白眼晕过去。莫说长公主那利眼一看就能够分辨是非,若是让这位主儿一个人出去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他这颗脑袋就真真切切保不住了!想当初他怎么就那么笨,撞大运分到了宫内局那位沈掌令手下,干吗还非得答应到延福殿伺候这位少年皇帝?这不是硬生生往火坑里跳么?
陈苦好说歹说,李祯不得不拉上一个跟屁虫。出宫仍然一如既往地顺利,他庆幸之余,立刻一头扎进了热热闹闹的集市,这让陈苦心中连连哀叹的同时,也让身后暗中随行保护的铁卫头痛万分。暗跟着保护安全还不能泄露行踪,那位长公主不是强人所难么?
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除了兜兜转转的老老少少之外,还有挎着包袱或是几个一伙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在那里各自挑选着自己需要的物事,甚至还有女子跨马而行。李祯虽然不是第一次溜出宫,但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忍不住大为高兴,这里钻钻那里问问,和寻常少年郎没什么两样。
正当他从一个酒楼门前经过的时候,忽然只听到门内一阵喧哗,正好奇的时候,只闻耳边一阵风声。一个黑影当头扑来。大骇之下,平日刘宇轩的督促终于发挥了作用,他竟是硬生生往旁边横移三尺。等回过神来定睛看时,只见一个呈现大字型的人体俯卧在地上。正在那里哎哟哎哟地叫着,却是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以后若是敢再踏进这稽康楼,看我不叫人打断你地腿!”
只见一个身穿紫色小袄的少女满脸寒霜地跨出了门槛,不满地喝道:“我这稽康楼的卖唱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地,你这个小白脸在别处骗了钱还不够。三番两次跑到这里来骗钱,还有没有廉耻?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却还得靠那些人倒贴,简直是窝囊废!”
此时,地上那个人慢慢爬了起来,李祯低头一看,只见这家伙长得油头粉面,若不是那双三角眼破坏了整体形象,看上去还有几分倜傥公子的派头。
那粉面公子被摔得七晕八素。好容易恍过神来,立刻跳脚骂道:“你别血口喷人,我哪次来没有付钱?”
“那是别处青楼姑娘自己地体己。哪里是你的钱?”紫衣少女冷哼一声,脸上满是讥诮和不屑。“她们不是不知尊重。只是她们听了你这个小白脸的骗,一心想你替她们赎身这才不断地塞体己钱给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趁早给我滚,否则我让人活劈了你!”
见那粉面公子悻悻离去,李祯大为奇怪。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倒贴,连忙抓着旁边的一个路人问了两句,等到明白过来之后,脸色先是一红,随即觉得那个少女大对脾胃。
除了崔夙和自己地母后,他平日见过的女人无不是恭恭敬敬百依百顺,哪曾有这样有性格的。因此只是忖度片刻,他便立刻拔腿进去,这一举动自然让身后跟着的陈苦大吃一惊,匆匆跟上的同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今儿个出来太匆忙,竟忘记带钱了,刚刚他那主子可是似乎把钱都花光了!
“来一壶好酒,再来四个招牌好菜!”
李祯虽然久居深宫,却知道宫里的菜名不能用在外头,因此甫一落座就对上来伺候的伙计吩咐了一声,旋即四处找起刚刚那个紫衣少女,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影。等到他失望地收回眼神,这才发现那伙计站在旁边没走,不觉有些疑惑。
“这位公子,小店是先付帐,后上菜!”
“咦?”李祯虽说是皇帝,但至少在外头上馆子的规矩还听不少侍卫提起过,还从未听到过有地方是先付帐后上菜地。只是奇怪归奇怪,他却仍想见一见刚刚那个有趣的少女,想到自己在路上买各色小玩意花光了钱,他当下便朝陈苦吩咐道:“拿钱给他。”
见陈苦半晌没有动作,他不禁有些不耐烦了,正欲催促的时候,耳畔却飘来了一个犹如蚊子般地声音:“公子爷,奴才今天出来太急,这钱……这钱一分都没有。”“什么!”李祯闻言顿时大恼,可没钱就是没钱,无奈之下,他干脆解下了腰中玉佩,随手放在桌子上,又对那伙计道,“我今儿个没带钱,这个先押在你们这,我明日来赎。”
那伙计用仿佛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了李祯片刻,最后摇了摇头:“公子,敝楼有规矩,从不接受抵押。”
一句话自然是让李祯气急败坏:“你莫非怕这玉不值钱,我骗你不成?”
“不是怕这玉不值钱,而是本姑娘看不惯那些没钱非得装阔佬,败了家底地败家子!”
随着这一声,刚刚那个紫衣少女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那伙计身后,挥手把伙计赶了下去,拿起那块玉随眼一瞧,这才没好气地冲着李祯主仆二人喝道:“这块分明是来自于阗地极品羊脂白玉,别说一顿饭最多几钱银子,就是价值十几两的八珍席,也不及这一角。拿上这价值数千两地玉佩当抵押,你也未免太糟蹋东西了!看你年纪轻轻,这当家的只怕不是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是照你这样,家底非给你败空不可!”
