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 粮食问题

    天策唐军的每一次胜利,都能够刺激境内工商业的发展。

    这次北庭大捷,从冬季第二个月到chun季第三个月,在五个月内收取了从小孤山到灭尔基这样横跨八千里的广袤区域,虽然,这次战争发生的地方并非工商重镇,但这里物产丰富,天山北麓的绿洲,伊丽、碎叶两道河流淌过的地方也都是西域富饶之地,谁都晓得,只要唐军能够稳住局面,未来这些地方便都是聚宝盆——这些还只是计算农牧收成,若再算上其它的物产,则唐军刚刚打下来的这片疆土究竟有多大的潜力尚属未知数。

    当然,在现阶段,北庭以及岭西两河流域所带来的主要还是负担。北庭去年天气不好,冬天迟迟无雪,后来又重雪成灾,让驻军损失了许多的羊群。幸好仗是打胜了,杨易在张迈出发之后马上下令休养生息,他算定了漠北近期断然不敢也无力西犯,所以除了留守必要的兵力扼守要冲之外,便将其他大部分的兵力都下令赋闲,让他们以放牧颐养身心。而无法进行生产的军民则大多发至高昌、龟兹、沙州就食。

    这几年来接连的战争让北庭损失了大量的人口,原本就广阔的北庭盆地越发显得地广人稀,所以唐军驻留的军民能够选择最为肥美的绿洲驻扎放牧也有随从而来的农民在这里种植一些易熟的作物,杨易以身作则,号召所有赋闲的士兵在闲暇之际自产部分口粮,以此抵消粮食的消耗。饶是如此,北庭在chun夏之际还是不得不从龟兹、焉耆、高昌、伊州、沙州五地转运约二十万人一季的粮食,加上路途上的消耗,这个数字还得翻倍。

    天策二年的北庭战争,已经将天山南麓龟、焉、高、伊、沙五地的官仓军仓备荒仓搜刮一空了,而天策二年这五个地方的收成眼看又不算好,要从凉兰运粮过来路途太远成本太高,北庭那边一加催逼,整个市场的粮价登时看涨!

    大富贵从灾荒来!

    其实天山南麓官仓军仓虽皆告罄,但民间其实尚有不少存粮——因天策军打下这些地方之后,这些地方马上就进入稳定状态,比如龟兹与焉耆已有四五年无战事,高昌沙州亦有三四年无战事,相比以往的统治者,天策政权其实是很宽容的,百姓在连续几年的稳定中很容易能省下口粮盈余来,以当前甘陇的生产力而言,农民们有两到三个平年,就能在上交粮税之余节省下一年的口粮。若是丰收,则一年之余粮几乎可备一年之荒。有了盈余,除了自家备荒之外就可能卖给粮商取利。

    而甘陇位于丝绸之路上,往来商人甚多,商队行走万里,当然不可能从入境开始就把一路上的口粮备好,而必须花钱沿途消费,所以丝绸之路各地都有粮商,且其生意十分稳定。

    过去的两年由于要备战,甘陇道上官家的府库常常告紧,而民间——尤其是大粮商们的私储却越来越多,这些商人是很有眼光的,他们看出天策唐军要用兵,要用兵就得用粮,官粮告罄就得从民间取血,一抽民间血液,整个市场行情就要走高!也就是说,他们囤积了三四年的粮食,现在到了抛售的季节了!

    早在二月的时候,当郑渭收到了洛甫从高昌发回来的文书,整个眉头皱成了一团,郭汾这时身体已经大好了,jing力十分充沛,半点也不像刚刚生产完孩子一个月的妇女,每天她都要花半天陪孩子,剩下的时间便都照看政务。

    “沙州的粮价,已经升到了平时的两倍,伊州三倍半,高昌四倍,龟兹三倍,焉耆三倍半。”郑渭道:“粮商们出手很少,又限定每人每户每天只能买一次,现在市面上,买点口粮都要排队,几乎有价无货!”

