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1 入殿(2)

阴暗的地下室,纤弱的少年被腕粗的铁链捆在木桩之上。

摇曳的灯火是破碎,皲裂的树皮是破碎,凌乱的发是破碎,滚滚而落的汗珠是破碎。

一切都破碎,除了他的眼神,圆满得不能更甚。

在少年的面前,一支花静静卧在帕子上,卧在他的目光里,承受着一朵花承受不住的爱意。

看似,花陪人熬;可人,已不觉熬。

人该有多轻,命该有多薄,才能被一支花,从地狱拽回人间。

蜀中容园,他大病初醒,陷落在床帏,犹如碾碎在尘土中的青莲。

她关切又客气地问道:“容公子,你身体好些了吗?”

“在下姓仲,名婴,字怀笙。”

少年笑得和煦,完全答非所问,说完才道:“多谢宣大人救命之恩,我已经好多了。”

当时她只以为他是答非所问,可他只是实在迫不及待地,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赶快交给她,从此他于她,再无隐瞒。

少年心想,婴婴,我命短,我怕万一我走的突然,你都不知道是谁,躲在黑暗里拼了命地在爱你。

本该平静的三千里弱水,那日却是狂风骤雨,骇浪滔天。

一身清辉的应龙扛着昏迷的少女,在风浪中一面搏击,一面努力前行。

在连羽毛都浮不起的水面上,应龙的身躯一次又一次没入水中,而他背上的少女,却始终是滴水未沾。

弱水的涌流受到攻击,幻化为刀刃般的尖利。

应龙逆着水流的方向强行推进,只听那“劈劈啪啪”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骇浪的呼啸。

那是弱水化刃,一片片,割下龙的鳞。

他举步维艰,却一步不退。

茫茫瀚海中,那龙就像是一座血桥,它载着女孩重回人间的梦。

凤麟洲上,蓝花楹下,少女将金簪插入发髻中,对少年摇头晃脑,连连问好不好看。

“好看。”少年笑着,眉眼的笑意要化了春风。“幸而它也不算太辱没了你。”

梦一场一场一场地过,可做梦的人沉在夜色里,始终清醒地睁着眼睛。

时而,婉妍手里是一根金簪。

时而,婉妍又觉得自己捧着一只碗。

碗里,是香气扑鼻的糯米饭。

她坐在树下的木椅上,美滋滋地晃着小腿,大口大口吃糯米饭,吃一口夸三句。

在她身后,少年拿着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她如云的长发。

“第三碗了婴婴,再吃就要消化不掉了。喜欢吃我明日再给你做,每日都给你做,一直到你吃腻为止。”

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春风还温柔。

“可是这么好吃,我根本吃不腻的。”少女一口没咽下去,声音含糊,不愿意把碗放下。

“那我便给你做一辈子。”少年轻笑。

所有梦都醒了,就只有婉妍坐在空荡荡的轮宫之中,在云层中无尽地穿行。

她手里握着一根金簪,再不敢回头。

可怜轮宫,载得住漫漫长夜,却载不动她零星的怀念。

午夜,月落昆仑山巅。

万籁俱寂,唯有巍巍雪山与长空遥遥相望。

彼时醒着的,唯有天上一轮雪,人间满山月。

一座从天而降的轮宫从天而降,稳稳落在接近山顶的地方。

侍从小心翼翼掀开轮宫的帘,怕打扰到其中人的好眠。

然而当他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一双眼,在黑夜中分外清明,也分外寂寥。

清醒又绝望。

而那个人就端在那里,僵硬得如同是一尊观音像。

月光泼在她身上,暗淡了所有,唯有衬托得一双眼更明。

看到忽然闯入的来者,那个人没动,那双眼里的泪珠晃了晃。

侍从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想都没想就退了出来。

真怪啊,他根本不知道里面那人的故事,就只是被那双眼睛一盯,就感到痛心和绝望灌顶。

“怎么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侍从的身后传来。

侍从猛地醒过神来,连忙转身跪倒在地,将手中捧着的衣服高举过头顶,恭敬道:

“启禀尊上,准后娘娘并未入眠。”

侍从没再往下说,但是净释伽阑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们都退下吧。”

他拿过侍从手中的衣物,一步步向轮宫走去。

身后人看,他的背影竟似赴死般悲凉。

当净释伽阑走入轮宫时,婉妍已经擦干了眼泪,扫空了眼中的一切。

她仍旧坐得笔直,无声地看着净释伽阑一步步走来。

那一刻,她的瞳仁中是他,可分明又空得一无所有。

净释伽阑走到婉妍面前,垂眼看她。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她的眉骨、她的鼻梁,以及她一动不动的睫毛。

他在等她一句话,哪怕是一句恶毒的咒骂也好。

只要一句,他便可稍稍松开,他脖子上拴紧的枷锁。

然而她一句话都没有,只是定定地盯着他身上,与她视线平齐的地方。

净释伽阑捏着衣服的手指,紧了又紧,最终还是将衣服扔在了婉妍身上。

那动作分明僵硬,比动作更僵硬的,是净释伽阑的话语。

“入殿在即,更衣。”

婉妍垂眼,看了眼一半攀附在自己腿上,一半卧在地上的衣服。

白衣白纱,就和净释伽阑此刻穿的一摸一样。

婉妍一句话没有,也没有动作。

她讨厌这衣服,太讨厌了。

净释伽阑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是波光粼粼。

就是在这万分无奈之中,净释伽阑一把薅住婉妍的衣领,力气大得将婉妍整个人,都提起来几分。

净释伽阑的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边,拳头却又紧攥。

“宣婉妍,要么我出去,你自己换上这身衣服。

要么,我帮你更衣。”

净释伽阑说话,不疾不徐,无喜无悲,威压之感却摧人心魄。

然而婉妍只是缓缓抬起头,一双空洞的眼仰视着净释伽阑,随后又缓缓展开双臂。

她无所谓地“哦”了一声,毫无感情道:“那就你来帮我更衣吧。”

“你!”这一句,直接让凛如霜雪,傲若青松的净释伽阑,彻底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