李祯虽说也有两个严厉的师傅。崔夙也常常教导他,所以,虽说他对于治理天下实在提不起多少兴趣。但一直都在勉力而为,就算有责备。也不会这样不留一点情面。此时此刻,面对那种犹如看败家子的目光,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把伸手夺回了那玉佩。
“谁说我是败家子!”
“把贵重的东西随便拿去抵押,不是败家子是什么!”紫衣少女很是不屑地撇撇嘴。又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敢说,这块玉佩是你自己挣钱买地?”
“这……这……”
见李祯面红耳赤却说不出什么分辨的话,紫衣少女顿时万分得意。正当她以为这主仆二人定会灰溜溜地走人时,李祯眼珠子一转,忽然反唇相讥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看你这年纪,这酒楼定是你家里人的产业,你有什么可神气地?”
那紫衣少女一听这话。顿时噗嗤一声笑得乐不可支,而旁边经过的一个伙计忽然插话道:“这位公子,我家东主虽说是向父母借来地本钱。可是这稽康楼从内到外,全都是她一手雇人。从里到外操持起来的。就是本钱也在年前还清。如今,这酒楼可是完完全全在我家东主名下。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在附近打听打听,谁不知道稽康楼东主秦香染秦大小姐的名声!”
“秦香染……”
李祯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见那紫衣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终于忍不住心头恼火,狠狠一跺脚就出了稽康楼。愤愤地走出不远,他的脑海中却依然是那个紫衣倩影,不觉站住了——她确实没有说错,他身边珍玩饰物虽多,可他从来没有珍惜过,甚至还有些厌恶。可是,若他不是天子,没有这福荫……
他歪着头呆站在那里想象了一下,却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这种情形,干脆回头又回到了稽康楼,一把抓住了尚未离开的秦香染。
“我不是败家子,从明天开始,我会向家里借钱,在你对面开一家更大更好地酒楼,把你这里的生意都抢光!”说完这句,他得意洋洋地转身扬长而去,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
而秦香染先是莫名其妙,最后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那个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小子还真是笨蛋,他以为一个酒楼那么好开么?她这个店开了足足三年,前头两年亏得她每逢算账就是心惊胆战,也就是这一年终于请到了一个好掌柜和几个好厨子,再加上稍有经验,这才开始红红火火。这一日李祯和香染见面的经过,崔夙在第一时间得到了奏报,哑然失笑之余,她在李祯跑来借钱的时候却没有半点犹豫,大手一挥就借出了一千两,甚至在事后当作笑话说给豫如听。自然,两个人在玉宸宫笑得前仰后合。
果然,一个月之后,李祯的酒楼血本无归。大败亏输的他灰溜溜又跑来向崔夙借钱,这一回得到的却只有一个答案——若是想借钱,那么,就自己先去赚一百两,再用这一百两作抵押借一千两。
不肯服输地李祯立刻答应了这个要求,然而,他这个一看就是富家公子哥的人如何能赚到钱?一连三天四处碰壁之后,他终于垂头丧气回到了宫中,却在玉宸宫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你……你……”秦香染万万没有想到,上次见过地这个纨绔少年竟然是皇帝,自然也是瞠目结舌。在太后和自己母亲的介绍下,她终于确定了这个事实,但心中除了不屑之外还是不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小子居然是皇帝,这天下真地没指望了!
李祯平生最是好强,秦香染目光中的鄙夷之意他如何看不出来,当下也顾不得在母亲面前,拉起她便往偏殿拽,又把太监宫女全都驱赶了出去。
“让我在你地酒楼里头干活!”
秦香染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眼睛瞪得老大:“你说什么?”
“朕说朕要在你的酒楼里头干活!”李祯扯着嗓子吼道,“只要你给我一百两银子,我就给你干值那么多钱的活!”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对方用那种仿佛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不觉更是恼火,“怎么,朕说错了么?还是你不敢答应?”
“你知道一百两银子寻常人要赚多久么?”秦香染认认真真地看着李祯,一字一句地道,“我给伙计的工钱已经够高了,一个月却也只有两钱银子,一年也就二两四钱,一百两就需要干四五十年,皇上确定你能给我干这么多的活?”
面对瞠目结舌的李祯,她终于露出了讥嘲的笑容:“皇上如此不懂民间疾苦,将来如何当一个好皇上?请恕我事忙,不奉陪了!”
平生第一次,李祯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他握紧了拳头,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哪怕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他也非得做好一个皇帝!
当许多年后,每逢秦香染对李祯说起当年的丑事,这个万民眼中的明君总是会露出狼狈之色。虽然结缘的过程不同于寻常的一见钟情,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指着他的鼻子,把他教训得狗血淋头的紫衣身影。
那是他一生中的唯一。
番外一香染锦衣完
PS:没想到考完试这么忙……对不起,先发一章番外,实在对不起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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