    “看来他们手里也没有很多存粮了。”郭汾来自底层,对民生疾苦知道得很深,但对于商业毕竟不够通达。

    “哼!他们不是没粮,而是还在等粮价继续攀升!”郑渭冷笑一声,说:“龟兹、焉耆、高昌、伊州、沙州,五地所产余粮流入商贸的,多集中在龟兹、高昌——这时我境内丝路中段的两大重镇,这两个地方的粮商,我估摸着,应该有足够五十到六十万人吃半年的存粮。”

    郭汾脸上现出极为惊骇的神se来:“有这么多!”

    张毅在一边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没这么多吧。”

    “有的。这几年我一直盯着他们,他们在寻常年景都只是应景地吐出一些维持生意,在丰收那一年更是只是将新粮进、陈粮出,就总数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有进没出!数年所积,足以达到这个数字——也许还不止!”

    郑渭能够知道这个内幕,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郑家就是存粮大户!在高昌的那个仓库就积攒了足够五六万人半年用度的存谷!郑渭ri常曾听郑济提起,说他家在粮米这一块占据了境内丝路中段约一成的份额,所以他也不必再找人明察暗访,直接就估测除了这个数字来。不过这一点,他就没透露了。

    张毅一听愤然道:“这些jian商!若是他们肯抒国之困,那么咱们这个困境便不成困境了!”

    郭汾也道:“高昌、龟兹是我们在天山南麓最靠近北庭的两座都市,我们这次从北庭的赋闲士兵也多在这两个地方就食,若这些商人能够深明大义,开仓平抑粮价……”

    郑渭听到这里苦笑了起来:“夫人啊,他们等了三四年,等的就是今天啊,这么大的粮食存储,三四年间的搬运、以陈换新、谷仓防虫防火,所用的人力物力,已足够让每一斗粮食平添一倍成本了。如今正是出手的时候!过了今年,来年北庭的粮食肯定会有盈余,到时候粮价就会走低,若高昌、龟兹等地再来一个丰收,这些人就都得破产!这是身家xing命所系,怎么可能为了大义而开仓平抑粮价?”

    杨定国听得胡子一翘,道:“他们这不是发国难财么!”

    “是的。”杨易道:“平时米贱金贵,他们就以低价收米,现在米贵金贱,便是他们收金的时候了。”

    杨定国道:“贱收贵卖,这个道理我也懂得,不过赚钱也得有个度,现在国家有难,他们还做这样的事情,还有当这个国家是自己的国家吗?郑长史,你这就发一道命令,给他们一个公允的价格,让他们按照这个公允的价格开仓卖粮。”

    郑渭怔了怔,下命令让商人按照命令中的价格卖粮?这种“办法”,也就武人才想得到,郑渭可从没想到可以这样做。实际上这根本也不可能行得通。

    “他们不会开的。”郑渭苦笑道:“我们真下了命令过去,他们一定推说没粮了。”

    “他们不开?哼哼,”杨定国道:“我现在就带一府兵将过去,就将他们的粮仓开了,看他们怎么样!这么多的粮食,谅他们也藏不住!”

    郑渭吓了一跳,要说派兵强行开仓,又何必杨定国亲去?随便派个都尉在高昌或龟兹转一圈也能横扫了,但这样一来,天策政权在商人中的信用就全垮了!

    郭汾虽然气恼商人无义,然而也知道这样做不妥当,问道:“我们以往是怎么做的?”

    郑渭道:“以往我们是以商导商。咱们手里准备着大量的粮食作为平准储存,若见紧急时,则将粮食放出,以此导引粮价。但现在我们在高昌、龟兹的粮仓全都空了,别说平准储存,连北庭回来的军士,我们都只能发钱,没法发粮给他们了。咱们手里没了平准粮食,空口发文书,那文书到了商人那里就是一张废纸。”

    “等等!”杨定国截住他,道:“你刚才说,我们从北庭回来就食的士兵,也都是发钱不发粮?”

    “是的。”

    杨定国一听急了:“这么说来,我们的儿郎们拿到钱以后,还可能会因为买不到足够的粮食而吃苦挨饿?”

    郑渭有些尴尬,一时没法说是,因这事他也是有责任的,然而他又没有选择——所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因他手中没有物资(指在高昌龟兹一带没有物资),所以只能发钱。就算是这钱,也还是向商人借的。

    杨定国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忍不住怒道:“郑长史,你可知道这样做是什么后果!儿郎们在前线拼死拼活,回到后方却发现一堆没良心的在发国难财,而自己拿到的一点补贴却连一斗米都买不到,他们心中会怎么想!他们的心境一旦变化,以后再上战场还会舍命打仗吗?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你怎么可以处理得如此荒唐!”

    接连被杨定国骂,虽然杨定国是长辈,但郑渭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哼了一声道:“杨国老,按照你说,我该怎么做?”

    杨定国一时愣住了,道:“赶紧从凉州调粮过去啊!”

    “凉州倒也还有存粮。但对高昌来说这里是远水,哪里救得了近火!”郑渭道:“这可不是运些许货物,而是运数十万人的口粮!粮食从这里运到高昌,最起码得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路上消耗的粮食,需得准备多两倍的物资,我们如今国库是欠债运营,哪里能够经得起中途的浪费?且从这里运过去,成本也差不多要翻倍,如果我们按成本入市,照样解决不了高昌的粮价问题,若我们亏本入市——国库又经不起折腾。北庭的这一仗打得我们军民疲惫,国库空虚,对外我们撑着一个虚壳装得很强盛,但关上门咱们自己说实话——其实内部问题多如牛毛,这远在数千里外的粮价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有那么容易解决,我何必在这里犯愁!”

    他这么长篇大论一番话说下来,却将杨定国给镇住了,打仗他倒也还行,协理政务他也干过——不过那是新碎叶城那样一个几千人口的小地方,像这样东西万余里、人口上百万,牵涉到军事、外交、商业、工农、交通等极其复杂问题的大政治,杨定国可就不在行了。

    郭汾也知道这些年郑渭委实不容易,张迈豪情万里,手一拍就决定了行动的大方向,然而真的要将事情做好,这里头却牵扯到千千万万的细致活儿,而这些细活军事方面是杨易、郭师庸等人在办理,后勤以及民生就都仰赖郑渭了。这个天策唐军的内政首脑,在各地的变文中并未有什么新奇的故事让变文僧们传唱,其实却是支撑着天策唐军军事胜利与外交胜利的顶梁柱!别的不说,光是让天策军在接连的对外战争之下居然还能让境内民生胜过周边大多数国家,这份功劳已足以让郑渭与开疆拓土的诸大将并列而无愧了。

    “郑长史,”郭汾将声音放柔了,以一种商量的语气,说道:“事情自然是很难的,不过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必会有办法的。”

    郑渭听郭汾以这种语气说话,这时便没办法也得想办法了,叹道:“做饭炒菜,总得先有米,我们现在不是菜式上出了问题,而是没米下锅。当前的难处,就在必须先找到钱粮。手里有了钱粮,事情才好办。”

    郭汾道:“那么能否再向商人们借一点?”

    “一点半点,倒也不难。”郑渭道:“但这么大的款项……去年冬天,我们便已经在举债打仗了,与我军关系亲密的商家,大多已经将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如今我们利息未还不说,还再要下去,那就要动到他们的本金——怕是难了。对商家来说,本钱就是xing命,毁家纾国的事情,不可能要求大部分人都能这样做的。”

    郭汾低着头,道:“郑长史说的对,这事果然是难。不过难归难,大家群策群力,总得相处办法来才是。咱们连北庭大战这样的难关都过去了,难道在得胜之后反而卡在了这里不成?”因吩咐下去,全府上下,所有金银首饰贵重物品都拿出来。福安听说之后,也将嫁妆都让人送了来。

    郭汾道:“这怎么可以。”

    福安道:“姐姐这样说,是当妹妹是外人了!”

    郭汾这才让收下,薛珊雅听说,也将生活所需之外的财物都收拾了一并送来。

    张迈生活比较简单,他在诸国之中地位尊于帝王,但天策上将内府帮着料理生活的佣人也才二十多个,放眼当世,别说耶律德光、李从珂、奈斯尔二世等人,就是中原的节度使,除了石敬瑭之外只怕没一个比他简朴的了,所以将全府大部分财产都拿了出来其实也没多少,就算加上福安和薛珊雅的嫁妆,相比于高昌、北庭那边的需求,相比于如今仓司的负债那仍然是杯水车薪。

    然而她作出了这样的姿态,凉州各界对此却不能不有所感动。